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连承建的煤炭医院南楼竣工后,经甲乙双方协商,暂不交付,无偿借给部队临时使用,等医院北楼及附属工程全部竣工后,一并交付甲方使用。于是,团部就在南楼安营扎寨。南北楼相距大约100米左右,站在南楼上望北楼工地,一目了然,尽收眼底。
这天,北楼开始浇筑基础混凝土,二排四个班全部上阵,一场紧张的施工战斗就此吹响了号角。混凝土施工既繁重又繁琐,一旦开工就要一鼓作气一干到底,中间不能停歇。部队施工就是这样,能不留施工缝就尽量不留,保证工程质量是第一位。况且,连续作战是部队的优良传统,所以,排长把四个班的战士临时编成三个班,昼夜三班轮流倒换。每个班又分成三个组,第一组负责给搅拌机上砂石水泥料,叫做搅拌组。第二组负责混凝土运输,叫做运灰组。第三组负责混凝土浇捣,叫做打灰组。搅拌组有几个战士用手推车将砂石料往搅拌机料斗里倒,另外几个战士搬上水泥也往料斗里倒,当然,砂、石、水泥都要按照配合比来倒,这是混凝土标号所决定的。运灰组的战士每人推一辆手推车,从搅拌机的屁股里接上混凝土,然后,推到地基处倒下。小推车在通道上循环往复,川流不息。常怀玉被分到运灰组,由于他在砖瓦厂打零工时,练就了一手推小车的技能,所以,他在运送混凝土中跑得既快又稳,一点混凝土都没有遗洒,同组战友还羡慕他的利索呢。打灰组有几个战士操作平板振动器或振动棒,另几个战士用铁锹摊铺混凝土。各组作业,各负其责,有条不紊。施工现场轰轰烈烈,热火朝天。搅拌机的“哇隆”声和振动器的“嗡嗡”声,汇成一首特殊的交响乐曲,嘹亮在整个工地上。
团长站在二楼走廊的窗户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搅拌组,一个搬水泥的战士深深地吸引了他的眼球。这名战士叫郭楞小,是阴山县新兵。别的战士两人合搬一袋水泥上料,他却独自一人抱着一袋水泥上料,而且是抢着往料斗里倒。班长心疼地说:“小郭,你慢点搬,别累坏了身子,咱这工作是要长年累月地干,是要打持久战的,你这样不要命地干,一旦累垮身子可就麻烦了,还是省点力气两人合搬吧。”
郭楞小满不在乎地说:“这点活儿不算什么,我在村里什么苦都受过,有的是力气,两人合搬一袋不得劲儿,不如一人搬一袋痛快。”
班长眼见得拗不过郭楞小这股子愣劲儿,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由他去吧。就这样,郭楞小一人干的活儿,远远超出其他战士两人干的活儿。
团长看了老半天,心说,这个战士是不是在玩心机、耍手段,利用工地在团部眼皮子底下的机会,虚张声势,故作姿态呢?团长看得云山雾罩,疑惑重重,由于站得时间久了有些疲惫,所以,便不以为然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第二天,团长又站在二楼走廊的窗前,还是看了老半天。郭楞小还是那股子干劲儿,丝毫没有懈怠的迹象。奇了,团长开始有所心动,但是,转念又一想,我倒要看看这个兵到底是不是块真材地。
第三天,第四天……团长观望不懈,郭楞小依然如故。这下团长真的动心了,他让警卫员把十六连的卫根生叫来询问。
团长说:“小卫,你看那个抱水泥的兵是哪的兵,叫什么名字?”
卫根生顺着团长的目光看去,然后说:“报告团长,是内蒙兵,叫郭楞小。”
团长又说:“这个兵平时也这样?”
