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高典之领着两个士兵快步出了董府大院,直向金桂家的方向奔去。
祝金桂与高灵芝小两口住在紧靠集街的宅院,宅院大门正对着同福春大药房。高典之命令士兵上前砸门。咣咣的砸门声惊醒了对面药铺里的掌柜原正义。原正义于炕头上坐起身子,悄悄推开一道窗缝打量着外面的情景。借着灯光见有一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握着短枪。原正义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人正是自己的结义兄弟高典之。
原正义纳闷:高典之这么晚砸他姐夫家的门干吗?而且还举着枪械严阵以待,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他迅速穿好衣服,拉开门走出了药铺,朝着提着灯笼的身影朗然喊道:“高兄弟啊!”那人闻声回头,认出来人,回了一句:“大哥咋还没睡啊?”边说边朝着他走过来。果然是高典之。
高典之和原正义之所以兄弟相称是有渊源的。说起来高典之还算得上是原正义的救命恩人。原正义早些年走南闯北靠贩卖药材度日,那年他在南京做生意,被当地人黑了钱财,身无分文的他只得流浪街头乞讨度日。某一天他在街头偶遇高典之,那时候的高典之也做着贩卖药材的生意。
高典之见原正义是自己的同乡,因为被骗流浪街头,没有了回家的盘缠,便给了他一些钱财。原正义也正是靠着这些钱买了车票回了家乡。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回家后取了钱财即刻到崔马村感谢高典之。高典之留他吃饭,二人本是同行,甚觉投缘,当即结拜成异姓兄弟。高典之把想在口埠村开药铺的想法跟原正义一说,原正义大力支持,并说愿意帮他打点。高典之自然高兴不已,说做就做,不出半月同福春大药房就开张大吉。
大药房开张不到十天,高典之便结识了在益都县务公的吕信,而他认识吕信亦是颇有一番机缘巧合。某一天高典之去益都县城的同福药铺送药材,刚踏进药铺,却听到里面吵吵嚷嚷,有个矮驼的中年男人正指着掌柜谩骂,便走过去询问情况。
这个矮驼的男子便是吕信。不日前吕信的夫人患了腹绞痛,来同福药铺拿了好多副中药,病情却不见好转,吕信很是气恼,便带人过来寻衅,还扬言要砸了药铺。药铺掌柜一脸无辜,他觉得面前的这个人蛮不讲理,却又知道他的势力不敢招惹,只得忍气吞声任他指责谩骂。
高典之问明情况,决定跟着吕信去吕府走一遭,他给吕夫人把脉诊断,又开了几副中药,吕夫人吃了药以后病情逐渐好转,吕信高兴不已,摆酒款待高典之。席间二人相谈甚投,吕信当即承诺把他留在身边任用,高典之自然高兴不已。
高典之择日上任,同福春大药房的事务便留给原正义全权打点。药铺生意兴隆,缺少人手,原正义请示了高典之之后,招了两名药房伙计。所以说这家药房虽然名义上是高典之开的,但他平常在县城忙于公务很少回家查看,大小事务均由原正义全权负责。高典之把生意交给他很放心,原正义和两个伙计尽心尽力地经营着药铺生意,也给高典之赚了不少额外之财。
如今,原正义见高典之率人砸金桂家的大门,心生疑窦,上前相问,高典之如实相告:“大哥,实不瞒你,祝金桂领着土匪杀了我爹,我来捉他问罪。”
