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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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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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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北原》连载

第三十三章 避灾祸举家赴辛村 叹穷困丹桂济大洋

东天高悬的一弯新月辉映着这片苍茫的大地。刘青玉推着独轮木车于小路上迅疾地点着步子。车上坐着凤桂母女三人。辛家村距离口埠村有十里之遥,田间土路坑洼遍布,欹区难行,刘青玉披星戴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才把木轮车推到了杨家门口。

此时已是丑时时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这个时辰,整个夜都是睡着的。

祝凤桂下了独轮车,借着月色打量着眼前的这座宅院。丹桂家在辛家村的最南首,丹桂刚成亲的那会儿凤桂曾经来过几次,算起来也有三四年没来了。这座宅院并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那座茅草遮顶的墼砌门楼,院门口安装着两扇倾斜交错的黑色木板门。

凤桂一手抱着娃子,一手敲起了木门。丹桂家里养了一条狗,汪汪地狂吠起来,惹得邻居家的几条狗也跟着叫。“姐姐!姐姐!”凤桂接连叫了几声,脸贴在门板上,眯着一只眼睛向着北屋瞄去。堂屋的窗纸亮起了一朵儿红晕,看样子屋里的人是听到动静起了炕了。须臾,屋门打开了,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举着一盏气死风灯杵在了堂屋门口,那人正是杨丰智。杨丰智走到院门口,脑袋贴着门板轻问了一声:“谁啊?”门外的凤桂回道:“姐夫,我是凤桂。”杨丰智慌忙拔开门闩敞开了院门:“喔!你们咋这么晚来了?快进来。”

丹桂不知何时站在了屋门口,见来者是自己的亲妹妹,不无担心地问了一句:“妹妹,咋这么晚来了?”凤桂说:“姐姐别担心,没啥事!口埠村鬼子闹得凶,我们娘仨寻思着在你们这里躲躲。”凤桂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着这间土屋,姐姐家的日子过得也甚是窘迫,从屋内的摆设上就能看得出来,堂屋东边贴着墙根儿有座扯南通北的大土炕,炕头上的一床大被窝里露着三个小脑袋,那是姐姐家的一群娃儿们。凤桂踅摸了一圈儿,盯着丹桂问:“姐姐,咱爹给你们的那些家具呢?”爹给过大姐不少的好家具,这件事凤桂是知道的。丹桂脸色微红,轻叹一口气:“唉!都让你姐夫卖掉贴补家用了。”凤桂不再问什么,她怕姐姐会因此事难堪。

丹桂从凤桂手里接过娃子,忧心忡忡地说:“鬼子在口埠村闹得凶,我和你姐夫正为了此事担心呢!也不晓得咱爹娘还有那帮兄弟们咋样了?”凤桂说:“家里遭了那场大火以后,咱爹的生意就不景气了,如今,爹也不再收徒弟了,有点零碎活就是铜桂和铁桂干着,日子还算过得下去!”丹桂听了妹妹的一番话稍稍心安,低头看着怀里的娃子说:“这次来就别急着走了,多住些时日。”凤桂笑道:“姐姐,你若管得起饭,我就不走了,等着口埠的鬼子走了,我们再回去。”丹桂说:“行!你姐夫蒸包子呢!咋管不起饭?”边说边晃着怀里的小丫,目光流露出了爱惜的神情,“这小丫头长得真招人稀罕,叫个啥啊?”凤桂说:“还没起名呢!不然姐姐给她起一个吧!”丹桂也不推辞:“起就起!这么小的丫头,就跟着你逃难,我看就叫她‘逃儿’吧!”凤桂也笑了:“行!就叫逃儿,别说,这个名字还怪好听的恁!”丹桂笑笑说:“妹子,我可就是这么随口一说,你可别当真。起名字可是娃儿一辈子的大事儿,你们两口子可得好好想想。”凤桂语气里有了些许哀怨:“有啥好想的,不就是个名字嘛!哪个穷人家的娃子的名字不是随便起的?这年景吃不饱穿不暖,娃子又多,养活娃子就像是喂小猪崽儿一样,能让他们有个活路比啥都强。”

丹桂先看着杨丰智说:“他爹,去给娃子们收拾铺盖。”又扭头瞅着新麦儿说:“新麦儿,天不早了,快去睡觉吧!”杨丰智走到炕头前,把睡在炕上的三个娃子往旁侧挤了挤,掀开被窝的一角,回头看着凤桂说:“行了,让娃儿们睡觉吧!”凤桂给新麦脱了鞋子和衣服,把她塞进了被窝,扭身瞅着丹桂说:“姐姐,你家就这么一座炕头吗?”丹桂紧着回道:“有,有,西屋还有一座,让你姐夫去那里睡,咱们姊妹俩和娃子们在这里挤挤。”

