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直起腰来,对老头子说,你是自己画圈圈,还是用茶杯扣在纸上画圈圈呢?你和我一样,笨手笨脚,还是扣着杯子画圈圈,圆圆的好看。
老头子看了一眼摊在地上的纸张,在末尾处有一个大大的圆圈套在纸上。他说,这太假了,哪有画圈圈画得这么圆呢?他拿过毛笔,一把握在手中,问站在一旁的书办,画哪儿呢?
书办弯下腰,指点那个又圆又大的圈圈,就在这个圆圈的旁边画一个圈圈,是那么回事儿,就行了。
黄老汉就跪在地上,握住毛笔杆,很快地画了一个圈,也是又大又圆的一个圈,就在封口处,还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他还要细细地描绘上。
书办看到他吃力的样子,一把夺过毛笔,也一把拖过画好圈圈的口供纸张,说:“这就蛮好,是手工画的圈圈。”
老婆子听到书办赞扬老头子的圈圈画得好,她说:“要不,我再补画一个圈圈,绝不比老头子画的差。”
“算了,按手印。”杨老拐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别婆婆妈妈,是那么回事儿就行。”
团丁们把老婆子带到桌案前,让她伸出大拇指,撩上印泥,按在自己画的圈圈边上。她回过头来对黄老汉说:“老头子,也来按一个手印。”
黄老汉感觉到自己被卖了一样,他迟疑不肯上前,看到杨老拐瞪一双大眼睛,像要吃人的样子,他还是听从老婆子的召唤,走上前去,伸出大拇指,然后又缩回来,改用小拇指,去擦印泥。
杨老拐拍了一下桌案,骂道:“你这个老滑头,是一个贼骨头,欠打。”
“怎么了?”黄老汉问他。
“用大拇指。”杨老拐从腰间抽出一把弯刀,“你要耍小心眼,小心砍掉你的大拇指头。”他把弯刀拍在桌案上。
黄老汉吓了一跳,他晓得眼前的杨老拐是一个魔鬼,什么坏事干得出来,莫说剁下他一根手指头,就是要割下他的脑袋,也不眨一下眼。
老婆子看到这个样子,上前来,拉着老汉的手,捏住他的大拇指,说:“这个手指怎么这么僵硬?不听使唤。”她边说,边把老汉的大拇指按在印泥里,然后按在老汉画的圆圈边上。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完事儿了,就这么简单的事儿,在我们庄稼人手中有这么难,几辈人都是握锄头把,没有摸过笔杆子,也没有玩过印泥。现在终于握了一次毛笔,手指头上还沾有血红的印泥水,今生今世值了。”
黄老汉看了看两个圆圈边的红拇指印,摇摇头,苦笑道:“怎么越看越像两座坟墓立在纸片片上,坟底还流出了血水。”
书办听到这话,咕哝道:“别瞎说,怪吓人。”他赶忙收起了纸张,搁在杨老拐面前,“你看看。”
杨老拐不识字,只对末尾的两个圈圈和手指印感兴趣。这画押,按手印很实在。他突然把纸张拍在桌案上,吼叫道:“跪下。”
两个老人莫名其妙,不知所措。老婆子说:“押画了,手印按了,还跪下干啥?我和老头子要回去了,把你们烧了的房子收拾一下,好住人。”
杨老拐又拍了一下桌案,叫道:“妈的屁,两个老不死的东西,要回到哪里去?就在大牢里待着,听候处决。”
这时,黄母有些生气,她质问杨老拐:“你这个娃娃,我儿子还比你大。怎么骂人呢?事先说好了,有事儿说事,无事走人。我们承认了是共产党人,该要回家,为啥还要待在这牢房里,听候处决?”
杨老拐脑袋一摇,示意团丁:“给老子拿下。”
众团丁一拥上前,分别架住了这两个老人,就像拎鸡子一样按在地上跪着,面向杨老拐。他俩一边一个团丁,扭着胳膊,抓住头发,扯过头。
“知道自己是共产党人,还走得出这个牢门么?”杨老拐嘿嘿直笑。
老汉硬着脖子问:“是共产党人,不能走出牢门,是啥王法这么定下的规矩?共产党人不是人,共产党人就该死?”
“对,共产党人,就该死。”杨老拐这才打开窗户说亮话,“国民政府就是这么规定的法度,只要是共产党就得死。老子是保安队的队长,就要听国民政府的话,老子也是为国民党办差事。现如今眼目下,国民党要杀共产党,老子只能照办。你们两个老家伙还不知道死活,谁让你们参加共产党呢?做啥子共产党人嘛。”
“杨队长,这个话不能这样说啊!”黄母这才明白了,国民政府保安队要杀共产党人,她和老头子是顶罪的羊。她急忙叫道,“我们老两口说过,不是共产党人,你逼着我们承认是共产党人。我们只是口头认下来。哪是共产党人呢?”