卫根生汇报说:“是,这个兵确实就是这样,下连队几个月来天天如此,从来不怕吃苦,总是抢着重活儿干,班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拼命三郎’,我也挺喜欢这个兵,就是饭量大得怕人,一顿饭能吃五个大馒头。”
“你日巴龊,当兵吃粮是古来常理,咱们部队还怕大肚汉?”团长是陕西人,卫根生也是陕西人,他们是老小老乡,所以,团长亲昵地骂出一句陕西土话来。在场其他地方的人都听不懂这句土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从卫根生边笑边挠头的表情上看,众人猜测,大概是吝啬之类的意思吧?具体是什么意思,陕西人知道。
团长接着说:“我观察这娃一个星期了,确实不错,经你这么一说,我就更加肯定了,这娃是个好苗子,关于他的入党问题,立功受奖问题,你们连队要高度重视,要在全团树立典型。”
卫根生立正敬军礼,说:“是!团长,保证完成任务。”
卫根生从团部回来后,亲自找郭楞小谈话。卫根生说:“小郭啊,团里对你的进步很重视,你要持之以恒,不敢半途而废,你写了入党申请没有?”
郭楞小回答说:“不会写。”
卫根生说:“咳,你这愣小子,不会写就不能找别人帮你写吗?赶快写,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这话说得多有水平,别看卫根生只念了两年书,毛主席的话却能牢记在心头,并且还能灵活应用。新兵下连队时,全连召开欢迎大会,卫根生讲话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的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听听这话讲得多到位,活学活用,恰到好处,你敢说卫根生没有文化?基建工程兵的基建部队本来就是以盖房为主的队伍,文化程度低并不影响工程质量,只要恳出力,恳学技能就是好兵。郭楞小虽然只是个初中生,但是,他干活儿确实肯出力,他的名字和他的性格很配套,有一股子愣劲儿。
郭楞小找到常怀玉,帮他写了入党申请书,没过多久就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且受到全团通报嘉奖。短短几个月,郭楞小就成了252名阴山县新兵中的佼佼者,也是第一个入党的新兵。
像常怀玉这类文化程度相对比较高的兵,十有八九不会有郭楞小那股子愣劲儿的。尽管常怀玉在北楼基础施工中,推着小灰车跑得挺欢实,但是,上至连长,下至班长,对他的态度始终是不冷不热,置若罔闻,有时甚至还会出现不满意的倾向。有一次,常怀玉被一道方程题所困扰,直到熄灯的时候还未能解开,于是,他就用手电筒照着解题,结果,第二天班长就找他谈话了。班长说:“小常,我们就是搞建筑的,盖好房子就是我们的任务,你这样晚上休息不好,白天怎么能干好本职工作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今后一定要分清主次,切不可顾此失彼。”
常怀玉哑口无语,无言以对。是啊,还有什么可以辩白的理由呢?从工作的角度出发,班长说得不无道理,你学习是为了考军校,考军校是为了你自己提干,与班里的工作何干,与班里的战友又有何益?班里每天的工作量是有定额的,你少干了活儿别人就得多干,因此,班长不支持你的学习也是情理中事,再正常不过了。常怀玉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练,遇到事情已经学会了思考,尤其是换位思考。
自从刘贵生当了文书以后,心里总是觉得不得劲儿。尽管那次他对常怀玉坦诚心扉,而且也得到了常怀玉的谅解,但是,他总觉得亏欠常怀玉点什么。于是,他就利用职务之便,把连部的信纸一沓一沓地偷偷拿给常怀玉,这使常怀玉节省了一笔开支。还甭说,常怀玉复习功课还真需要大量的纸张,尤其是做数理化题。新兵一个月只有六块钱的津贴,好在基建工程兵还有三块钱的施工补贴。尽管如此,但是对于常怀玉来说,仍然是杯水车薪,囊中空瘪,因为他家太穷了。他除了牙膏、牙刷、香皂之类的必需品花钱之外,余下的钱全部攒起来寄给家里。新兵们每到休息天就去中山陵、莫愁湖、总统府、玄武湖、雨花台、梅园新村、南京长江大桥、燕子矶等地游玩,什么划船啊溜旱冰的,非常尽兴。但是,他每个景点只去过一次,再就没有离开过营盘。一是他没有闲钱开销,二是他没有时间浪费,除了干活儿就是学习。
这天吃过晚饭后,常怀玉正准备回宿舍复习功课,于国柱叫住了他。于国柱说:“怀玉,你跟我来。”
常怀玉急忙问:“指导员,有事吗?”