刘青玉小坐片刻,起身告辞,临走从口袋里掏出五个大洋,偷偷塞进凤桂随身带来的一个蓝碎花包袱里。那是他前年在益都醉仙阁赢来的大洋,一直没舍得花费。杨丰智送走刘青玉返身进屋,丹桂递给他一床被褥,他抱着被褥去了西耳屋。西耳房是一间仓储房,也是他做蒸包的厨屋,杨丰智点燃了窗台上的煤油灯,如豆的灯头儿孤独地散着莹光,并没有给这间土屋增添多少明亮,四周的墙壁都被烟炝黑了,黑墙把暗淡的光亮都吸纳了进去,没有一点儿反光。房屋北墙有一座大土炕,炕上堆积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儿,物件上覆满厚厚的一层细尘,很显然,这座土炕平常并没有人睡觉。

杨丰智瞅着堆满杂物的土炕呆愣了一阵子,终是打消了在上面睡觉的打算,将被褥往地上一放,从灶膛口抱起一抱玉米秸秆于屋地正中铺展开来,随后将被褥铺了上去,衣服都没脱就钻进了被窝筒。他将双手反扣着垫在脑袋底下,瞅着黑乎乎的屋顶出神。公鸡叫了头遍,他想也睡不了多久了,是该起来蒸包子的时候了,便从被窝里拱了出来,掀开厚木锅盖抱出了一个黑洋瓷大盆,掫开盖在瓷盆上的一块笼布,双手搬出一团白花花的面团,在那块大木案板上使劲儿揉搓起来。

其实,那天夜里凤桂一直没睡好。她躺在炕上和姐姐说了会儿话,刚刚有了睡意,就听见西耳房传来了刀剁案板的声音,姐夫又开始忙着蒸包子了。天刚麻麻亮,丹桂和凤桂都起了炕,姊妹俩来到院子里,凤桂嗅到一缕缕包子散发出来的浓郁香味儿,禁不住翕动鼻翼神情陶醉地感叹了一句:“哇!真香啊!”又回头瞅着丹桂操着羡慕的语气说,“姐姐,你可真是有福气,姐夫会这么个手艺,不但能赚钱,还有包子吃。”丹桂笑了笑,没应声。

炕头上排着的一遛儿小脑袋也都有了动静,丹桂八岁的娃儿大伟先爬起身子,搓着眼屎打量着身边多出的两颗小脑袋,大声叫唤:“娘!娘!”丹桂进了屋,问他咋啦。大伟瞅着睡在身侧的新麦儿和逃儿问道:“娘!这是谁啊?”丹桂说:“这是你二姨家的两个小妹妹,快哄着弟弟妹妹们起来,该洗脸吃饭了。”

一帮娃子们起了炕,大家都围在一张小木桌四周坐定,丹桂先给每人舀了一碗漂着几粒小米的清水汤,又端出一个小笸箩放在了桌子正中间,笸箩里盛了十几个热气氤氲的棒子面窝窝头。她又扭身去了西耳房,少许端着一个洋瓷大碗进来了,大碗里盛了四个热气腾腾的白面大包子。丹桂将大碗往桌面上一放,随即在一把小马扎上坐了下来,拿起一双筷子指指桌面:“快吃吧!”

新麦儿看着白花花的肉包子,双眼射出了平常少见的光芒,指着桌子抬头看着凤桂说:“娘!我想吃包子!”

“嗯!吃吧!你大姨父蒸的包子可香啦!”凤桂由碗里拿起一个包子先递到新麦儿手里,随后又拿起一个使劲咬了一口,刚刚咀嚼几下,却忽然停止了嚼动,看着围在桌子旁的一帮娃子们,神情呆滞。三个娃儿谁都没动,瞪着眼睛呆呆地瞅着吃得正香的新麦儿,使劲努着嘴巴咽着唾沫。凤桂也不好意思再吃了,将咬在嘴里的包子快速咽了下去,看着娃儿们问道:“你们咋不吃啊?”大伟扭头瞅着丹桂,声音小小地问:“娘!我们能吃吗?”丹桂狠狠瞪了他一眼:“数你嘴馋,平常不是经常吃吗?”又扭头看着凤桂笑着说,“你们娘俩吃就是了,不用管他。”凤桂把娃儿们挨个打量一番,瞅着丹桂埋怨道:“姐姐,你这是干吗啊?”从碗里拿出一个包子,朝着三个娃儿递了过去,“来,快吃!”三个娃儿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接,只是瞪着眼睛瞅着娘的脸色。凤桂这一刻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盯着大伟轻声问道,“娃儿!你平常经常吃包子吗?”大伟摇摇头,又瞅瞅丹桂,眼神怯怯的,垂首不语。四岁的二伟话音高亢地说:“二姨,我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包子恁!”