原正义闻言大吃一惊,等他听高典之把事情的详细经过说完,他也傻了眼,但他那一刻生出一种想法:一定设法搭救祝金桂。这么多年两家一直对门做生意,平常走动频繁,他和金桂感情甚笃。可是高典之盯得这么紧,又如何救他呢?原正义灵机一动,看着高典之说道:“兄弟,我一直守在药房里,很晚才睡,好像没看到金桂回家,他是不是不在家里住啊?”“噢?那他会去哪儿呢?”高典之疑惑地反问。原正义说:“这个难说,有可能去他爹娘家住宿也说不定。”
其实,原正义对着高典之撒了谎。今天下午他曾亲眼看见金桂进了家门,进了家门就再也没出来。当时原正义正站在药房门口与一个顾客说话,还特地与金桂打了一声招呼,不过金桂并未搭理他,只是自顾返身进了院子,看上去表情沉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时原正义还怀疑,觉得金桂的行举反常,好像发生了什么事。高典之相信了原正义的话,朝着还在砸门的两个士兵轻喊一声:“别砸了,都跟我走。”三个人身形快闪,跑进了东西小弄巷。
高典之带人刚刚离开,原正义便迅速跑到金桂家墙外,抱着一棵碗口粗的槐树向上攀爬,爬到与墙头一般高顿住身形,双脚猛地一蹬树干,身子向着墙头弹跳,臂弯搭住墙头,紧接着一个漂亮的翻身跳进了金桂家的院落,像一只敏捷的猴子。原正义进了院子,脚步不停,迅速向着西耳房位置跑去。他知道金桂在那里就寝。
原正义发现房门并未上闩,双手轻轻推开房门,借着外面透进来的一丝暗亮打量着炕头,炕头上被窝隆鼓,他认定金桂躺在里面,便屈膝上炕,一只手搭在被子上使劲摇晃,嘴里急躁躁地沉沉低叫:“金桂,别睡了,快起来逃命。”
其实被窝里倒着的祝金桂并未入睡,即使是睡着了,刚才两个士兵的一通砸门声也早该把他震醒了。此时的他已经万念俱灰,他恨昨天晚上跟徐会议喝的那口酒,也恨自己这张没把门儿的臭嘴,如今祸事来了也是咎由自取,根本就没想过逃命。若是想逃命,他还会跑到家里来吗?
此刻,不管原正义如何喊他晃他,他像头死猪般捂在被窝里一声不吭。原正义晃了半晌见他不应声,恍然间明白了他的心思,沉沉相问:“金桂,你真的打算替你岳父偿命吗?”金桂仍然没吱声,被窝里穿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正待此时,院门口又传来大响的砸门声,听上去比上一次的砸门还要猛烈。看来高典之又带着人返回来了。原正义有些慌神,他没想到高典之会回来得这么快,按照时间掐算,他们跑个来回再加上在祝家搜查,怎么着也得两刻钟的工夫,可连一刻钟都不到就回来了,他怀疑高典之或许根本就没到祝家。事实上高典之真没去祝家,他们跑到半路就折回来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一个士兵的一番话点醒了他,士兵说金桂家的院门并未由外面落锁,只是从门内插闩,倘若家里没人,又怎么会从门内插闩呢?高典之觉得他说得有理,便领着二人返身往回跑。高典之边跑边思量:原正义为什么要诓骗我呢?他又转念一想,原正义只是说没看到金桂回家,金桂到底有没有回家,他也不一定能看真切,他待在药房里,街面上黑灯瞎火的,他怎么能看得清楚呢?
外面的跺门声愈发急促,原正义思量着高典之是准备破门而入了,若是让他发现他在金桂家里,真是莫口难辨。他焦急地原地打转,寻找着适合的藏匿之所,捂在被窝里的祝金桂忽然一掀被子跳下地来,鞋子也来不及穿,拉着原正义跑出了耳房,把他领到西墙根儿与粮囤之间的一条狭窄的夹道里,又返身进了屋,重新钻进了被窝。
正待此时,忽听得院门口咣啷一声大响,像是门板倒下的声音,既而院子里传来啪嗒啪嗒的急促的脚步声。很显然,那伙人已经破门而入了。两把长枪同时抵住了倒在被窝里的祝金桂。高典之高擎着灯笼照了照金桂的脸,确认无误后短枪一挥:“带走!”
