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云鸿的教学工作,受到了全校教师的认同。他谦和的人品,踏实的作派,实干的精神,也得到大家的肯定与喜欢。
周六下班后,石云鸿推出车子刚要走,工会主席老蒋点手叫住他:“喂,石老师你要回家去?”
石云鸿止住脚步:“是啊。你有事儿吗,蒋主席?”
“叫你进来,你就进来。”老蒋一脸诙谐道。“我还能像老任那样搁笔杆捅你牙啊!”
石云鸿听他这样说,便知道那天的事儿,学校里已是尽人皆知了。被羞辱被耍弄的恼怒情绪,马上又在心中翻腾着。难堪的表情也马上布满他的脸上。他苦笑道:“那您有啥事儿呀?”
“一天老着急回家干啥呀?不要一天没事儿老是想着媳妇,要一心扑在工作上,全心全意干革命!来来,别着急走,跟我来一下,我交你个革命工作。”老蒋笑嘻嘻地说完,转身回办公室。
老蒋与众不同:他长个大窝瓜似的圆脸,两个半睁半闭的小眼睛里,总是闪着儿童般亲切顽皮的笑容。狗熊似的矮胖胖的身体。会让人想到可爱的大肚子弥勒佛。他是共产党员,从海军转业回来,被安置到公社机关。后来到学校教农业技术课。现在任学校工会主席职务,和另一个农技教师在这个办公室坐班办公。
石云鸿跟着他进到办公室:“有啥事儿,蒋主席。”
“你明个儿在家没啥事儿吧?媳妇不能让你替她卖冰棍了吧?”
赵顺然头两年卖冰棍的事儿,他咋知道?石云鸿有些茫然地看了老蒋一眼。“你媳妇长啥样儿,我都知道。我还帮她抖搂过货底子呢。不信你回家问问?”
“是啊,那谢谢蒋主席了!”
老蒋眯起眼睛笑——他从心里喜欢别人叫他“主席”。随后又故作严肃地说:“你可别跟他们别人一样,一天老是蒋主席,蒋主席的叫我。外面人不明白,还以为是喊蒋介石呢。”
石云鸿也笑:“没事儿,蒋介石都死好几年了,大伙都忘记他了。蒋主席有什么任务要交我办?”
老蒋打开靠墙立着的卷柜,从里面拿出一瓶豆油,一小袋大米,一小袋白面,然后挺直了身躯,装做一脸严肃地目视石云鸿说道:“这是咱学校病休教师老李半年的粮油。他肝炎,在家歇好几年了。他俩孩子小,媳妇又种地又管家的,离这镇里粮站又远,又不会骑车子,这领粮领油的,就都咱工会帮着弄了。以前是攒到一年半载的,我领一回给送去。这回你来了——我看你小伙子人品好,政治觉悟高,虽然不是党员,也接近党员标准了。我信任你,就把这给老李送油送粮的艰巨任务,交给你来办——这是组织对你的考验啊!”
场面真有点像战争年代,党的领导对下级交待革命任务时的情形。
石云鸿尽管觉得有点滑稽,但忍住了笑,也装作严肃地说:“请组织放心,我一定完成好任务!”说完,才抿嘴乐了:“老李他住哪儿呀?”
老蒋就坐下,在一张纸上,画了个地图,上面写个北字,下面写个南字。然后画条线代表从学校通往老李家的路线。标上一个个村子名……详细得让极有耐性的石云鸿都不耐烦了。
“主席,我知道了——不就是在我家西边五里的五间房村嘛。我到那儿,一打听,就能找到了。”
“你坐下,好好听,别打岔!还一打听就找到了?这啥时候,知道不?正是农民铲二遍地的农忙时候,哪家有闲人等着你打听道儿?小毛光子,啥也不明白,就老实地听我讲吧。”老蒋说完,俩睁不开的小眼睛瞪着石云鸿,俩厚嘴唇继续夸张地上下动着。
逗得石云鸿哭笑不得,没办法,只好又坐好,听他翻来覆去地白话。
老蒋刚说的“老李是肝炎病”的话让他有点紧张。想了想,还是笑笑问道:“主席呀,你说这老李得的是肝炎病?”
老蒋看出了他有些恐惧,便拍了拍他肩膀:”看你这小胆吧。还害怕了,打怵了?怕给你传染上病?不敢去了?”
“也不是害怕,我就是问问。”
“没事儿。老李那肝炎都好几年了,稳定了,不传染了!”老蒋说,“要不,你要是害怕,就别去了?要不,还是我去?”
“怎么,我像是成了临阵的逃兵了!”石云鸿被老蒋说得有些羞愧不好意思了,便忙拿起东西:“没事儿,我不怕。我去!”“你听我的:到他家,推开门儿,把东西往屋里一搁,跟老李说一声:”蒋主席派我给你送粮油来了!完事了,回身就走——也别跟人家媳妇搭咕——那小娘们长的可好看了!”
