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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北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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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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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之水万古流》连载

第六章

指导员为了说明这个道理,又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从前有个员外晚年得子,于是,亲朋好友纷纷前来祝贺。有人说,这孩子是麒麟转世,将来要做封疆大吏。也有人说,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颏方圆,相貌不凡,将来一定能出将入相。可是,偏偏有一个人说,这孩子将来无论如何,最终一定要死去的。结果,这个说实话的人被员外一顿棍棒给打了出去。

经过指导员通俗易懂的一番讲解,常怀玉和卫自如受益匪浅,两人各有感受。

常怀玉感激指导员的批评指正,也深刻地领悟到了收敛锋芒的必要性,更加坚定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信念。而卫自如却是从灵魂深处受到了触动,卫自如的父亲原来是阴山县政府县长,文革时期,只因讲了几句真话就被打成了右派,在五七农场接受劳动改造,直到粉碎“四人帮”以后,才得以平反。若非如此,卫自如想当兵,那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所以,对指导员关于实话实说的剖析,他是感慨万般,理解深刻。至此之后,他便坚定了自己为人处世的信条。

新兵训练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对越自卫还击战打响了。常怀玉热血沸腾,第一个写了请战书,因为他有将军梦,在他看来,将军是在战场上真枪真刀拼出来的,所以,他渴望着自己能在战火中成长,最终成为赫赫有名的将军。于是,他满怀豪情地跑来连部办公室,双手把请战书递给了连长,激动地说:“连长,我要上战场,我要用实际行动教训这些忘恩负义的越南佬!”

连长看着这个身材魁梧的兵,高兴地说:“好!是个好兵,有正义感,关键时刻敢于往上冲,好,我会把你报上去的。不过,在没有批准之前,还要加紧训练,去吧。”

常怀玉立正敬军礼:“是!”然后,迈着雄壮的步伐回到了新兵训练场。

全连新兵也都纷纷上书请战。这些在毛泽东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受党教育多年,打小从电影《南征北战》、《董存瑞》、《地道战》、《地雷战》、《英雄儿女》、《上甘岭》等影片中得到启发,那就是,只有在战场上才能彰显英雄本色,才能当英雄。于是乎,豪言壮语的请战声汇聚成强烈的革命英雄主义激情,荡漾在如火如荼的新兵训练场上。然而,终因部队是基建工程兵,没有被上级批准请战。这种驰骋沙场的机会,就连很多野战部队都轮不上,对越自卫还击战已经胜利结束了。

常怀玉非常失望,并且胡思乱想,甚至懊悔入伍基建工程兵这个门槛迈错了,倘若当初入伍的是野战部队,是不是就有机会请缨出战,驰骋沙场呢?总之,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一次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转眼间,三个月的军训结束了。这天,常怀玉被于国柱叫到了办公室,于国柱说:“怀玉,你跟我走,到我连队去,我连的文书很快就要提干了,等他提干以后,你去接替他的文书班吧,你是这块料。”

常怀玉听后,激动地心脏怦怦直跳,心说,黑子哥说得没错,部队就是好,真有用武之地,只要有才能,部队就会量才使用的,看来当兵这条路真是走对了。于是,他高兴地说:“谢谢指导员,我听您的,我会加倍努力的。”

原来,于国柱那次把常怀玉和卫自如叫到办公室点评“当兵感想”,目的是为了给十六连选拔一个文书人才,最后,他看准了常怀玉,卫自如被分到了木材连。

基建工程兵部队成立当初,整编了很多建筑公司,凡符合入伍条件的工人就地入伍穿军装,部队习惯叫这类兵为工改兵。凡不符合入伍条件的工人,或是留在部队当技工老师傅,或是调往其他单位。于国柱原来是某建筑公司的新招工人,刚进公司没几天,部队就把该公司整编了,于是,于国柱符合入伍条件就穿上了军装。此时,正赶上文革掀起了高潮,部队团级单位都成立了文工团,需要从战士中选拔文工团员,由于于国柱会吹笛子,会拉二胡,兼有文采,所以,他就被选进了文工团。经过十来年的文艺工作,于国柱后来被提拔为文工团团长。文工团虽然也称“团”,但他只是个连级编制单位,所以,于国柱这个团长也只是个连级干部。文工团在那个年代大唱革命样板戏,也轰轰烈烈地红火了若干年。然而,好景不长,文革结束后,文工团就被撤销了。自然而然,于国柱也当不成“团长”了,就被调到十六连当了指导员。

一般文人总有一些傲慢的臭脾气,于国柱就是这样的人。偏巧和他搭档的卫根生连长是陕北穷山沟里的人,只读过两年书就回村给生产队放了羊。卫根生入伍的时候,部队也时兴忆苦思甜活动,团里请来驻地苦大仇深的贫农老大爷,给全团官兵讲诉苦难历史。其实,由于地方方言的缘故,老大爷的诉苦,战士们基本听不懂。但是,卫根生却当着全团官兵的面放声大嚎,痛哭流涕,好像他有深仇大恨似的。这一嚎不得了,阶级感情深深地感动了团首长。团长让人把卫根生的连长叫来,郑重其事地说:“我看这个兵思想觉悟蛮高嘛,你们连队要重点培养。”

