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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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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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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北原》连载

第三十九章 掷骨骰终失垦荒地 铲墓岭只为果腹粮

翌日辰时,刘青玉垂头丧气地去了刘光玉家里。大哥看着他的颓败相心下了然,暗暗琢磨:看来准备过年的钱也得拿出来用了。他心里仍有不甘,说道:“三弟,我这里还有两块大洋,不过,咱们今天只跟他们玩捻红钱。”

刘青玉并未回答,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苦苦琢磨着,酒坛绛绸上的那行他一直解不开的字,思来想去他似乎下了一个决定,抬脚出了院门。

刘青玉直接去了西村瞎汉先生家里。他明白这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独守。如今也是被逼无奈,独守秘密只能烂在肚子里,怕是一辈子都解不开,只能求助于西村的瞎汉先生。瞎汉先生才高八斗,肯定解得开绛绸之谜,况且老先生又是瞎子,整天蜗居陋室,难得外出,将此信息传播出去的概率极小。当年瞎汉先生与刘青玉虽有芥蒂,但毕竟做过刘青玉半年的私塾教授,热情相迎。瞎汉先生虽学富五车却是双目失明,自然认不得字。刘青玉便口传意授,伸着一根手指在他掌心划拉,瞎汉先生终于搞懂了其中蕴意,捋着银须朗然说道:“‘履长’应是‘履长节’,是为冬至,‘寅’自然是指‘寅时’。而‘揭竿’则是典故,就是‘造反’,讲的是秦末的大泽乡起义。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冬至寅时造反。”瞎汉先生果然是才高八斗,一语道破天机。

刘青玉窃喜,心中暗忖:找到瞎汉先生算是找对人了,迫不及待地又问:“先生,‘冢枀攫白水’又是啥意思呢?”瞎汉先生笑笑回道:“‘白水’全名‘白水真人’,实际上是货币,也就是现大洋。刘秀建立东汉政权之后,延袭了王莽统治时期对金钱的称谓,把‘货泉’二字拆分开来,成了‘白水真人’。刘秀自诩白水真人,流通的货币也称为白水真人……至于‘冢枀’嘛!就不难理解唠!冢乃坟冢,咱们口埠村东就有一座大坟冢,而‘枀’只不过是‘松’字的异体字而已!意思是,坟冢上的松树……”瞎汉先生言至此,眨巴着一双尽是眼白的双眼笑嘻嘻地问道:“青玉啊!你从哪儿淘置了这些字词?不过,琢磨这些字词的人挺有学问,不是一般人能研究得了的!”刘青玉朗然一笑,找个借口敷衍其问,谢过瞎汉先生回了家。

刘青玉直接去了刘光玉家里,将瞎汉先生的言词对他叙述一遍。刘光玉一副恍然彻悟的神态:“我想起来了,‘白水’指的就是银钱啊!前些年我去醉仙阁赌钱,那个胖门生问过我带没带‘白水’,我问他白水是啥,他说是银钱……”刘青玉陷入了沉思,少许,蓦然眼睛一亮,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了!”扭头看着刘光玉说,“大哥,来家先不去了,扛上镢头,跟我走。”刘光玉疑惑不解:“扛镢头干吗?”刘青玉回道:“莫再问,咱们要发大财了!这回赌银不成问题了。”刘光玉不再相问,也不晓得三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扛了镢头跟着刘青玉向着村东冢子岭而去。

自从三年前史洪生的土匪队伍被吕信清剿之后,冢子岭就成了一片荒凉之地。土匪们居住的营房草舍早就被乡民们扒卸一空,不但脊檩门框全被卸走,就连砌墙的拓墼都没留下几块。被土匪们踩踏出来的油光铮亮的上岭小路也被泼势的杂草荆棘掩盖不现,不仔细查找根本就找不到了。刘青玉领着大哥直上岭顶,到了掐脖松近前,指着树根位置语气坚决地说:“快刨!”刘青玉似乎已经破译了“冢枀攫白水”的真正蕴意,意思是:冢子岭掐脖树底下挖掘银钱。