晚上,石云鸿跟媳妇说了老蒋说的帮着卖冰果的事儿。赵顺然笑笑:“是有那么回事。去年夏天,我上了一箱冰果,刚过晌午吧,就下起大雨了,我正走到二中门口,就跑到大门边那大树底下躲雨。黄玉安让我进办公室坐着,我也没进去。等下课了,一个大胖子老师看见我,就问还有冰果没?我说还有点儿。他就说,货底子啦,这天也要黑了,你就别卖5分钱了,贱点卖吧。我也没说啥。他就给我4分钱,我也就卖了他一个。他走了没一会儿,又领了一些学生过来,就把箱子里的那些冰果都给买走了。”
石云鸿不由暗笑——是老蒋的做派!
第二天是星期天。
夏天的农村,家中活儿很多,但听石云鸿讲了要给老李送粮油的事儿后,妻子赵顺然毫无怨言,非常支持石云鸿去送。
石云鸿上午在家中房前屋后菜地里干了些活。中午从家中出发,带了那些细粮和豆油,骑着车,去给老李送粮食。
正值盛夏三伏。万里无云,太阳像在天空中挂着的大火球一样。石云鸿在坎坷不平的乡间土路上骑着车,路两边光秃秃的,连棵树也没有。他直觉得车鞍座,像煎饼烙子似的烫屁股。握着车把的两只手也热得手心里全是汗。耳边只有草丛中的蛐蛐儿,懒散地有气无力地吱吱叫声。
找到了老李家,石云鸿想到老蒋说的“老李的媳妇长得可好看了”的话,心竟莫名地紧张得直跳。他敲敲关着的大木门。
门开了。
石云鸿吓了一跳——来开门的女人确如老蒋所说,是个形态俏美的女人!没等他细看呢,那人笑着怯怯地小声说话了:“石老师啊!你怎么——”
熟悉的声音让石云鸿楞住了。他随后惊叫道:“刘老师!你咋在这儿?”
“谁来了?刘淑德你倒是让人家进屋来呀”老李在屋里喊着。
石云鸿见状,不便与刘淑德多说,满腹孤疑地随着刘淑德来到屋里。
老李见单位来人送东西了,激动得直流眼泪:“谢谢学校,谢谢老蒋,大家都这么关心我,感谢不尽……”
看石云鸿坐在炕沿上满脸流汗,老李又着急地跟刘淑德使个眼色,刘淑德点点头,跟石云鸿说:“石老师你先坐一会歇歇乏儿,我出去办点事儿,马上就回来。”
石云鸿点头儿:“你有事儿,办你的。”
老李家三间房,东屋住人,西屋存物。家中井井有条,并不凌乱。
不一会儿,刘淑德回来了,进屋用手抹一下额上的头发,把手中的那瓶汽水递给石云鸿:“老李核计你骑车子挺累挺热的,叫我去卖店给你买瓶汽水,你快喝吧!”
石云鸿渴得嗓子眼直冒火,也不客气,手拿过汽水瓶,四下张望,可也没看到瓶起子。
刘淑德便问老李:“有没有瓶起子啊?”
老李抢过汽水瓶,看了看,放嘴里,用牙咬住瓶盖儿,闭着眼睛,猛一扳瓶子,铁皮瓶盖儿便含到他嘴里了。老李噗一声把瓶盖儿吐到地上,用手掌擦一下瓶口,随即把瓶子递过来:“石老师,你喝吧,解解渴儿。”
老李的举动把石云鸿弄得挺尴尬:他用牙啃开铁皮瓶盖的待客热情,着实令人感动。但,别人的口唇、唾沫、牙齿、还有手掌,接触过的瓶口,石云鸿实在无法接受。更何况这老李还是个拥有大量乙肝病菌病毒的传染源病人呢!!
怎么办呢?
老李费力打开的汽水,自己不喝,显得是不领主人老李的盛情!
自己不喝,老李也会觉得我石云鸿嫌人家老李脏!
不管怎样,自己不喝,都会伤及老李的自尊心!而伤害别人的事,是石云鸿永远不会做的!
怎么办呢?
石云鸿转眼看见炕里坐着的那个小女孩——正馋涎欲滴地望着那瓶汽水,就笑着把汽水瓶递过去。
老李见状,就埋怨刘淑德:“你说你怎么老是这么实心眼呢,我叫你给石老师买瓶汽水,你还真就买一瓶。就不能给孩子也带一瓶!”
刘淑德就像做错了事儿似的,红了脸低头笑。
这老李,啥人啊?咋这么个暴脾气!
这刘淑德倒是咋回事呀,星期天怎么跑这儿受气来了?
让老李训一通也不生气?
但他明白自己的一肚子话,此时不方便说,也绝不能说。但明天上班后,一定找到刘淑德,和她好好说道说道!
