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杨老拐还在睡梦中,被大太太金姑娘敲门声吵醒。他与四太太正在做清梦,很不高兴地问,谁呀?金姑娘说,大当家,出事儿了。他听出是金姑娘的声音。一般情况下,没有大事,金姑娘不打扰他,从不过问,他同哪一个太太睡觉。听到金姑娘说出事了,一定有事。他问,啥大不了的事?金姑娘回答说,二太太上吊了。她说完了转身就走。
杨老拐焦急地问:“是死是活呢?”
听到杨老拐的问话,金姑娘边走边说:“是死是活,你自己看看不就晓得了。”金姑娘再也不理睬他,自顾自地走去。四合院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别人不敢告诉杨老拐,怕搅了他兴致,挨打是事小,在他喜新厌旧的时候,去报告这死人的消息,会要命。下人们只好先给大太太金姑娘报告。这个时候,也只有金姑娘敢跟杨老拐说这个事儿。
杨老拐听到这儿,就一把推开四太太,翻身坐起来。四太太懒洋洋地问道:“有啥事儿呀,还睡一会儿嘛。”
杨老拐匆忙穿好衣服,对四太太说:“你睡吧,这两天别出这个门,你的新婚大喜日子,出这个门,冲了喜,找晦气。”其实,四太太年轻,耳朵尖得很,早就听到外面的敲门声和说话声,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故意同杨老拐打哑谜,她新婚之夜,就撞上这件触霉头的事儿,心里有一丝阴影,她想留住杨老拐,让大太太金姑娘去处理这个不吉利的事物。
杨老拐哪里在乎四太太。他新婚过后就认为四太太已经是旧人了,他要看看何翠花到底是死是活,因为把她弄到四合院之后,就一直养在院里,好吃好喝供着,还有人侍候着。就是他没有沾二太太的边,这么上吊死了,对他来说是一件遗憾的事。何翠花在他心目中不比三太太窑姐、四太太差,在四个太太当中算得上是一枝花,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在第二个四合院内,挂上黑纱白布。正厅堂正在烧香燃纸,有两个老妈子跪在当中。她俩是服侍二太太的仆人,见到杨老拐走了进来,伏地磕头,连连说道,是他俩没有尽到心,只一个眨眼儿功夫,二太太用一根红绸带吊在床头上。
杨老拐跑到房间里,看到何翠花已硬挺挺地躺在床上,舌头还在外面,他急忙转过身,吼叫道:“怎么还不入殓?”
金姑娘从外面进来,说道:“等你示下,是报官,作为共产党人,还是作为家属处理?听你的一句话,如果把何翠花作为共产党人,还能弄回1000块银元,你又立一个功劳。”
“放你的狗臭屁。”杨老拐破口大骂,“二太太是共产党人,老子不也是共产党?这四合院里的人都脱得了干系?她是二太太,就按二太太的礼数下葬,这还用得着问老子么?”
“老娘不是神仙,怎么晓得你的心思和想法?”金姑娘也不示弱,“老娘要是按你二太太的礼数下葬,你说,何翠花是共产党人王小家的原配,理应是共产党人,应该上交给国民政府,才是正理。”
杨老拐不再在金姑娘面前,老子翻天骂人,他只是说:“你是猪脑子呀,是人都知道,何翠花是我的二太太,怎么是共产党人呢?现在的国民政府政要大员个个如狼似虎,都盯着共产党人。如果有人要做我的文章,就把这个死鬼当作共产党人,我也说不清楚,正好有人要诬陷我,往死里整。所以,按二太太的礼数下葬,不要让人捏住把柄,脱不了身。”
金姑娘也听明白了杨老拐的话,就招呼众人,分配任务,准备棺材、寿服等等。
杨老拐看到两个老妈子,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人踢一脚,骂道,没有用的东西,看个人就看不住。
金姑娘有意袒护两个老妈子,说:“要死的人怎么看得住呢?就是不上吊,一头撞在床角上,也是一个死,谁能拦得住呢?”她指点着杨老拐,“要怪,还是怪你,为啥不把二太太拴在裤腰带上,日夜不离身,她能寻死吗?”