刘光玉兄弟就着茂密的荆棘丛的掩护挥锨舞镢,围着掐脖松卖力地挖掘,几乎要把那棵松树刨出来了。刘青玉边挖掘边纳闷,这处地方翻刨出来的土都是质地松散的熟土,貌似被人挖掘过。少许,刘光玉陡然低喝一声:“刨着了。”刘青玉忙凑过去看,只见土坑里显现出一盘石磨。很显然,这盘石磨是有人故意埋进去的。刘青玉似乎看到了希望,眼睛射出狼一般的光芒,小声嘀咕:“继续!”兄弟两人又一通翻刨,合力将那盘石磨掀出土坑,磨盘底下显现出一处若水桶般大的土坑,刘青玉趴着身子双手扒土,土坑里什么也没有,他仍不死心,又往下挖掘了一尺,一直挖到硬生土,仍然一无所获。刘青玉非常失望,身子疲软地在坑沿儿坐了下来,眨巴着眼睛琢磨着事。刘光玉蓦然说道:“这是啥?”刘青玉扭头看,见大哥正在打量那盘石磨,便走过去察看,掸掉磨盘上的黏土,其上隐隐约约露出两个用墨汁写上去的字:代管。刘光玉疑惑不解:“这是啥意思?”刘青玉思索良久,懊恼地说:“别挖了,银钱已经被人挖走了。”光玉问:“怎么会呢?”青玉瞅着石磨回道:“这不是写着‘代管’嘛!”光玉瞅瞅磨盘上的两个字,挠挠头皮不再作声。

兄弟两人终究悻悻而归,先回家放了农具,又结伴向着来家走去。一路上刘青玉思绪万千,虽然挖宝计划落空,但酒坛之谜最终还是解开了,爹研究了一辈子都没研究透的秘密被他解开了,也算有所斩获。赠送益北红无疑是当年爷爷与他的拳友们传递紧要信息的一种隐秘方式,而信息就用一种特殊的笔,书写在捆绑于酒坛口的那根看上去极其普通的绛绸上。逄绸只有浸透益北红酒达到一定的时间,才能显示出它蕴藏的秘密,即使浸了别的酒或者说时间不够都无济于事。那天凤桂赌气摔了益北红酒坛子,正是余酒长时间地浸润才显露出了绛绸上的字迹。如此说来,解开这个秘密纯属意外,源于凤桂的一次无意之举。

想当年,徐集村的唐三藏给赵铺村的益卫之以及口埠村的刘铁拳送酒,实际上是暗中传达了一条信息——挖掘冢子岭上埋藏的宝藏,置办兵刃,相约众拳友于光绪二十六年冬至寅时时分揭竿起事。义和拳三兄弟还没来得及起事就被辫子兵施用酷刑刷在了烈马地,三人被施刑的那天,正是他们相约起事的日子。酒坛绛绸上写的那些人名都是益北乡秘密隐藏的义和拳成员,辫子兵倘若搜到益北红酒坛并发现绛绸上的秘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那天在烈马地被刷梳洗刑的人或许就不止刘铁拳三人,很可能是成百上千人的一场血腥大屠杀。刘青玉感到纳闷,爷爷那帮人可真是笨,为啥非得用送酒那么愚蠢的方式传递信息呢?同时他又苦苦琢磨一件事:冢子岭上的银钱被谁挖去了呢?这个世间除了我和大哥,还有谁知道这个秘密呢?

