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为办社会救济的事儿,王稼轩母亲到学校来开证明。
``校长要求班主任先出证,于是她就来找石云鸿:“老师呀,真是对不起你。又给你添麻烦来了!”
石云鸿就安慰她:“没事儿,你别多想!”可是心里很不理解,那么有钱的人家,还要什么救济呀?
人家多聪明呀,一眼就看透石云鸿心思了:“唉,你别听咱家老王瞎吹,其实咱家现在是社会的最底层啦。“
“最底层?不是还有那个高速公路什么什么的工程——”
“那都是老王一人张罗的,我是一点不懂。不过始终没气响,我看也是没指望的事儿。”
“你不是当过教师吗?”石云鸿想起他家老王的话。
她苦笑一下:“那是不假,高中毕业,亲戚介绍的,上农村当了一年代课教师,边教书边复习,后来考上沈师中文系念书了。你那天不是看到我那大学毕业证了吗?”
石云鸿点头:“可是,为什么没进中学教书呢?”
她有些害羞地笑笑:“要毕业时,这不就认识老王了嘛。后来就跟着他到企业一天瞎跑,做买卖了。到这晚儿,啥也不是了。做买卖,也没挣着钱,工作也弄扔了,大学学的那些东西也差不多全忘光了。”
“那,孩子的爸今年——”
她面对石云鸿吞吞吐吐的欲问又止的窝囊问话,马上就懂了:“咱家老王呀,唉呀,别提了,不怕你笑话,他整大我26岁。”说完,有些为难地低下了头。
“那这么说,你认识他时,他将近五十了呀?”
她苦笑一下:“是的,他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
“那你家老王原来做什么工作呢,退休了吗?”
她叹口气:“退啥休!要是能退休就好了。现在咱们俩是工资没工资,退休金没退休金,工作没工作,买卖没买卖……”
原来老王认识她时,是省城一家机械厂厂长,改革开放后就辞职下海经商了。这几年来,两人经营过运输、玉器加工、餐饮……只是越做规模越小,越做资金越少,做到现在已是一贫如洗了。
“可是,你当时怎么就愿意……”
“神鬼催得呗,前世欠他的呗。”她低下头。
她当时是校学生会干部。品、学、貌兼优,人见人爱。
在她即将毕业那年,一位厂长给学校送来了数目可观的教学设备。她代表全校师生向这位企业家献花致谢。
这位厂长,就是现在她的男人——老王。
总之,这位师范大学的校花因为献花,就糊里糊涂地把自己也献给了这位大他26岁的男人。随后又生下一个女儿,她为之起名:王稼轩。
没过几天,这王稼轩突然不来上学了。石云鸿就上门去家访。敲了半天门,出来一个揉着眼睛的小伙子,说是王稼轩的舅舅。
石云鸿就急切地问:“你姐姐家人都上哪去了?”
“搬走了。”小伙子打着哈欠说,看来是刚下夜班正睡觉呢。
“搬哪去了?”
“不知道啊。”
“那这房子不是你姐家的吗?怎么不住了?”
“你怎知道是我姐家的?”小伙子还火了,“房证上的名儿,可一直是我。这房子跟她们半点关系都没有。我当时是可怜他们,借他们住的。”
——看来王稼轩母亲说的是实话。她家确实是一穷二白的社会最底层了。
可这王稼轩倒是哪去了,还念不念,你得给我个明白话呀?要是转学到别的学校,我给你办转学手续;你要是不念了,我得把你学籍销了,以后分扫雪一些劳动任务时,学校也就少给我班分了。你就这样下落不明了,叫我怎么跟学校交待呀?这不是坑我呢吗?我也没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呀!
气得石云鸿心里直骂。
看来,这一家三口,连孩子她妈在内,没一个明白人!
黄玉安查问过几次王稼轩旷课的事儿,石云鸿就只好拿“搬家了,过几天能来上学”,搪塞过去。以后,也就没人再问了。王稼轩这名儿,也就连同她的书桌一起,待在班级的角落里。
石云鸿天天看着那套书桌,就天天为这王稼轩着急——到底去哪儿了呢?去别的什么学校读书了?肯定是不可能的!因为,哪个学校都得要学籍呀。学籍在我手里,哪个学校能留她呀!
那么就是辍学了?要是这样,这父母可是一对混人了,多聪明懂事的一个好孩子呀。本可以是读大学的材料,就这样没任何理由地放弃学业,可就把孩子的一生前途给毁了!