团长已经放话了,连队当然要重视。就这样,卫根生交上了好运,下连队第一年当了副班长,并且入了党,第二年当了班长,第三年就提了副排长,第四年赶上辽阳化纤厂施工大会战,卫根生本是山沟里的穷苦人,干活儿不怕吃苦,有一股子拼死拼活的劲头,年底荣立了二等功,就被“火线”提干成了排长,经过两年多的大干苦干,又升一级,成为副连长。辽化工程竣工后,部队转战到了南京,卫根生由副连长升为连长,可谓官运亨通,一路飙升。

于国柱知道卫根生的底细,心说,凭着嚎一鼻子走上了仕途,不光彩。背地里讽刺他是“刘备哭荆州,哭上鼻子要香赢”,心里一直鄙视他,看不起他。

然而,卫根生也不是省油的灯,别看他没有多少文化,心机却是山重水复。心说,你指导员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你不就是会点戏子的套路吗?你上工地试试,沉降缝怎么留,抹灰怎么冲筋,防水怎么做,你懂吗?你一窍不通!基建工程兵是干什么的?是搞工程建设的,你能干得了吗?

因此,两个搭档是面和心不和,不动声色地摽着劲儿。

此时,十六连老文书已经提干,新文书急需到岗。然而,在选择新文书这个问题上,于国柱和卫根生产生了很大的分歧。于是,卫根生就组织全连干部召开举手表决会议,严格执行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制度,来决定文书人选。于国柱提名的候选人当然是常怀玉,而卫根生提名的候选人却是常怀玉的同县战友刘贵生。经过举手表决,最后的结果是同意刘贵生当文书的获得六票,连长一票,副连长一票,四个排长各一票。同意常怀玉当文书的获得两票,指导员一票,副指导员一票。司务长投了弃权票。会后,于国柱气得直骂娘,他说:“这是他妈的什么民主,这也叫任人唯贤?简直就是扯淡!”

于国柱是非常了解新兵十九连的每个战士的,刘贵生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当兵感想”内容一般,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文采,就这样也能当文书?于国柱虽然憋了一肚子气,但是,最终还是要执行组织原则。

就这样,常怀玉没有当上文书,他被分到了二排瓦工班。面对这出人意料的结果,他心急火燎地跑到指导员的办公室询问原因。

于国柱“唉”地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沮丧地说:“一言难尽啊,真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算了,我也不多说了,多说无益,不过,把你分到二排瓦工班,这也是革命工作的需要,革命军人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去吧,好好干工作,不能泄气,这也是历练的一个好机会,至于你这块料,以后一旦有了机会,我会考虑的。”

常怀玉听后,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委屈的酸楚在心里隐隐作痛,但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埋怨指导员吧?于是,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瓦工班。

瓦工班是全连干活儿最苦重的班,主要工作是挖基础土方、砌砖墙、搬砖头、铲砂灰、打混凝土等。战士干活儿时穿着摘去领章帽徽的军装工作服,半天下来,全身衣服就被汗水洗过一样,再经烈日暴晒后,就成了“中国地图”。苦是确实苦了点,但是,常怀玉心中的坚定信念时时在激励他,坚持、坚持、再坚持!即使当不上文书也不能泄气,还有考军校这条出路可走,在干好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加紧复习功课,准备迎接军校考试吧。

十六连住宿条件还算不错,连里承建的烷基苯化工厂的家属一号楼建成毛坯房后,也不装修,全连就住了进去。大概是甲乙双方有协议吧。其他连队普遍住得是木板组装的平板房。一号楼为五层楼,四个单元,每层东西两户,每户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一个班住一层,三个兵住一个房间,班长独居一室,两个客厅其中一个作班会议室,另一个也住人。这里要说明一点,由于基建工程兵是施工作业部队,所以,他和野战部队的编制有所不同,不是标准的三三制编制,而是一个连有四个排,一个排有四个班,每班人数都在十几人以上。

每天晚饭后,别人都在楼下看电视,常怀玉却脖子上搭块毛巾,左手摇着芭蕉叶子扇,右手握笔,坐个小凳子趴在床上复习功课。同室战友说,《大西洋底来的人》非常好看,拉他去看,却被他婉言谢绝。他赌气地想,文书当不成,军校总不能也考不成吧?然而,让他料想不到的还真是考不成。

休息天,他跑去问于国柱:“指导员,为什么报考军校还不报名?”