兄弟二人赶到来家的时候,肖秃子早就等在矮桌旁。肖秃子等得有些急躁,担心刘家兄弟不来了。来良贵却神情淡然,他坚信刘家兄弟一定会来。果然来了。

刘光玉盯着来良贵说:“今天咱们只捻红钱,不掷骰子了。”来良贵笑了笑:“刘老大,玩我呢!谁不知道青玉的眼神儿好使,玩捻红钱我是明摆着输钱,要玩就玩掷骰子,玩别的恕不奉陪。”刘光玉又想吹胡子瞪眼,刘青玉忙伸手拉住了他,盯着来良贵说:“听你的,你说玩啥就玩啥。”

昨天夜里刘青玉把掷骰子的诀窍好好琢磨了一番,他觉得玩那玩意儿也有门道,虽然靠眼力根本摸不着套路,但这里面还是有一定的规律。刘青玉自以为聪明,结果只玩了两把又输了个干干净净。来良贵看着刘青玉困窘的神态阴阳怪气地说:“咋就拿来了两块大洋!也经不住输啊!都不够耽误工夫的。”刘光玉叹了口气,拽了拽刘青玉的衣襟:“三弟,走吧!”

刘青玉垂头丧气地跟着大哥向门口走去,身后传来来良贵的声音:“既然你们想玩捻红钱,我就陪着你们再玩一把,不过,你们还有钱吗?”门口的兄弟俩站住身子,刘青玉慢慢回过头来,语气强硬地说:“有!我家冢子岭的半亩地,你看值多少大洋啊?”刘光玉闻言吃了一惊:“三弟,你疯了?那可是你全家的口粮地。”刘青玉连看都没看大哥一眼,眼睛里有了一丝狠意,看来他是想孤注一掷了。来良贵不以为然,淡然问道:“你说值多少个大洋啊?”青玉说:“那是半亩良田,外带今年已经播种的麦粮,抵十个大洋,咋样?”来良贵笑了笑说:“不行,太多……顶多能抵八个大洋。”刘青玉返身往桌子跟前一坐,朝着他伸出一只手,狠狠地说:“八个就八个,拿钱。”来良贵冷冷一笑,朝着肖秃子一摆手:“取纸笔来,口说无凭,立字为据。”肖秃子取来了纸笔,来良贵亲自写好了字据,双方都签字画押,来良贵把字据往口袋里一装,数了八个大洋拍在桌面上,又扭身从木柜里提溜出了一枚拴着红线的铜钱。刘青玉看着那玩意儿似乎看到了希望。

来良贵手提红线,使劲一弹坠在红线下面的铜钱,随后抄起竹筒猛地一扣,虽是扣住了,却并未停手,迅速松开手里握着的红线,握着竹筒在桌面上不断画着圆圈,那枚铜钱便没了约束,在竹筒里随意逛荡,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来良贵的这个举动出乎刘青玉预料,本来竹筒扣住铜钱的那一瞬间他已经看清铜钱的面向,但被来良贵刚才一阵胡乱划拉,铜钱在其内一通乱逛,现在刘青玉真有些吃不准了。来良贵停了手,阴冷的目光瞅着他问:“背儿?还是面儿?”刘青玉并未妄加猜测,抬眼盯着来良贵怒哞哞地说:“你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来良贵懂他的意思,冷笑着说:“咋啦?捻红钱也没规定扣住了就不能动啊!那个董武是个彪子,我可不傻!好了好了,三哥,别说没用的了,猜吧!”刘青玉没了言辞,紧蹙眉头盯着扣碗,嗫嚅道:“背儿……不对不对,面儿!”来良贵有些不耐烦了:“三哥,到底是背还是面啊!你给个准成的。”刘青玉一咬牙:“背儿。”

“开唠!”来良贵吆喝着,忽地拔开了竹筒。竹筒打开的刹那,旁侧的肖秃子击掌欢叫:“面儿,是面儿!”他看着来良贵大声说,“哥,咱们赢了!”再看对面的刘青玉,早就瘫坐在板凳上,双手抱着脑袋,满脸沮丧。刘光玉的脸色比他好看不了多少。来良贵盯着刘青玉问道:“你又输了,如今还有啥话说?”刘青玉鼓着嘴说:“愿赌服输,我没什么好说的,冢子岭的那半亩地是你的了。”来良贵盯着刘青玉满脸真诚地说:“三哥,咱俩从小玩到大,这兄弟感情还是有的,况且你家和我家还是世交,再者说了,八年前凤桂嫂子到董家还赌资,还给了我四块大洋,嫂子的这份恩情我记着呢!我可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今天我就再给你四块大洋,不过,我不会再跟你赌了。”来良贵将手里的大洋拍到刘青玉手里,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家冢子岭的半亩地,有你们刘家的祖坟地,耕种地我留下,祖坟地我可不要。”

