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香坪的战斗已经成炽热化的胶着状态,圣坛队的兵丁如同被困的野兽,要冲出包围圈,又被打了回来。双方在枪战中都有伤亡。陈二少看到自己的兵丁倒下一片又一片,血水染红了脚下的土地,他约莫估算了一下,剩下不到300兵丁了。而且赤卫队的人好像越来越多,把松香坪围的是铁桶一般。他感觉自己插翅难逃。幸好天香阁的窑姐唱起民间小调,给了他一线生机。原来四合院和天香阁是杨老拐的老窝子,也是神农架保安中队的大本营之一,院内高墙上修筑有坚固的工事,可以防御敌人的进攻。只要坚守几日,国民政府会调集周边的县保安团和地主武装联手攻打神农架,把他从困境中解救出去。
陈二少一边指挥阻击四周的赤卫队,一边退到四合院天香阁前,他带着一帮兵丁破门而入。然后,他的兵丁迅速占领四合院和天香阁的制高点,分布到四周高墙的工事里。待所有活着的兵丁进入四合院天香阁后,就紧闭大门。
在天香阁阁楼上的窑姐看到陈二少闯进大院,也看到院外四面八方的赤卫队蜂拥而至。她依然唱起民间小调:
太阳落下山,情姐把门关,情郎晚些来,免得有闲言。
夏日的天有些长,晚上七八点,太阳还照在半山腰上。松香坪是一片开阔地,夕阳从山峁间透过来,掠过高大的柳树梢,照射在天香阁阁楼上,红光溢彩。窑姐一身大红的衣衫,头插红珊瑚,胭脂脸,朱红嘴唇,又平添一层光彩,更加楚楚动人。
霞光洒在河滩地面,照着赤卫队员在四合院和天香阁四周攻击高墙上的兵丁,只听到子弹嗖嗖的呼啸声,也看到赤卫队员在高墙上的机枪、快枪的扫射下,倒下一片,溅起的血水在夕阳下,散发一团团霞雾,也似一朵朵盛开的桃花。在阁楼上的窑姐看得眼花缭乱,眼前的河滩上呈现一片桃树林,又似春天的样子,她在做着桃花梦。
王茂林和黄大力看到赤卫队员一轮轮攻击四合院和天香阁,倒下一批批队员。他俩下令停止攻击,在四合院和天香阁四周,挖战壕,构筑工事,只要把陈二少的兵丁围困在高墙内,弹尽粮绝,不攻自乱。但是,保康、兴山、巴东等县国民政府趁机派兵打援,将赤卫队反包国,损失更加惨重。他们决定还是要速决速战,尽快拿下四合院和天香阁。王茂林抬头看到夕阳染红的山林和一片红妆的天香阁。他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火烧天香阁和四合院。院墙内的院落、阁楼都是砖木结构,尤其是阁楼全是松杉树木打造,清一色桐油浸染,见火就燃。
于是,赤卫队改变作战方案,一部分队员守在战壕里,一部分队员在山坡上砍伐树木,冒着枪林弹雨,堆放在围墙四周。上千人队伍把干柴、树干、树枝,在战壕的赤卫队员枪火的压制下,轮番运到围墙跟前,越堆越高。夕阳收起最后一抹红霞,夜幕悄悄拉开。王茂林开始喊话:“陈二少爷,你听好,投降吧。”
陈二少看到围墙的四周堆满木柴,只要点上火,大院成为一片火海。他不甘心就这么走出去,落在赤卫队的手里,因为他晓得自己双手沾满鲜血,作恶太多,赤卫队不会放过他。他心存幻想,只要坚持到明日,周边的保安团和地主武装要来救他,希望就在眼前。他站在哨楼上高声回话:“老子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与共产党势不两立,不消灭赤卫队,打掉苏维埃政府,老子决不罢休。”他边喊,边开枪射击。
原来,院内的仆人、佣人和部分兵丁看到大院被围困,又堆积木柴,知道外面的赤卫队要火攻四合院和天香阁,不被乱枪打死,也会让大火烧死。他们涌到大门口,想要打开大门,向外面的赤卫队投降,却被眼尖的陈二少察觉,开枪射杀,可怜手无寸铁的仆佣们和兵丁倒在了陈二少的枪口下。陈二少将他的亲信组织三十余人,在院内来回巡查督战,如有投降的人,格杀无论。他要顽抗到底,他不相信一把大火就能烧透青石高墙。一群穷鬼组成的赤卫队,能打得过国民党和他们富豪地主武装集团。他坚信明天的太阳还是从东山升起,到西山落日。
夜色渐渐浓重,枪声稀稀落落。河滩沙地上黑压压的赤卫队员手举火把,把松香坪照得似白昼一样。王茂林还在劝降陈二少,要投降,把枪丢下来,放出无辜的兵丁,我们赤卫队可以网开一面。
还未等王茂林把话喊完,陈二少大声喊叫:“狗日的赤匪。所有的兵丁听好,准备战斗,消灭赤匪。”他跳下哨楼,边开枪边向高楼外突围。四周战壕里的赤卫队员开枪迎击,战壕后的赤卫队员丢下火把,举枪射击。在密集的枪声中,围墙上的兵丁又倒下一片。陈二少只好退缩回去,死守着高高的围墙,命令兵丁坚守在工事里。他带着督战队在院内来回巡视,经粗略估计,他带出近千人的队伍,剩下不到200人了,心里打了一个寒颤,莫非要葬身在这个大院里?