新麦儿狼吞虎咽地吃完一个包子,伸手指着桌子中间的洋瓷碗,辉亮着乞求的眼神盯着凤桂说:“娘!我还要吃。”凤桂举起筷子在她手背狠狠敲了一下,没好气地说:“吃什么吃,就知道吃……”新麦儿被敲疼了,忽地缩回伸出的胳膊,既而呜呜大哭,嘴里泛着包子馅,边哭边含糊不清地咕哝:“我要吃包子……”丹桂起身把新麦儿抱在怀里,瞅着凤桂埋怨道:“干什么啊你?咋还打娃儿。”抬手抹了抹新麦儿的眼泪,柔声细语地说,“新麦儿,别哭了,大姨带你拿包子去。”随后抱着娃儿出去了。

凤桂从碗里拿起剩下的两个蒸包递到二伟和小伟手里:“来,娃儿,吃吧!”又将那个咬了一口的蒸包朝着大伟伸了过去,微微一笑,“嫌弃二姨吗?”大伟终是把蒸包接在了手里,举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两个弟弟见哥哥率先吃包子,遂都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杨丰智瞅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若无视,只顾沉闷地低头喝了一口小米粥,啃一口窝窝头,再就一口咸菜疙瘩。吃饱喝足了,随即起身去了院子。

炕上的逃儿醒了,凤桂抱着她去了院子,丹桂抱着新麦儿也站在院子里,新麦儿双手抱着一个又啃了半边儿的肉包子。杨丰智从厨屋里搬出一个氤氲着热气的麦秸楪盖,放到院子里早就停好的一辆独轮车上,用车帮上的一根草绳封了个结实,又从墙上摘下一杆杆子秤往车脊骨上一插,推着木车出了门。少顷,街上传来他清亮的吆喝叫卖之声:“热包子唠!刚出锅的热包子……”

凤桂抱着逃儿走到丹桂身边,抱怨道:“姐姐!娃儿们都馋成这样了!咋就舍不得给他们吃呢!”丹桂叹口气,语气幽怨地说:“不瞒你说,这年景什么买卖也不好做,你姐夫下乡卖蒸包赚不了几个蹦子儿,我不是舍不得给娃子们吃,是不敢让他们吃馋了嘴噢!”凤桂不再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了五个大洋朝着丹桂伸了过去:“姐姐,这个你拿着。”丹桂瞅了瞅她,表情有些惊讶:“你哪来这么多的大洋?”凤桂说:“今天早晨我给逃儿换尿布的时候,在包袱里发现的。肯定是青玉放在里面的,你先拿着,打发打发眼前的困难。”丹桂忙着推脱:“妹妹这是做啥?好歹我们家还有碗粥喝,有块窝窝头吃,你家的日子过得比我家寒微,我可不要。”凤桂走到她身边,把大洋往她衣兜里一放:“姐姐,你家娃儿多,吃饭的嘴巴也多,再说了,给镯儿看病的时候,你还给过我家两块大洋呢!算我还给你了,剩下的三块大洋就算是我们娘仨在你这里的生活费。”丹桂一只手抱着新麦儿,腾出另一只手忙着掏口袋:“我可不要,都是自家人,你这样说就外道了。”凤桂按住了她从口袋里将要掏出来的手,语气有了些微怒:“姐姐!你若是再这样让来让去的,我们娘仨可就不在你们这里住了,这就走。”丹桂瞅着她微微一笑:“你这个脾气啊!跟咱爹一模一样的。”凤桂笑着说:“咱爹的女儿,能不随他嘛!”俗话说“贩盐的主家喝淡汤,卖席的老婆睡土炕”,这话一点儿也没错说。凤桂思量着,早就该想到姐姐家是舍不得天天吃白面蒸包的,那只是他们家赖以生存的生意,而不是他们生活的饭食。这个年景,像他们这样的穷苦人,谁家又能天天吃到如此美味的包子呢?

凤桂又想起了那五个大洋的事。她知道那是青玉临走时特意给她留下的,不管怎么样,他还算是个有心的男人。看着这些大洋,不由得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她又想起了两年前生疱疹身亡的镯儿,她猜测这些钱大抵是青玉为了给镯儿治病借来的那些大洋。正如他所说,是从大哥刘光玉的大舅哥马玉成那里借来的,可是借了这么久了,他刘青玉就不想着还了吗?倘若刘青玉今天不给她留下这五个大洋,她几乎把这档子事儿给淡忘了,如今旧事重忆,凤桂顿然觉得有了些蹊跷,不行!等回到口埠一定要问个明白,而且还必须去一趟县城的醉仙阁,找到马玉成当面致谢。凤桂就是这么个较真的倔脾气,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别人对她的好,她一辈子记在心里,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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