刘青玉两兄弟垂头丧气地走了,来良贵和肖秃子立在院门口看着刘家兄弟远去的背影,神情蕴藉地相视而笑,肖秃子说:“来哥,这回行了,刘家兄弟被你赢了个精光,怕是这辈子也甭想翻身了。”来良贵从口袋里抓了一把大洋递到肖秃子手里:“嗯!这事儿对谁都别说。”肖秃子会意,连连点头。

刘家兄弟之所以输得这么惨是上了来良贵的套了,他赢钱的诀窍全在那个竹筒上。那是一个特制的竹筒,竹筒里有个夹层,夹层里放了一块磁铁。这套赌具是来良贵花了大价钱托朋友从省城买来的,本来想拿到董家赌窖大展身手,把这些年输的猪崽钱赢回来,没想到董武被共产党杀了。如今,他终于拿着这套家伙什儿开了张,杀了刘光玉兄弟一个狠手。所以,这场赌局还没开始,刘青玉兄弟就已经注定了失败。

“来哥,你们两个站在门口干吗呢?”背后有人喊。来良贵循声回望,见宋士华走了过来,便笑笑说道:“士华兄弟,来我家玩两把吧?”宋士华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我可是早就戒赌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家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去忙活呢!”来良贵瞪了他一眼:“你可真会装模作样,我看你最近是越来越不合群了。”旁侧的肖秃子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尽显疲态,看着来良贵说道:“来哥,从昨天就和刘青玉兄弟耍钱,我也累了,回家好好睡一觉去。”来良贵朝着他摆摆手:“去吧!去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士华听了肖秃子刚才的一番话禁不住一怔,刚才往这里走的时隙,他与刘家两兄弟迎了个照面,还打了声招呼,敢情二人是到来良贵家赌钱来了,他知道凤桂坚决反对刘青玉赌博,不行,我得告诉师姐去。他如此想着撒开脚丫子直奔凤桂家而去,跑到她家门口刚想抬手敲门,却又停了下来,随之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上一次青玉赌钱的那档子事儿,他跑到凤桂家里报信,结果害得师姐不顾安危跳下窖井崴了脚,他们的娃子刘兴国也因此夭殇。以师姐的火爆脾气,倘若我把此事告诉她,她肯定会和刘青玉拼命,况且她现在又刚刚生了娃子,说不定还会闹出人命来。想到这里,宋士华终究是犹豫了,又转念一想,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不如趁着给师父拜年的时隙,把此事告诉他老人家,让师父说教一下刘青玉,如此能稳妥一些。想罢,便扭身离开了。

刘青玉兄弟从来家出来之后都感到了一身轻松,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俗话说无债一身轻,他俩是没钱一身轻。除了来良贵看在凤桂的面子上施舍给刘青玉的四块大洋,他们兄弟似乎是一无所有了。“兄弟,你这连口粮地都输了,怎么跟凤桂交代?”刘光玉替刘青玉发愁。“别跟我提这事儿,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这年头有手有脚就饿不死人。”刘青玉不服气地回道。兄弟二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家门口,刘青玉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大洋朝着刘光玉递了过去,“大哥,这些大洋你先拿着,置办点年货。”他知道大哥现在也是身无分文了。

夜幕降临,除夕之夜毕竟与往日不同,口埠村有了些过年的气氛。集街两侧亮起了两长遛儿大红的灯笼,零星的灯笼迎着朔风摇摇晃晃,把口埠南北集街辉映得有了几分诗情画意,仿若传说中的天街。集街两侧的住户年夜里大都在门楼口悬挂灯笼,以损耗一整夜灯油的代价慷慨地向口埠村人宣示着大年夜的神圣。刘光玉家紧靠集街,他本来想买两个灯笼悬挂在门楼口,还没来得及买却被临时的豪赌输了个一贫如洗。门灯可以省却不挂,但树灯必须要悬挂。这个风俗习惯刘光玉维系至今从未间断,这是爹传下来的古老的手艺。