夜色深沉,天空上的星星闪着寒光。黄大力得到侦察人员的情报,保康县马桥的白带会又有异动,要组织人马进攻苦水区苏维埃政府。兴山县的黄带会也蠢蠢欲动,同不甘心失败的大道会一起,再次联手,支援房县圣坛队,攻打松香坪的赤卫队。他当机立断,下令点燃高墙下堆积的木柴。赤卫队员在机枪、快枪的射击声中,把火把投向木柴堆。围墙的四周木料被火把点燃,火焰慢慢地升起来了。火光映照在天香阁的阁楼上,窑姐看到腾腾燃烧的大火,她还在唱道:
说天源,讲天源。阴间失火哪一年?哪边角里先起火?哪边角里后冒烟?什么烧得连天响?什么烧得响连天?什么烧了千千万?什么又烧万万千?什么烧成一块板?什么烧得光窟窿眼?什么烧得顺墙跑?什么烧得喊皇天?什么烧得飞下河?什么烧得飞上天?还有什么没烧完?留给后辈做遗念。
围墙四周的大火连成一片,火光冲天。枪声渐渐停下来,在噼里啪啦的大火声中,听到围墙上被大火烧上身的兵丁惨叫一声掉下去。空气似乎凝固了,院内外的人都静静地看着熊熊大火在山上滚过来的大风卷着火舌舔烧着阁楼门窗、房间,也只有窑姐清脆的嗓音,还在唱民间小调:
说天源,讲天源。阴间大火已卯年。东边角里先起火,西边角里后冒烟,竹竿烧得连天响,瓦片烧得响连天,芝麻烧了千千万,菜籽又烧万万千,簸箕烧成一块板,筛子烧得光窟眼,老鼠烧得顺墙跑,猫儿烧得喊皇天,鸭子烧得飞下河,鸡子烧得飞上天。还有石磙没烧完,留给后辈做遗念。
四太太还躺在烟馆的烟床上狠命地吸了几口大烟,听到阁楼上的窑姐在唱民间小调,她自言自语,三太太真有趣,每天不接客了,就知道站在楼上做鸟叫,再起劲欢声叫,也没有人来。她看到窗户燃了起来,火舌喷进屋子里,又烧燃窗帘和木质家什。她懒得起身,又抽了几口大烟,觉得身上火烧火燎。她紧闭双眼,感觉自己在热浪的烘托下,慢慢地升上天,得道成仙。
陈二少带着兵丁在院内来回奔走,试图扑灭腾腾燃烧的火焰,已无济于事,热浪在头顶上扑下来。他这时候想到求生,喊叫:“投降。老子要投降。”可是,他的喊叫声和兵丁的惨叫声被大火淹没。
阁楼上的窑姐眼看四合院和天香阁被大火包围,身后的窗帘、房间已在燃烧。她单挑还未曾被大火光顾的地方,还是高声唱民间小曲,好像转变了歌词和调子,是神农架的《夜锣鼓》哭丧歌:
一朵红云从天降,似风吹下御楼香,耳听西方仙乐响,接到亡魂上天堂。人有三魂七魄,鬼有一路毫光。夜静更深,星稀月朗,打扫堂前地,金炉焚宝香……
她婉转的歌声如泣如诉,听得人心酸而悲恸。
阁楼在一片火海之中,慢慢地燃烧而倒塌。窑姐也随着倒塌的阁楼,在火光中掉下。一堆堆燃烧的木料,夹杂着人的惨叫声,又有一股烧焦的肉味伴和在松香木的气味中飘散开来。风助火势,整个四合院和天香阁变成了火海,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星星不再眨巴着寒冷的目光。
血色的天空!血色的松香坪!血色的夜晚!
后半夜,火势渐缓,烧成炭火的木料还在放着红光,散发热量。能燃烧的物体全部烧成灰,只有铁块、石头没有燃烧,但是遍体通红,似乎浑身充满着血液,还有生命的象征。
四合院不见了,也看不到天香阁的踪迹,好像梦幻一般,来的快,去的也快。次日天明,百姓看到光秃秃的四周围墙,还有点点余火在冒着青烟,地面一片赤红。
赤卫队又辗转到了新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