杨老拐心知肚明,金姑娘在指责他,不该又寻来一个四太太,寻欢作乐。他悻悻地说,死妮子,真像共产党人,不怕死。
金姑娘又笑笑说:“你明明知道她就是共产党人的妻子,硬要强求过来干啥呢?这不是自找没趣吗?连人家的气味儿没有闻上,还要倒破财,把葬礼办得轰轰烈烈,这是什么事儿啊?一边新婚,一边丧事。”
“妈了个巴子,都是好事。”杨老拐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又开始骂人。
金姑娘还要顶撞杨老拐。这时在院子里,三太太窑姐在唱苦情:
清早起来把门开,一股清风吹过来。头上青丝被吹散,身上罗裙被吹开,清风也戏小乖乖。
金姑娘听到窑姐哀婉的歌声,说道,真添乱。她故意说给杨老拐听,谁要他从窑子窝里娶回这么一个女人呢?昨晚闹了一个晚上,还没有闹够,这一大早又听到风声,得知二太太上吊死了,她是幸灾乐祸,还是兔死狐悲呢?没有人得知她的心思。金姑娘也没有精力探索这个窑姐的心底。
只是窑姐还在唱道:太阳当顶又打阴,一阵清风过山林。清风带着山歌走,山歌打动妹的心,要请山歌当媒人。
要是平常的日子,窑姐唱这样的情歌,杨老拐还要跟着她一起合唱,打情骂俏,逗乐取笑。可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他正烦恼的时候,听不得窑姐的腔调,哪怕就是在昨夜,他和四太太是新婚的日子,窑姐闹一闹,还情有可原。现在死了二太太,心里正不自在,就连他敬重的大太太金姑娘也开骂了,哪能再容忍窑姐在这儿捣乱。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院子里,看到窑姐在院子里,侧着身子,掂起脚尖,挥动双手,绕圈圈。
窑姐也看到杨老拐出现在跟前。她一边兜圈子,一边又唱民间小调:
不见小妹不新鲜,好比吃菜没放盐,一年想妹十二月,一月想妹三十天。
杨老拐等她绕到他跟前,挥起一脚,把窑姐踢翻在地。这么多天来,窑姐哪受过这样的气,哭叫道,你这个天杀的杨老拐,不是个东西,喜新厌旧,老娘还是回到天香阁去……
杨老拐不等窑姐骂完,一把揪过她的头发,提溜起来,骂道:“你这个婊子养的东西,是一个什么玩意儿,敢跟老子叫板,也不看看时候。要当婊子,给老子走远些,现在就给老子滚回去,老子不稀罕你这个破烂货,昨晚闹了一晚,老子没有收拾你这个婊子货,得劲啊!那还闹么?”他一边叫骂,一边拖出院门外,“现在就给老子滚。”他把窑姐丢在站岗的团丁脚下。
站岗的团丁呆若木鸡,不敢理会这差事,还是金姑娘看不过眼,指使两位老妈子,把窑姐架回她的院子里去。窑姐双腿拖着地,被两个佣人架着胳膊走,还在嚎叫,你天打五雷轰的杨老拐,敢打老娘,要遭报应,没有好下场,阎王爷也不会放过你这个天杀的杨老拐。到阴间里下油锅……
杨老拐听不得有人提阎王爷,他害怕阎王派小鬼勾他的魂。这时候,他起了杀心,从一个团丁手中夺过枪,正要拉动枪栓射击,却被金姑娘一把顶过他的手臂,只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子弹飞上了天。他还要开第二枪。金姑娘一把按住他的手问:“你还想死的人不够吗?不怕丧气?”
“妈妈的屁,一个也是办丧事,两个也是办丧事。”杨老拐咬牙切齿地骂道。
窑姐回过头来,看到杨老拐动真格,拿枪要杀她,要不是大太太金姑娘阻拦他,这时她的魂魄早已飘到阴曹地府去了。她吓得浑身发软,晕过去了,幸好被两个老妈子拖回去,灌着姜茶,把她弄醒。她又嘤嘤的哭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在窑子里受众多男人欺凌,出了窑子,投靠杨老拐,要一心一意过好日子,却遭到这般下场。”
杨老拐还是不想真心杀了窑姐,单凭金姑娘一个女人的力量,能阻止住他的兽行?要是从前,早已一枪撂倒了窑姐,他还是想到窑姐的好处,只是拿着枪吓唬他一下,让窑姐有所收敛,不要闹得过分了。
这时,他身后鞭炮声、丧鼓声响起,做道场的道士们也拢场了,围着灵堂里的棺材,敲锣打鼓唱丧曲,为二太太超度亡魂。
金姑娘却把杨老拐推向四太太的四合院去。她边推边说:“这儿不用你操心了,还是去陪陪新婚的四太太,不要让她受惊了。”
杨老拐问:“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王麻子、伍矮子、瘦猴走了过来,劝说道,还有我们呢。
杨老拐这才放心地走进四太太的大院里去,只是身后传来悲伤的锣鼓声和道士们唱的亡魂曲,久久不能散去。
四太太始终没有走出大院一步,但是她洞察到了院外发生的事情,也听到那悲悲戚戚、凄凄切切的叫魂声,看到杨老拐走进房间,低低地叫了一声:“夫君,回来了。”她的声音也似叫魂一样,飘在杨老拐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