于国柱面带微笑,似乎有些洋洋得意的样子,他说:“好事,去了你就知道了。”
于是,两人来到了指导员的宿舍。坐定之后,于国柱兴奋地说:“今天我到团部开会,团里准备组建新兵营,今年又要开始征兵了,我团今年要到山东的兖州、泗水和上海的青浦县招兵,政委问大家哪个连队有当文书的人才,新兵营营部需要一个文书。我出口就说,我连就有这么个人才,而且是去年新兵十九连最有文采的兵,他叫常怀玉。大家都知道去年新兵十九连的指导员是我,于是,政委就不假思索地把你定了,当时,团长也点头同意。这下终于可以还你一个公道了。你这样,今晚回去洗涮干净,明天上午穿戴好军装,扎好武装带,一定要注意军容风纪,然后,直接到团部军务股报到,走时不要和任何人打招呼,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于国柱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常怀玉听后,高兴的眉开眼笑,心说,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总算有充足的学习时间了。于是,他便赶紧答道:“谢谢您,指导员,不过,不和连长打个招呼是不是不合适?”
“有啥不合适?没有啥不合适的,这个你别管,我会通报连长的。再说了,这是政委拍得板,还轮不到他说话,有本事让他和政委理论去,莫非他还敢和政委去搞举手投票那一套?料他也不敢,所以,你听我的,就这么办。”于国柱似乎有些气愤地说。
“好吧,我听您的,谢谢您为我操心。”常怀玉感激地说。
“谢什么,是我把你带到了十六连,我当时也没有多想,只是想到老文书要提干,让你来接班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却出人意料,大失所望,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带你来十六连,那样的话,你随便下到哪个连队,只要用文书就非你莫属,现在想来,倒是我好心办了坏事,画蛇添足了,唉,世事难料啊。”于国柱似有歉意地说。
常怀玉看着于国柱沮丧的情形,心里也不好受。是啊,指导员说得不无道理,事实表明,有六个阴山县新兵在其他连队当了文书,卫自如是木材连的文书,偏偏自己被晾在了一边。但是,平心而论,指导员当初也是一片好心,任人唯贤,量才使用,这是没有错的,错就错在他和卫连长勾心斗角上了。于是,常怀玉说:“指导员,事情已经过去了,咱们就不提他了,现在不是挺好吗?您还是帮我当上了文书。”
于国柱说:“情况不一样,你现在虽然去当营部文书,但这是临时的,新兵训练结束后就撤了,最多七个月,不过,这七个月的时间对你来说很宝贵,你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抓紧复习,争取明年金榜题名。”
于国柱说得没错,文书坐在办公室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最多写些连队的生产建设总结报告,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学习,可惜刘贵生不是学习的料。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班长招呼全班战士上班。班长特意推开常怀玉的宿舍门,探进头来说:“小常,上班走唠。”班长是四川兵,叫丁勇强,操着一口四川腔。
常怀玉回答说:“好,马上就走。”
这是常怀玉第二次撒谎,第一次撒谎是他偷着出去打零工,却说是去县一中补习。这次本来是要到团部报到当文书,他却糊弄班长“马上就走”,往哪里走,往团部走,他知道而班长不知道,班长肯定以为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往工地上走。可是,当班长发现他没有来工地时,会有何感想,有何反应?常怀玉想过这些之后,心里忐忑不安。但是,他又不能违逆于指导员的话,同时,也有担心节外生枝的顾虑,所以,只好将错就错了。
常怀玉在宿舍里磨蹭了片刻,心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去团部报到,走一步说一步吧。于是,他脱去军装工作服,换上新军装,扎好武装带,背起行囊,大步流星般地向团部走去。
十六连距离团部大约有二里地,转眼间,常怀玉就到了团部军务股。报到后,跟随新兵营营长和教导员坐上吉普车,直接去了新兵营营地。
医院北楼工地上,框架结构已封顶,二排正在紧张地砌筑填充墙。丁班长迟迟等不来常怀玉,有些着急上火,问其他战士谁知道常怀玉干什么去了?大家都说不知道。这下丁班长害怕了,心说,前不久三连失踪了一名内蒙兵,至今都杳无音信,现在常怀玉又不见了,莫不是他也失踪了吧?于是,丁班长赶紧向连长做了汇报。卫根生听后,沉思片刻,便转身回了连部。
此时,于国柱和副指导员不知说什么,两人正笑得前俯后仰的,卫根生板着脸走了进来。
卫根生说:“你二位知不知道常怀玉干啥去了?”