爹说他爹活着的时候就挂树灯,他爹的爹活着的时候也挂树灯。刘光玉糊灯笼罩子的手艺在口埠村是首屈一指的行家里手,一双长满厚茧的糙手灵巧地刮竹签扎骨架,再糊上一层薄薄的红纸,他做的灯笼罩子精致玲珑,根本看不出纸张接茬的痕迹。将一盏点燃的气死风灯悬在糊好的灯笼罩子里,在灯笼表面绑缚几根松枝,用一根细绳拉到院子正中的那棵高大的槐树树梢上去。

那盏映在夕阳中随风摇摆的树灯散着红彤彤的光晕,谁都辨不清它的红晕是夕晖的晕染还是来自于它本身散发的光亮,待到天色尽黑,树灯才散发出它独具的魅力,高悬的红亮像极了夏夜里萤火虫在空中翩翩飞舞的光尾,树灯虽暗淡无光,但看上去却充满诗情画意,给口埠村的大年夜增添了浓厚的气氛。

这正是:

绛门楹联迎年归,一夜树灯隔双岁。

盼到春暖眺辽原,满目疮痍旧土灰。

凤桂和娃子们赌气去了娘家,刘青玉孤身一人觉得没啥意思,决定去大哥家里过年。刘青玉到大哥家去的时候,嫂子正坐在堂屋灶膛口的蒲团上拉着风箱。马兰花拉风箱的姿势很优美,双手抱着风箱把手前仰后俯地摇着身子,风箱进风口的活页板发出呱嗒呱嗒的颇有节奏的声响,灶膛里燃烧的火苗儿随着风箱的鼓吹忽旺忽弱,映得她的脸庞忽明忽暗。锅里飘出了米香的味道,能嗅到这样的气味就已经算是奢侈了,毕竟是过年,平常熬的米粥都很稀薄,绝不会有今天的这种香味儿。今晚灶锅里肯定多舀了一勺子米。

刘光玉坐在小矮桌旁正蘸着白黏土糊着一个小纸升。纸升是祭拜年神用的,所以他糊得颇为仔细。桌子上的笸箩里盛着一些观音土,很明显他准备用观音土填充纸升——敢情没有粮米的年夜里,连神仙都可以糊弄。小矮桌旁按大小个依次踎着三个娃崽儿,都瞪着眼睛瞅着爹糊纸升的把式。堂屋里烟雾缭绕,门口慵懒地飘绕着一缕白色烟雾,氤氲着棒子面的淡淡清香,看来堂屋的那口大铁锅里不但熬了米粥,还蒸了玉米窝头,而且已经熟了。

是夜,刘青玉喝了不少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这个大年夜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来了,一觉醒来的时隙,太阳已经升起三竿子多高了。刘青玉挣扎起身来到了院子里,院门口屋门口以及那棵凤桂树上各贴了几张过门钱儿,正随风摇摆着。过年嘛!总要新鲜新鲜的,那是他除夕中午贴上去的,这些过门钱是他家里唯一鲜艳的色彩了。按照以往的惯例,年夜里他会敲敲桌子或者砸砸锅铁的,可昨天夜里他烂醉如泥,这些事都没干。往年的大年夜里,凤桂总会在院子里或多或少地烧一些纸钱,可是如今院子里并没有残留的纸灰。

刘青玉正思量着,院门梆梆地响了起来,他拔开门闩打开了院门。刘光玉跨步踏过门槛,瞅着刘青玉叹了口气:“三弟,大年初一也不拜年,躲在家里大门紧闭,这是做啥啊!”刘青玉恍然想起了这档子事,紧着回道:“快走,咱俩这就出去拜年。”大哥却不挪步,语气不悦:“拜什么拜?我砸了你家门大半天,就是不见你开门,还以为家里没人呢!我早就拜完年回来了。”过年四件大事,上坟、吃水饺、拜年、串亲戚,刘青玉一件也没做,这个年他过得糊里糊涂的。