于国柱沮丧地告诉他说:“新兵第一年不允许报考军校,这是总部的规定,时间长了你就会明白,部队也有很多不合理的做法,比如你当文书的事,明摆着举手表决不合理,但是,还要执行组织原则,你说气人不气人,慢慢克服吧,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回去吧,回去好好复习功课,来年再考吧。”

常怀玉顿时心神恍惚,呆若木鸡。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指导员宿舍的,只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块一样沉重。此时此刻,他真有点后悔当兵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最起码在地方上今年又能走进考场,至于考上考不上大学,那是另一码事。然而,部队却如此限制入伍新兵进考场,这不是耽误年轻人的学业吗?国民党的黄埔军校也没有这种规定,我们共产党的部队院校怎么会有这样的规定呢?真叫人不可思议。

常怀玉作为一个入伍新兵,理解不了总部的这一规定,也是情理中事。他带着满脑子的烦恼走出营盘,来到营盘后面的土山上。南京尧化门的六月天气,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在一棵香樟树下坐下,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静静地思考着下连队后所发生的一切。文书当不成,军校又不能考,真有点“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丛深锁二乔”的感觉。

不知什么时候,刘贵生已经悄悄地坐在了常怀玉的身后,就在常怀玉全神贯注沉思的当口,刘贵生突然说道:“怀玉,对不起。”

常怀玉被刘贵生这猝不及防的说话声,吓得毛骨悚然,头发差点都要竖起来。常怀玉惊魂未定地猛一回头,看是刘贵生后,这才慢慢地定了神。

“你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常怀玉嗔怪地说。

“我来了有一会儿了,知道你在想心事,所以,刚来了就没敢打搅你,过了好一会儿,实在憋不住就开了口。怀玉,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文书这个位置本来应该是你的,结果阴差阳错地让我干上了,实在是对不起。”刘贵生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说。

看到刘贵生诚恳的表情,常怀玉也以诚相待,说:“这事不怪你,这是连里的决定,与你无关,不过,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当上文书的?”

刘贵生说:“这事说起来就话长了,你可能还不知道,连长和指导员两人不对脾气,指导员是鄙视连长没有文化,连长是耻笑指导员不懂施工,两人暗地里摽着一股劲,当日选拔文书的时候,指导员本来是要你当的,偏巧就在这之前,我想学开车,就去求了连长,没想到最后却让我当了文书,这里面的原委,还是我后来从司务长那里知道的,你成了他俩斗气的牺牲品。”

常怀玉听得云山雾罩,脸色大变,眼睛瞪着刘贵生,急躁地说:“你把话说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

刘贵生一看常怀玉急眼了,就不好意思地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刘贵生的父亲是公社供销社的老司机,刘贵生从小就经常坐父亲开得拉货汽车,每次坐车都感觉父亲很了不起,把个方向盘耍得团团转,这种感觉渐渐地促使他喜欢上了开汽车这个行当。这也是近朱者赤的缘故吧。从此,他就有了开车的梦想。长大以后,他无心学习,人在曹营心在汉,整天琢磨着开车的事,初中一毕业就辍学了,一心想着要学开汽车。然而,刘父对他的辍学非常生气,又考虑到影响问题,所以,始终不让他碰一下方向盘。没办法,刘贵生只好帮着母亲在地里干了两年农活儿。全家除了父亲是城镇户口外,其他人都是农村户口。那时孩子生下来要随母亲的户口落户,母亲是农村人,孩子就是农村户,母亲是城镇人,孩子就是城市户,有点母系社会的味道。刘贵生终因户口问题上不了班,更别说开车了。于是,他就当了兵,想在部队学开车。下连队后的第二天,他买了一条南京牌香烟,趁着天黑进了连长的宿舍,把香烟放在了连长的床上。

连长说:“你这是干什么?”

刘贵生诚恳地说:“我想学开车,求连长帮帮我,这是我来部队的最大愿望。”

连长说:“开车得去运输连,我没有这个权力,如果是连里的工种,我倒可以给你考虑一下。”

就这样,当于国柱推荐常怀玉当文书的时候,卫根生正好推出了刘贵生,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张冠李戴的用意,着实将了于国柱一军。

常怀玉听完刘贵生的讲述后,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顿时,他的心里犹如打碎了五味瓶,一股难以言表的滋味涌了上来,委屈和无奈的苦楚像钢针一样刺痛着他的心,眼泪随之而掉了下来,心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真是龙虎相斗蛇鼠遭殃!我招谁惹谁了,竟遇如此变故,叫人哭笑不得,无力主宰。但是,痛苦片刻之后,转念又一想,这事还真的不能怪怨刘贵生,他并不是想当文书,他只是想开汽车而已,他没有错,错的是指导员鄙视连长,错的是连长利用他来对付指导员。

想通这些之后,常怀玉坦然地说:“事情已经这样了,由不得你我,你能对我实话实说,说明你胸怀坦荡,是个可交之人,我们以后还是好兄弟,好战友,你要好好干,遇到写作上的困难尽管说话,我可以帮助你。”

刘贵生听了这番话,万分感激常怀玉的理解和大度,心中的块垒终于释然。

常怀玉也如此,文书没有当上,军校又不能考,即使有怨言也无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心说,无法改变总部的规定,那就改变自己的埋怨情绪吧,赶快收回心来抓紧复习功课,迎接来年的军校考试吧。

这正是,连队文书未当成,又难踏进考场门。军人天职是服从,虽有怨气也得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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