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冬天。
这天早上起来,石云鸿到外面一看,满院子大雪,足有3寸深。他知道不能骑车子上班了。就犯起愁来:如旧绕道走,接金荣薇,难行的山路,就要比平时多走1小时。可是一想到雪天的早上,金荣薇上学所经过的那段偏僻林间山路,更会静无一人,孩子更需要自己做伴时,就招呼王稼轩过来吃饭,然后两人起身向金荣薇所在村子走去。
冬天,天亮得晚。天空一片灰暗。地上白茫茫一片。脚踩到雪上,响着令人齿寒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很怕金荣薇会早出门,自己落在她的后边。那样,自己白费力气不说,金荣薇也会一路上提心吊胆,吓得不行。
于是,他便加快脚步走着。王稼轩也在后面快步跟着。不一会儿,石云鸿浑身出汗了。他便打开脖子上的厚围脖,解开棉大衣领子,鼻子、嘴都冒着白气,眼镜也被白茫茫的一层霜遮住了。他快步在山坡上走着,心里反复叨念着:金荣薇,你可不兴早出来呀,你可得等着老师啊……
看着外面满地大雪,金荣薇同样很焦虑:她担心老师会如往常那样地踏雪冒寒,步行着绕道儿来接自己上学!她眼望天空,心里不断地念叨着:老天爷,行行好,可别让老师来接我啦!
想归想,走到那个长满柞树、松树的林间小道时,她仍习惯地向四外望了望,渴望瞧见老师那熟悉的身影。
当她一眼望见林边大杨树下,老师正向自己招着手时,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的眼圈儿红了!
等来了可爱的学生,石云鸿如释重负。顿时觉得寒风透骨地凉,双手忙把大围脖儿紧紧围在脖子上,不等学生走到身边,如往常一样,在前面快步往学校走去。两个女孩子们跟在后面,快步地走着。
快到学校了,一条河拦住去路。初冬时节,靠岸边的河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河中间那几块石头上,也结了一层亮晶晶的冰。在东边红红的太阳光照下,这些冰面都向四外反射着阳光,把河畔变成了耀眼的绚丽的世界。
石云鸿很想就此给学生们讲讲光的折射和反射原理,但想到那年小学陈老师因放学送女生回家,被人整进监狱的事儿,便没停留地走过河,往学校走去。
金荣薇当然很感谢石云鸿的热情关怀,但对老师不冷不热总是对自己保持一定距离的作法,很是不解,甚至心中生怨:我又不是毒蛇会伤人,你干啥老是离我多老远啊?特别是今天,天冷路滑,你又没骑车子,我们一起搀扶着过河,多好啊!
石云鸿所以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女学生,是汲取了他小学班主任陈老师的教训:
陈老师是石云鸿小学五年时的班主任。当时三十五岁,正是风华正茂事业有成的时候,却因与一个女生的问题,被开除公职,判刑入狱。
起因是班级有个女生住在离校挺远的上堡,孩子母亲故去,父亲体弱多病,陈老师便格外关心这女生。加上两人同路,有时放学,陈老师便与这女生结伴同行,边走边谈些学习上的事儿。
岂料师生间本来很正常的行为,却引起了同事曹老师的嫉恨。
曹老师鼠眉鼠眼,又瘦又高,被学生送个外号“老干愁”。大家说他一愁长得丑,娶不到媳妇;二愁个子瘦长,买不到合身衣服……
但他积极要求进步,每周都要向党支部递交一份入党申请书,表示坚决和一切阶级敌人做不妥协的斗争。请党组织考验他。
陈老师与女学生的亲密交往,令他又气又急又恨。“男女有别”,你们这样亲亲密密的,还能没有出格的事儿?于是他便下力气,跟踪观察。
一个秋天的傍晚,陈老师与那女学生两人,放学同行至半路,天空突降暴雨,师生都没带雨具,便急忙跑向近处山上一棵大杨树下避雨。看女生衣服尽湿,抱着两个胳膊,瘦弱的身体颤抖不已,陈老师便把孩子抱在怀中取暖。
不想,此情此景,正被偷偷尾随而来,躲在旁边树下的曹老师看个正着,于是他便向公社报告说陈老师调戏奸淫女学生。
那时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陈老师便被抓起来审问,他坦然承认在林中树下,抱了女学生的事实。没想到,最后被开除公职,判了10年徒刑。媳妇羞恨交加,马上与他离了婚。
曹老师把陈老师送进了大牢,立了大功,得到了重用:取代陈老师,出任石云鸿六年级时的班主任。
20年后,陈老师才被平反昭雪……
陈老师的前车之鉴,使得石云鸿所言所行更加谨小慎微。
路上大雪三寸多深。
按往年惯例,二中停课,师生上街扫雪。
各班扫雪任务由黄玉安事先分好:他拿着粉笔,在镇中心马路上,先从这头走到那头,大致量了一下街道长度,再按班级,大致分一下,就用粉笔在路边墙壁上,画下记号,标明哪段归哪班清扫。然后各班按记号,各自扫雪。扫完,请黄玉安检查合格后,即可放学,或回校上课了。
各班的班干部事先都到现场,看好本班负责的雪段,领下任务。任显竹的一班排在街道的一头儿,石云鸿的二班就挨着她班的地段。二班学生一人分得一段后,大家便分头在各自的雪段上扫起积雪来。
在打扫过程中,石云鸿发现一班学生总是聚在一起,靠着一边的那段干,而把临近自己班这一段白亮亮的雪地放在那儿晾着。心想人家也许是分段打扫吧。
等到一班把集中打扫的那段路面扫干净后,任老师招手叫来躲在路边抽烟的黄玉安:“你看看,分咱们的都干完了,咱们这活干得快不快!?”