大年初一的早晨,宋士华给祝世交拜年,憋不住跟师父提起了刘青玉兄弟到来良贵家里耍钱的事儿。祝世交平生最恨赌钱,一提起这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嗜赌成性的爹,想起了被爹活活气死的娘,猛然一拳头砸在桌面上,咒骂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个瘪犊子打伤了凤桂,不思量着来探望,反倒去赌博了,跟着这么个东西能有什么好?”凤桂搂着一群娃儿们躺在里屋的炕头上,她的胳膊疼得厉害,咬着牙扭扭身子,眼里滚下了两行热泪。祝孙氏怒哞哞地说:“我去把他揪过来,这个小子就是欠收拾!”转身欲往门外走,却被爹一嗓子喊住了:“你给我站住!管他干啥?从今天开始,那个赌棍是死是活与我祝家没有任何关系。”爹上来了犟脾气,烟袋锅子把桌子敲得啪啪直响。祝孙氏立住身形没再动,她晓得祝世交的脾气,所以不敢不听他的。打完报告的宋士华见师父既摔茶碗又敲烟袋,早就吓得一遛烟儿跑了。

刘青玉一个人在家里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光棍日子,他现在是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也懒得在家里做饭,见天带着干粮往刘光玉家里跑。刘光玉看着正嚼着窝头的刘青玉语重心长地说:“三弟,我看你就别硬撑着了,去你老丈人家走一遭,把凤桂和娃儿们接回来吧!你如果觉得实在抹不开面子,明天大哥就陪着你走一遭。”刘青玉一摆脑袋:“不去,要去你自己去。”言罢起身出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刘青玉似乎很悠闲,两块大洋且够他吃一阵子,他还时不时地下馆子吃顿好的打打牙祭,转眼到了端月底。祝凤桂在娘家调养了这段时日,胳膊总算是能活动了。她又开始牵挂起家里的事,娘看在眼里,轻叹口气:“凤桂,我看你啊!根本就搁置不下你家里的那摊子烂遭事,天生就是个操心的命。”凤桂说:“娘!那本来就是我的家!我怎么能搁置得下呢!在这里待着也没啥事,吃你们的喝你们的总觉得过意不去,我想回去了。”没等祝孙氏回话,祝世交在外屋嚷嚷:“没我的吩咐,不许回去!刘青玉也太没良心了,你来了这么多天他也不来看看你,你若是就这么回去,我的老脸往哪里搁?我看他家就没个懂事的人。”祝世交此言未尽,刘光玉一步迈了进来,手里还晃悠着一包点心。“你咋来了?”祝世交白了他一眼,狠狠嘬了一口烟袋。刘光玉呲牙咧嘴地笑着说:“叔,我来看看你啊!顺便来看看我弟妹。”祝世交吐了一口浓烟,说话慢吞吞的,一点儿也不跟他客气:“刘老大,我听说你也好赌钱?”光玉轻咳两声,一脸的尴尬:“叔,原来玩过,不过现在不玩了。”祝世交磕了磕烟袋,语气慢慢悠悠:“我怎么听说大年三十那天,你和来良贵还有肖秃子耍钱呢?”刘光玉吃了一惊,这事他也知道?老头消息够灵通的啊!他笑了笑,故意岔开了话题:“叔!没有的事。对了,我弟媳妇的伤怎么样了?”祝世交冷冷地说:“我可告诉你,你若是来看我的,我欢迎;若是来接凤桂,免开尊口!”刘光玉笑着说:“叔,你老这么说就不对了,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爹娘都不在了,我又是刘家的老大,你老说说,我不来给你赔不是谁来啊!”祝世交轻哼了一声:“难得你还懂得这么个理儿,可你听说过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吗?既然你以长兄如父自居,就该给你的兄弟们做个榜样,你这好赌的毛病又如何让他们信服?”