有什么理由让孩子辍学呢?贫穷?金荣薇家比你们困难得多了,不也在坚持学习着吗?再说,如真是交不起学费,跟我说呀,我这老师,还有学校,也不会看着不管,让孩子辍学的呀!
这俩家长,一对糊涂人!
可是王稼轩是个机灵的好孩子呀,怎么也不来跟我这个老师商量一下或告别一下呢?
于是,又骂这王稼轩糊涂!
星期天,吃过午饭,石云鸿正跟家人讲这王稼轩呢,就听有人敲门,过去一看,他这个乐呀——是王稼轩找上门来了。
石云鸿高兴地紧忙起身让座。定睛细看,傻眼了——几天不见,孩子变样了:一头黄不黄、红不红的头发……哪还有一点中学生样子呀?纯粹一个街头小混混呀!
但不管咋说,那是自己的学生呀,另一个,人家是特意来家看老师的呀。石云鸿还是很高兴很热情地接待,嘘寒问暖:“哎呀,你可来了,这些日子真就把老师想坏了。你倒是哪去了,也不说一声!”
小丫头嘿嘿一笑:“人家这不来了嘛。”
“那你家搬哪去了?你这阵儿还念书不?”
“咱家不是穷嘛,没房子。原来是住我舅家的房子,人家不是要结婚嘛,就让咱们搬家。也没地方去呀,就上西边农村去住了。那离咱学校也太远了,你说这书还怎么念呀?”
“怎么没法念了呢?哪儿没学校呀,你可以转学到就近的中学,接着念书呀!”石云鸿很着急。
她不以为然:“我爸说了,念这中学也没啥用,他正联系他战友,要送我上军校去,下来,就是军官。那多好!”
石云鸿想说:“你爸爸他尽能吹牛,你还能信你爸爸瞎胡说?”可是没敢说。毕竟人家是父女,当教师的,不能离间人家之间的关系。于是就说:“那你现在啥也没干,就在家闲着?”
“这不就等军校来通知呢!”
“是呀。那好,老师祝你一切顺利!如这军校去不上,马上就来找我,尽量克服困难,回班级上课吧。”
“好的,老师。”王稼轩说到这儿,欲言又止地停住了。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是你老师呀,咱们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说。”石云鸿有些着急地问她。
王稼轩这才脸一红:“老师,不好意思,我爸出车祸在医院呢,你要有钱,借我点吧。”
“得多少?”
“——你借我多少都行。”
石云鸿划拉一下家里的钱,也就五十元吧,就都塞给王稼轩:“现在就这些,你先拿去用。”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谢谢老师!”王稼轩又一次点头鞠躬地走了。
她走后,石云鸿妻子就说:“一个多月的工资,还都给她拿去了,指定让她给骗了!”
“不能吧。谁还能骗自己老师呀?”
“不信,你就瞅着。看她什么时候能来还你钱。”
骗就骗吧,都是家庭贫困逼的。其实,给孩子拿钱时,石云鸿就没指望她能还钱。
过了一段时间,王稼轩的母亲又来学校找石云鸿了:“老师呀,又得麻烦你了,人家还要学校给出证明呀。”
石云鸿明白,如果孩子不是在家念书的学生,这社会救济就不给了。可是这事怎么说呢?王稼轩学籍是在我班上,可是人不念了呀。不给出证明吧,他家也确实无法申请社会救济。
给出证明吧,心里又生气:你说两口子就这一个孩子,凭啥就瞎编什么等着上军校,不让孩子上学了呢?给她们出证明,不是助纣为虐吗?心里委实有些不情愿。再说当初不念书了,不来说一声,现在要开证明了,又来找我。
人家就看出石云鸿的内心活动了,就说:“其实我们搬家,孩子不来上学了,本该来跟你说的,同时也应该办个退学手续。当时就是考虑申请困难救济,还得麻烦学校给开证明。这不就没来跟你说,真的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老师你也别为难,能写就写,不愿写,我也不怨你。你为咱孩子没少费心,还没少给补课,咱家一辈子都是感谢你的。”
石云鸿这人禁不得好话,心里一热,就给写了。
“证明,我这回给你写了。咱们学校也能给盖章儿。可是明年七月份她可就初中毕业了,那时这证明,您还上哪儿开呀?”石云鸿边写边替人家着想了。
“唉,活一天,算一天吧。明年的事儿,明年再说吧。”
“王稼轩就在家等着上军校?”