黄玉安看一眼正忙碌着扫雪的二班,再看一眼夹在两群学生之间那段一动没动白花花的路面,又走到路边看看自己在墙上标的记号,回头对任显竹道:“你们才干完一半啊,那一片你给谁留着呢?”
任显竹望一眼剩下的那白茫茫一片雪地,不满意地眨下眼睛:“当时分时,不是没有那片吗?怎么的,看咱们班干得快,就把别班的让咱们干啊!?”
“怎么是把别班的让你们干呢?那明明就是你们班的啊!”黄玉安气得小眼睛直眨。
“咱们班的?当时怎么没说?”任显竹板着脸不认帐。
黄玉安气得脸都白了:“那啥,你们两下班干部都出来,看看我当时是怎么分的?”
见没人出来,便冲二班手一指:“那啥,老金太太——”
正弯腰扫雪的金荣薇听老师当众喊自己外号,气得哭了,冲到黄玉安面前,手指着黄玉安质问道:“管谁叫老金太太?你当老师的还管人叫外号?”
黄玉安被质问得懵了,眨眨小眼睛,望望石云鸿,望望那些抿嘴儿偷乐的学生,就知道自己是一时着急,失言了。便红着脸笑道:“这家伙,你还急眼了。那外号也不是我起的啊!”
“你当老师的都欺负人,我这书算没法念啦!”金荣薇抹着眼泪,跑了。
黄玉安管学生叫外号,石云鸿当然很生气,他火冒三丈地要跟黄玉安吵架。但当他看到任显竹正满脸坏笑地望着自己,等着看热闹时,便使劲压下了胸中的怒火。转身让王稼轩快些追上去,陪着金荣薇,安慰劝说金荣薇。然后,便弯下腰,带领学生们扫雪,二班师生都保持了沉默。
任老师没能看到石云鸿和黄玉安吵架,心里不由对石云鸿骂句“啥人啊,比老娘们还面糊!”有些失望地向本班学生一挥手:“回学校去上自习!”
一班学生眉开眼笑地扛起工具走了。
气得黄玉安摇了摇头,冲着任显竹背影骂道:“就他妈知道护犊子,怕你班学生累着,那别班学生就不是人啊?!”
他背着手在雪地上走了几步,回头对二班师生笑道:“这也不能就这么搁着啊!你们班发扬点风格,帮着扫了吧!”
“别的班的,凭啥叫咱们扫?”因金荣薇被黄玉安叫外号,已气昏了头的尹旭明,这时把铁锹往地上一墩,大声抗议道。
黄玉安本被任老师气得半死,没处发泄,现在听尹旭明站出来公然叫阵,便马上手指尹旭明:“你个死美国鬼子,瞎吵吵个啥?关你屁事儿!”
尹旭明气得举起铁锹冲过来,就要跟黄玉安拼命。
吓得石云鸿脸都白了,忙一把抢过学生手中的铁锹:“尹旭明!你还敢打老师!”
“那他管谁叫美国鬼子!”尹旭明委屈地蹲在地上,不服地摇晃着尖脑袋。
石云鸿也被黄玉安的无礼行为,气得不行,但面对眼前那么多学生,他又只能克控着自己,于是便对尹旭明道:“别人叫咱外号,那是别人不对。可咱们要是打人,那咱们就也不对了!”石云鸿借着批评学生的机会,话里有话地批评了黄玉安,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黄玉安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手指一班扔下的那片雪地,对石云鸿说道:“那啥,这一块地场,你们班倒是扫不扫啊?”
石云鸿瞪了黄玉安一眼,手拄铁锹,苦笑着叹口气:“扔下这一块不扫吧,指定不行!可是让我们班自己干,咱们还真就累不起——这样吧,你跟那俩班说说,叫他们也来,大家伙一起干吧,看行不行?”
黄玉安想想,也只好如此,过去跟三年另两个班说一下,最后三个班七手八脚的算是把雪打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