想着想着,他忽然觉得心里很不好受,便与老李告别,回家。
石云鸿返家途中,正逢东南风,抬头看时,一大块乌云如座大山似的从东边漂移过来。他心里叫声“不好,要下雨!”便一路顶着风,用力蹬着车子往前骑。没一会儿,便累得热汗直流,两腿也累得突突地直抖,实在蹬不动了,就下地推车走一会儿。
忽然看见刘淑德在后面正艰难地骑着车子追上来。她的上身前倾,两脚用力踏车,上身也左一下右一下地摇晃着。看得出,她是尽了全身最大的力气骑行着追赶自己。
石云鸿便向刘淑德招手,惊喜地喊道:“刘老师!”
“哎呀,妈呀,石老师啊!你才走到这啊?”刘淑德下了车,惊喜地喘着气问。两行汗水从刘淑德鬓角向下滚动着,她的脸蛋如涂了脂粉似的变得白里透着红。
两人相伴着推车前行。石云鸿便把老蒋让给老李送细粮的事儿说了一下。没说几句,一阵尘土飞来,随后,大雨从天而降了。
“哎呀妈,这可怎么办?”刘淑德惊叫道。
石云鸿抬眼四望,见路边有棵大杨树,树干很粗,枝杈撑天,如把巨伞,便忙招呼刘淑德:“快上树根底下避避吧。”
两人推着车子,几步跑到树下避雨。石云鸿便问:“刘老师,你咋跑这儿来了?”
“唉,别提了。老李是我念师范时咱班的书记,来看看他。”
“班级团支部书记?”
“是啊。”刘淑德点头儿。
“当时,你们关系好?”
“还行吧。他比我们大两岁,一天像个大哥哥似的,对谁都挺关心的。我那年有病住院,人家没少去看我照顾我呢!”刘淑德深情地回忆道。
“你这么好的身体,还能有病?”
“我平常真没有过什么病。那回不知怎么回事,真就病了,病得吓人啊,可重啦。住了一个月院呢!”
“后来治好了?”
“治好了,断根了。老也没犯过。”
“你那班书记这回又得的什么病?”
“他这病跟我不一样,他这病挺重的。”
“啥病?”
“肝炎呗!”
“甲肝,乙肝?”
“ 乙肝。”
“乙肝病,传染啊!你咋还敢上他家看他去?”
“传染就传染吧!同学一回,当年又是那么关心我,我住院,人家差不多天天去看我。这回他有病了,托人带信说想我,我要是不敢上前,那还是人吗?”
刘淑德的话令石云鸿心灵为之震憾!一个视友情比自己生命还珍贵的女人,她的道德是多么高尚啊,她的灵魂是多么纯洁啊!能与这样的人同事,真是自己的幸运!
“你是昨天下班后就来了,晚上在他家住的?”石云鸿眼望着地上,不放心地小声问。
刘淑德捅了他一下,笑着:“瞅你说的?我是那样随便的人吗?”
“你该让他快去传染病院住院治疗!”石云鸿想想道。
“他都住完院回来了。住院时,人家谁都没告诉。现在出院了,病情也稳定了,才告诉我的。”
“据我知道,乙肝病治不了,怎么治,也去不了根儿。不定啥时候,还犯病。犯一回,重一回,一回比一回重。最后是肝硬化,甚至肝癌!”
“真的,假的?你可别吓唬我呀!”
“吓唬你干啥?不信,你上传染病院找专家问问啊。”
刘淑德低下头叹口气,目光暗淡下来,自语似的道:“怪不得人家扔下孩子跑了……”
“他那漂亮媳妇吓的离婚走了?”
刘淑德点头儿:“他说是看他得肝炎了,人家和他离婚,跟相好的跑了,孩子也没带!”
“她那相好的是谁啊?你问老李没?”
“老李也不大清楚,只知道是个走乡串屯儿修缝纫机、半导体的手艺人。”
“那,能是挣着大钱,发财了?”
“不知道。老李真是爷们,我绝对佩服!他在医院病床上跟媳妇说了,自己是病号,又穷,不爱过,愿意离,二话没有,放你走!”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石云鸿感叹道
刘淑德不以为然,摇头道:“还能都那样啊?也就是他命不好,没摊着好媳妇吧。”
石云鸿点头儿:“你说的对。确实也有女的在大难来时,不愿离分,甚至是往一起凑,共同受罪吃苦的。”他讲起赵四小姐在张学良遭到囚禁后,奋不顾身地扔下年幼的儿子,从香港返回中国大陆,陪着丈夫一起过起囚犯生活的故事。
刘淑德默默地听着。
同时,心里也在默默地思考着,默默地做着决定。石云鸿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说的几句话,坚定了刘淑德步入人生苦海的决定,使她自此陷入痛苦中,无法自拔!。
这时,天空放亮儿了,风也停了,雨也停了。两人便骑上车子,分头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