都说这个祝世交脾气倔强,说话不留情面,如今刘光玉算是领教了。他像截木桩般呆呆地杵在原地,手里晃悠着那包点心,脸青一阵红一阵地没了定色。多亏凤桂从西房屋里走出来替他解围,接过了光玉手里的点心放在了桌子上,指着旁边的一张椅子说:“大哥,快坐吧!”又扭头瞅着祝世交埋怨道,“爹!你干吗呢!少说两句不行嘛!”祝世交瞅了凤桂一眼,喷了一口浓烟,不再说话。刘光玉刚才被祝世交训斥一通,心里有了几分恼意,他怒了努嘴巴,也学着祝世交硬邦邦的语气盯着祝凤桂地说道:“弟媳妇,你若是再不回去,怕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凤桂盯着刘光玉问:“大哥,你这话啥意思?”刘青玉说:“前些日子,青玉耍钱把你家的地都输出去了,这会儿还到处耍钱呢!再不回去怕是连房子都给抵了。”凤桂的脸色顿时变了:“啥?他,他……”扭头盯着祝世交急躁躁地说,“爹!我回去了。”凤桂扭身进屋收拾东西,片刻的工夫又出来了,左胳膊挎着包袱抱着举儿,右胳膊挎着大丫抱着逃儿,看上去满满当当。刘光玉忙走前一步,把逃儿接在怀里,又拎起了新麦儿的手,转身出了屋门向着院门口走去。

祝世交追出屋门,烟袋锅子点画着凤桂的背影:“死丫头,你就是沉不住气,等不得刘青玉亲自来请你吗?你走了就别再进这个家门了。”娘追了出来,瞅着脸色铁青的祝世交说:“他爹,人家是劝好不劝离,娃子回她的家是好事,你怎么还跟吃了枪药似的,上窜下跳的这是做啥?”祝世交忿忿地说:“你懂个逑!凤桂是被那个臭小子打回来的,如今他不亲自来叫,还托付别人来叫,叫了一趟就回去,这是挨打没够吗?”娘回道:“好了好了,娃子愿意的事,你就别摆什么谱了。”

凤桂回了家,看到家里跟遭了贼一样乱七八糟。她将睡熟的娃子放到炕头上,扭头看看柜顶上的妆奁,脸上顿时显出阴沉神色,揪着还躺在炕上睡觉的刘青玉的耳朵厉声发问:“你这个孬东西,起来!”刘青玉呲牙咧嘴地坐起了身子。凤桂恼怒地追问:“谁让你砸我的妆奁的?”刘青玉或是又喝醉了酒,痴迷的眼神盯着她,突然嘿得一声笑了,嬉皮笑脸地问道:“你回来了?”凤桂气呼呼的,眼睛窜火:“谁叫你打开我的妆奁的?约法三章你忘了吗?”青玉笑肉不笑地说:“这个妆奁里放些石头是啥意思啊?这么多年了我以为里面全是大洋呢!难不成是哄着我玩的?”凤桂看着青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心里的怒气消了许多,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忿忿地说:“不是哄你的,是哄我的!”刘青玉没明白她的意思,眨巴着眼睛追问:“啥意思?”凤桂说:“没个念想,你会觉得日子还有奔头吗?”