“要不,能干啥呀?”
“这军校要是上不成,你可得让孩子回学校来上课啊,以她那成绩,怎么的也能考上个中专、职校啥的啊。”
“也是的,谢谢你啦。”
她自始至终没提孩子向石云鸿借钱的事儿。看来,这王稼轩是自己编造谎言骗人的。
转眼,王稼轩已辍学两周了,石云鸿天天没事儿就为她犯愁:这孩子倒是干啥呢呀?她爸爸说的上军校的事儿靠谱吗?想去家访吧,可又不知道她家现住哪儿。
这天,黄玉安过来找石云鸿:“你班那王稼轩一天天不上学,你知道她干啥呢?”
“不知道。”石云鸿听出黄玉安话里有话,便问:“你知道她的消息?”
“我早上看着她了。这家伙,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像个小妖精似的。”
“在哪儿看见的?”
“在街上呗。”
“那你没问问她一天不上学,干啥呢?”
“她也不说实话啊。后尾我跟她屁股后,算弄明白了,她进发廓了。”
“在那打工?”
“我看是。要不,大早上,进那儿干啥?”
唉,怪不得上次到家里借钱时,就打扮成那样儿!才16岁的孩子,放着学不念,放着一生的大好前程不要,当了发廊的服务员!石云鸿想着想着,心直疼!
怎么办呢?找她爸妈谈谈。可哪儿找去啊?
越想越生气,石云鸿决定直接找王稼轩本人谈了。
石云鸿跟黄玉安请了假,便骑车直奔发廊。正在忙碌着的王稼轩见到老师,像是犯了大错似的,紧张得呼吸都停了,垂手站在老师跟前。
石云鸿拉着孩子的手,走出发廊:“你咋放着学不上,跑这打工来了?”他近乎疯狂地喝问着。“是你爸妈让你干这个的?他们不是说让你上军校吗?”
王稼轩被老师愤怒的斥问吓得面色苍白了,嗫嚅道:“这军校也没准信儿,家里过日子又没一分钱,上回跟您借的钱,也还不上……”
“你就别再提借钱的事儿了。我是你老师,你家有急用,那钱算我送你家的了。可我就是不明白,你挺聪明的孩子,学习成绩也挺好的,明年中考,怎么的也能考上个中专、职高啥的。咋就放着书不念,放着一辈子大好前程不管,来这打工挣这几个小钱呢?你也不傻啊?”
王稼轩叹口气,眼中含泪道:“可是,我家离学校这么远,我就是想上学,也够不上啊?我妈前个儿都去求我舅,让留我在他家住几天,可我舅妈不干,说让我在那住,她就走!再说,补课费、书本啥的,我家也没钱交啊。老师,你说我这书可得咋念啊?”
石云鸿低头想了想:“没事儿,你可以先来我家里住。我家你也去过,三间房,宽绰的,你晚上就跟我女儿睡一个屋,早晚就跟我一堆上下学。中午,我蒸一盒子饭一盒子菜,咱们俩一堆吃。你这边好好念书,你爸军校那边哪天让去,你愿意去军校,就马上离开咱们泉山二中,上那去。军校没消息,你就安心在这儿好好念书,准备明年的升学考试!”
王稼轩感动得忍不住哭出声来了:“老师,谢谢您。可这也太麻烦你们了啊!”
“麻烦啥,麻烦!”石云鸿拉着学生来找老板,说明情况,老板给王稼轩结了工资。
石云鸿想用车子载了王稼轩回学校。转头一看学生那一头黄焦焦头发,不由叹了口气:“你要这样回到教室上课。可得把大伙儿吓坏了!”便带着学生回到理发店,跟老板说:“麻烦你,把她这头发染成黑色的。”
老板疑惑地望着王稼轩:“这时尚黄色我才给染几天啊,不要了?”。王稼轩难为情地点点头。
见学生基本回归本色,石云鸿就用车子载了她回学校。严肃地命令式地让她立刻回教室上课去。
见王稼轩进了教室,他自己也回办公室备课。
坐在办公桌前,石云鸿开始犯愁了:事先也没与妻子商量,这晚上突然把王稼轩带回家,妻子会怎么想?会不会生气地把孩子赶出家门?会不会和自己吵闹?
可这事儿,也没有商量余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