四个人刚刚出了院落,原正义紧着从粮囤后面闪出身子,迅速出了院门,贴着街边向南遛了一段距离,又返身顺着集街正中央大摇大摆地往回走,他之所以这么做,是担心高典之会到药房里找他,若是发现他不在会起疑心。事实上正如他所料,高典之跟在两个押着金桂的士兵后面出了祝家院门,径直向着药房走去,想跟药房里的原正义打个招呼。他还没踏进药房,却听见原正义在街面上喊他:“兄弟……”高典之顿住步子,循声扭头,瞅着正阔步走过来的原正义疑惑相问:“大哥这是去哪儿啦?”“最近闹肚子,去南边的茅厕方便了!”原正义编了一套谎辞,又打量了一番被两个士兵扭着胳膊的金桂,盯着高典之问道,“兄弟,你要怎么处置你姐夫?”原正义故意说了句“你姐夫”,是想提醒他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你的姐夫。高典之沉吟片刻,脸色阴沉地说:“我也不知道,诸事由吕区长做主。”说完便领着人向北去了。
却说吕信和彭亦取率领的国军押着史洪生一伙土匪,与扭着金桂的高典之在口埠集街北首的铛铛庙汇合。高典之瞅着吕信问道:“总区长!咋处置他们?”吕信又问彭亦取:“彭团长啥意思?”彭亦取说:“诸事听吕区长安排。”吕信沉吟片刻,说道:“裴县长曾说过,就地枪决。依我看,咱们就听从裴县长的安排……”吕信此言正中高典之下怀:“嗯!听总区长的,你看咱们到哪里杀了这帮龟孙呢?”吕信沉沉回道:“去扈家官庄。”吕信之所以要去扈家官庄杀人,是听说扈家官庄最近有人领头干起了武装革命。扈家官庄毕竟是他的老家,这件事让他在裴县长面前很没面子,这次一定要借机震慑扈家官庄猖獗的共党分子。
祝铁桂今天早晨去村北店铺买铁钉,出了门口正遇到这帮队伍,他站到路边打量,惊讶地发现那帮土匪队伍里站着五花大绑的大哥祝金桂。他不晓得发生了何事,便向路边围观群众打听,有知晓内情的便向他说了事情大概,祝铁桂听了大惊失色,撒开脚丫子向着家里跑去,手里的铁钉撒了一路。
口埠北村祝家大院。众人听了铁桂的叙述个个惊慌失措,娘早就吓得瘫坐于地,祝世交也是浑身直抖。凤桂哀而不伤,强压着焦急的心情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祝家兄弟各做的事项,她先盯着铁桂说:“四弟,你在家里照顾好爹娘和娃儿。”又扭头瞅着铜桂说,“三弟!你去推车子,我和你姐夫,咱们三个人去扈家官庄。”铜桂点头应诺,孰料祝世交神情矍然地说:“我也去!”凤桂急躁躁地说道:“爹!你去做啥?就你那腿脚,会误了大事。”祝世交蓦然提高了嗓门:“废什么话,我一定要跟着去!”祝世交言罢,扭身跑进了堂屋,从条几桌上拿起一盏铝酒盒,拧开盒盖昂脖猛灌一口烈酒,把酒壶随手装进了口袋,又返身来到院子里。他喝口酒是为了给自己壮行。凤桂见爹去意已决,便不再阻拦。祝世交往木轮车的旁侧一坐,凤桂于另一边坐了,铜桂推着木车撒开脚丫子小跑起来,刘青玉随后紧紧跟着,一行人向着扈家官庄的方向急急赶去。
天空乌云密布,忽而下起了如柱大雨,瞬间工夫众人被淋得衣襟尽湿。凤桂抬头瞅了瞅墨黑的天空,心里暗暗诅咒这个鬼天气。这是很奇怪的天气,初冬时节竟然会下雨,而且还下这么大的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好在那雨下了一阵就停了,天空又飘荡起了零零星星的碎雪。
扈家官庄在口埠村的西北方,距此大约五里路的脚程。铜桂和青玉倒替着推着独轮车,半个时辰的工夫就赶到了扈家官庄的村东场院,远远就看见村东场院里站了一大帮人,凤桂断定那里便是他们要去的所在。扈家官庄东场院西侧有一处湾塘,有二百多平方米的面积,这里本是一处旱湾,平常并无积水。刚才下了一阵急雨,村里的积水都流淌出来,汹涌浑浊的雨水穿过湾塘西侧的一孔桥洞,泛着白沫汇聚倾泻,濊濊流水之声甚大。湾南岸是一片偌大的坟场,其间密密麻麻的散布着诸多大小不一的坟堆,坟堆上随风摇晃着些许枯黄色的灯笼草。有的灯笼草已经被风连根拔起,在众多坟堆之间的罅沟里慵懒滚动,又被一股旋风吹跳起来,弹进北湾浊水,随后随波逐流,悠悠荡荡,不知所向。