刘青玉没应声,却陷入了沉思,他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这些年来,每当家里缺钱刘青玉就会想起这个妆奁;每每想起这个妆奁就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再怎么穷困潦倒,妆奁里不是还有好几十个大洋嘛!这一直是他这些年来深藏在心里的一种精神支撑。刘青玉想起了镯儿生病的那件事,他一直想不通凤桂为什么到此时还舍不得打开妆奁取出大洋给娃子看病,当时刘青玉很不理解,甚至暗暗恨凤桂的狠心,但是现在他似乎全明白了。当年凤桂去董家赌窖返还赌金,她毫不吝啬地将所有的大洋全部分了出去,如今妆奁里除了这些石戳,再也找不出一枚大洋了。

刘青玉了解凤桂的犟脾气,知道她是个认死理的人,亦不再跟她在这件事儿上计较,话锋一转说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凤桂怒哞哞地说:“我再不回来,这个家就让你败光了。你如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真把冢子岭的口粮地给输了?”凤桂如此问,青玉不再嬉笑,先是点头既而又摇头,最后往炕褥上一躺,闭上眼睛佯装睡起了觉。凤桂俯身揪住了他的耳朵转了个整圈儿,突然放声悲号:“你这个没良心的,地都没了,俺们娘们儿吃啥喝啥?”

青玉依然闭着眼睛,似乎没觉出任何疼痛,语气平和地说:“别哭了,你回来就好,我有手有脚,能卖力气赚钱,日子总会有出路的。”凤桂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那个年代里对于婚姻的概念只有从一而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了一个人就要死心踏地地跟他过到底,虽然刘青玉令她无比失望,但凤桂从来就没想过离开他。

哭归哭,闹归闹,日子总得过下去,还有这么多小嘴巴等着吃饭呢!凤桂翻来覆去地思量,决定重新拾起她的针线手艺。凤桂待字闺中时曾跟着娘学了一手好针线活儿,做的千鞋舒适耐穿。所谓的千鞋,就是用十几层白布涂刷浆糊打成硬布板,再比着鞋样子裁剪出尺码,然后于硬布板上缝出细密的麻线针脚。布板既厚又硬,缝针脚可不是件易事儿,普通的缝衣针穿不透厚厚的布板,得先用钢锥穿透,再用顶针将引着麻线的针顶过去。凤桂做起千鞋来认认真真,一针一线绝不糊弄,五天的时间就能做好两双,刘青玉在口埠集练摊卖鞋,生意还算不错,赶个集总能卖上一两双。如此过了两个月,顶针顶坏了好几个,凤桂的手掌也磨出了厚茧,甚至觉得指头僵硬都不会打弯了。她虽然感到很辛苦,但却是毫无怨言——日子总得过下去。

清明节是祭拜亡灵的日子,凤桂一家人要去上坟,刘青玉推着木轮车载着凤桂和一帮娃儿们去了冢子岭,凤桂瞅着冢子岭垦荒地里绿油油的麦田心疼得流下了眼泪,她知道这片地已经不再属于她家,早就被刘青玉输出去了。凤桂触景生悲,抹着眼泪瞪着刘青玉恨恨地说:“你这个千刀万剐的东西,这么好的一片地,让你吃顿饭的工夫就输出去了,你就不心疼?”刘青玉振振有词:“心疼啥!庄稼长得再好,也是年年吃不饱,原来是都便宜了那帮土匪,现在是都便宜了这帮鬼子,还不如不种呢!”

夫妻二人跪在刘老三的坟堆前烧纸磕头,刘青玉语调沉重地说:“爹!儿子向你告罪来了,你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半亩口粮地,让儿子给输出去了,儿子不孝啊!有档子事儿跟你老商量商量,你这孙女一大群,总得吃饭不是?我就先把你的坟堆给平了,也好多种点儿粮食,多给娃子们一口饭吃,等以后我们一家人能吃饱了,我再把坟头给你堆起来。”刘青玉撅着屁股磕了三个头,从木轮车上拿起了一把铁锨,两刻钟的工夫就把爹的大土坟给铲平了。他举起铁锨又要掘刘兴国的坟堆,凤桂猛地将铁锨夺在手里,双手握着锨把,锨头朝着刘青玉,声音颤抖着喊道:“倘若你敢掘兴国和镯儿的坟堆,我就跟你拼命。”刘青玉瞅了瞅凤桂愤愤的眼神,最终泄了气。那两个小坟堆终究是保留了下来。事实上,也正是那仅存的三分祖坟地,让刘青玉一家人熬过了最艰难最困苦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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