于国柱一拍脑门,装模作样地说:“啊哟,你看我这记性,真他妈的差劲儿,忘了告诉你了,昨天我到团部开会,团里要成立新兵营,这你知道,年年如此,新兵营要一名营部文书,政委拍板要常怀玉去干,昨晚没有见到你,今早却把这事给忘了,你看这事整的,抱歉。”
卫根生听完后,二话没说,气势汹汹地拂袖而去。
卫根生仗着和团长是老小老乡的关系,平时也有点狐假虎威,有恃无恐的做派。他从连部出来后,直接到了团部二楼,在团长的办公室门外喊声“报告”,然后就走了进去。
此时,团长正在打电话,还没来得及答复“进来”二字,卫根生已经站在了办公桌前,给团长敬了军礼。团长放下电话,心里很不舒服,沉着脸便说:“你这一天到晚风风火火的,有啥事嘛?”
卫根生说:“团长,您给评评理,实在太气人了,于国柱把连里的一个新兵打发到新兵营当文书,和我连个招呼都不打,太瞧不起人了,我好歹还是一连之长吧?怎么能这样做事嘛。”
团长知道卫根生和于国柱这两个搭档尿不到一个夜壶里。上次因为常怀玉当文书一事,事后,于国柱在政委面前告了卫根生一状,政委和团长沟通时说起过这事。团长也认为卫根生选拔文书,搞举手表决欠妥当,但是,考虑到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也就不了了之了。一来是团长觉得连队的一个小小文书,又不是干部任用,无伤大雅。二来是团长觉得卫根生在施工方面是员猛将,些许小事不值得挫伤他的锐气,因此,团长也就没有深究。今天看到卫根生“旧病复发”,团长就没好气地说:“我问你,你们连现任文书和现在到新兵营当文书这个战士,谁的文采好?”
卫根生尴尬地说:“应该是新兵营当文书这个战士的文采好。”
团长还是生气地说:“那你们当初为啥不让这个战士当连队文书呢?”
卫根生狡辩地说:“当初不了解情况,不知道哪个文采好。”
团长听了火冒三丈,厉声说:“你这是屁话!就算你不了解情况,但是,于国柱是去年新兵十九连的指导员,人家通过摸底还不知道哪个兵啥样?看你搞得啥名堂,为了个人意气竟然不择手段,选拔个文书你却搞什么投票选举,简直就是瞎胡闹!你丢人不丢人?就这还气喘吁吁地跑来告状,像啥话嘛,小心眼儿,真让政委说准了,一个槽上栓不成两个叫驴。”
卫根生被训得羞愧难当,面无血色。团长一顿连珠炮打出去之后,也觉得火力有些过猛,心说,卫根生毕竟是自己的爱将,还得给些面子让他下台。于是,团长便缓和了语气,接着说:“我今天的话虽然重了些,但都是为了你好,因为咱们的关系不一样,所以,我才不取心地这样说你,如果是别人的话,我懒得去说,能干则干,不能干滚蛋,部队又不缺人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但是,话又说回来,你也不要太张扬,赶快改改你的驴脾气,说实话,不是每个人都能容忍你的。”
卫根生听了感激涕零,诚惶诚恐地说:“团长,我错了,您说得对,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今后一定改,请团长放心,决不给您丢脸。”
瞧瞧,团长就是团长,工作有方法,训人有艺术,把人给打出去还能哄进来,确实有水平,要不怎么能当团长呢?
卫根生虽然吃了一顿训面,但是,心里还是觉得有滋有味,美味可口,回味无穷呢,因为,团长始终没有把自己当外人看。
这正是,既扛枪来又盖房,新兵群里有榜样。去当文书不商量,团长训话连长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