杨老拐又拍拍桌案,抖抖桌上的纸张,叫喊:“白纸黑字记录在案,还有你们两个老不死的东西画押,按下的手印,现在还没有走开,就翻脸不认账了?晚了,要不把两个贼骨头绑起来,打。”
团丁们听到杨老拐发话,就把两个老人又像拎鸡子一样,捆绑在木桩上,向杨老拐请示,咋打?
“给老子用鞭子抽。”杨老拐咬咬牙,发号施令。
团丁几鞭子下去,两位老人头破血流。老头子被打得哼哼直叫,骂道:“你这个狗东西,杨老拐,敢这样对待老子,天打五雷轰。”
杨老拐嗖的一声从桌案后站起身来,跑步下来,在墙角的炭火里抽出烙铁,转过身就朝黄老汉身上烙,只听到滋滋的肉烧焦声,青烟直冒。他边烙边骂道:“你这个狗日的老不死的东西,敢骂老子,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烙铁硬?”他一烙铁贴在黄老汉的嘴上,“老子让你骂!狗日的老东西,骂呀,再骂呀,咋不骂呢?”
黄老汉的嘴唇翻了起来,血肉模糊,血水往下滴。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两眼瞪得血红,恨不得一口吃下眼前的杨老拐。
“哎呀,我的妈呀!”黄母大声惊叫,“杨队长,高抬贵手,放了老头呀!”她这才知道先前王小家的惨象,就是这么在杨老拐手里制造出来的,现在是她和她老头子,在人间遭这么大的罪。
杨老拐这才松开手,扭过身对黄母说:“现在该你了,骂老子吗?还敢说老子是你儿子么?”他走过几步,把烙铁放在炭火里烧,“等烧红了烙铁,再收拾你。”
“呜呜。”老头子直摆脑袋,他说不出话来,意思是不让老婆子再同这个恶魔作对,好汉不吃眼前亏。
老婆子被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哭道:“杨队长,你们行行好,你说啥就是啥,只要不杀了我老头子,啥事儿都好说。”她又故意骂道,“你这个死老头子,叫你听话,你不听话,受这么大的罪,吃这么大的亏,嘴巴烫没了,咋活呢?”
杨老拐嘿嘿的笑:“还想活吗?”
老婆子问:“咋不想活?”
杨老拐又回到桌案后,说:“你们是共产党人,能活吗?”
“冤枉啦,杨队长,”老婆子又喊叫,“啥是共产党人呢?”
杨老拐笑笑:“冤吗?到阎王爷那去说,看阎王老爷是否开恩。”
老婆子这才真正明白了,她和老头子,被杨老拐认定为共产党人,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的路,被杨老拐和保安队逼到死路上,早晚得见阎王。她不服气地说:
“你杨队长左说我们是共产党人,右说我们是共产党人。你给我老婆子讲个明白,啥是共产党?我到了阴曹地府,见到了阎王,也好向阎王说明白。”
杨老拐皱皱眉说:“怎么向阎王回话,是你的事儿。”
老婆子说:“你讲不明白,啥子是共产党人?我和老头子不明不白地到阎王那儿去报到。阎王爷要问起来,我只好如实回答。就说是人间的杨老拐,把我们办成是共产党人。杨老拐要了我们的命,我和老头子也不知道啥是共产党,只有问人间的杨老扬。请阎王爷派小鬼去把保安队队长杨老拐抓到阎王府问个清楚明白。”她停顿一下,看看杨老拐有什么反应。她看到杨老拐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没有发威。她又说,“在阳间的时候,杨队长也没有讲个清楚明白,啥是共产党,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他要了命。只有阎王爷传唤杨队长,说个清楚明白。”
“嘿嘿。”杨老拐又笑道,“你这个死老婆子,胆子不小啊,敢叫阎王爷请我去问话?不过,把话说回来,什么是共产党,我也说不出一二三,只听国民党这么说,凡是共产党人就得杀。这样吧,老妈妈,你到了阎王爷那儿,就不要扯上我杨老拐,让阎王爷派人去问国民政府的主席、县长大人如何?要不,叫阎王爷派小鬼请国民党总司令蒋总裁,他最有权威,最有发言权,最最晓得什么叫共产党?什么是共产党人?”
“哎,”老婆子叹息一声,“原来你也只是一个小鬼,真正的魔头还是在你的上头。”
杨老拐点点头,对头,对头。我只是一个跑腿的小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