紧贴着湾沿东北角有一棵整抱粗的大树。这棵树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其实村民们都不晓得这棵树的真实名称,只是每每到了暮商时节,树上就会结出像蜜蜂一般的种子,树种随风飘落,像一只只振翅的蜜蜂,分外美丽,此树便有了一个形象的名称——蜜蜂树。已是初冬时节,蜜蜂树已经退去葳蕤的风貌,叶片尽皆败落,奇特的树形正像一个在阴曹地府承受着油锅刑的受刑者,扭曲着瘦骨嶙峋的身形,张开大嘴昂天嘶嚎。
有诗曰:
官庄临湾苍天树,蜜蜂霜序恋枝头。
盈盈飞舞非生灵,却似精灵闹晚秋。
湾东岸是一片极为平整的场院,是扈家官庄的老百姓们打场晒粮的所在,每每夏收秋获时节,这里便是人们最忙碌的地方,而现在这里却成了砍头杀人的临时刑场。场院紧贴着湾沿土岸摆了一条长凳。长凳东侧的湿地上,南北一遛跪了九个捆绑结实的人,都朝向湾塘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在凄风凝雨中瑟瑟而抖。百十号荷枪实弹的国军把场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场院四周围了一大帮乡亲,他们当中大多是扈家官庄的人,也有从四周邻庄赶过来看热闹的。
高典之一个小跳蹦上长条凳,亮开嗓子高声喊叫:“乡亲们,最近扈家官庄赤匪嚣张,大家伙儿可能都不认识赤匪,这些人就是,今天咱们在这里将他们就地正法,也让扈家官庄的那些人知道知道厉害,不管通共还是亲共,都要统统杀头,绝不留情!”高典之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一个戴着金框眼镜的年轻后生,抬头甩了甩垂在额前的一缕湿漉漉的长发,操着赖嗤嗤的嗓门大声呼喊:“我不是赤匪,你们别错杀了好人啊!冤枉啊!饶命啊!”喊这话的人正是匪首史洪生。
高典之跨下长条凳,瞅着史洪生厉声呵斥:“史洪生,你死到临头还在狡辩,赤匪就是赤匪,还冒充什么土匪?既然你喊着要第一个见阎王,本爷就成全你,来啊!先把他砍了。”
一个秃头络腮胡的刽子手扛着鬼头大刀早就站在长条凳的旁侧,他长了一副人们印象中刽子手典型的凶神恶煞般的模样,一手掐腰一手握着扛在肩膀上的鬼头刀刀把,大开双腿威严站立,绝不像多年前烈马地抱着木刷实施梳洗刑的那个刽子手那般猥琐不堪。围观的人群里,当年曾有人专赴口埠村南的烈马地观摩过那场惨绝人寰的刑罚,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两个士兵架起抖若筛糠的史洪生连拉带拽拖到长凳跟前,其中一个士兵屈膝躬腰,先颇富礼仪地帮他摘下架在鼻梁上的一副金框眼镜,又捋了捋垂在他额前的一缕湿发,随即双手紧紧按住了他的脑袋。史洪生垂死挣扎,扯着破锣般的嗓音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呼嚎:“为啥啊?你们为啥杀我啊!”他到死也没搞明白,一直上供的政府军这次为什么下定决心取他的性命;他到死也不知道,是他那个狗头军师徐会议给他招惹的祸端,连累他枉送性命。
“行刑!”行刑官大喝一声,刽子手高举起了手里的明晃晃的鬼头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