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钟以后,两班鼓匠先后到来,开始在院子西头安鼓。两班鼓匠隔开二尺距离,并列坐西向东,其中一班开始吹起响器,另一班开始吃饭。前一班鼓匠吹上半个小时就停下响器吃饭,后一班鼓匠接上继续吹。就这样,两班鼓匠轮番倒班,昼夜不停地吹。虽说鼓匠很辛苦,但是,利润挺丰厚,而且待遇也不错,吃饭喝茶专门有人伺候。当地人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说,你真是个体面鼓匠,说的就是鼓匠待遇好的意思。
傍晚时分,开始“叫夜”,据说是叫亡人的灵魂。有往出叫的,也有往回叫的。这里也有讲究,往出叫的,在亡人下葬后就省了点麻烦;往回叫的,在亡人下葬后需要连续上坟点纸三天,具体是什么意思,谁也说不清楚,反正都是古人传下来的,照做就是,总之是到十字路口叫夜。阴阳先生说,十字路口有鬼,鬼知道,连他自己也没见过鬼长什么模样,尽说鬼话,糊弄善男信女。
放路灯的在道路两旁,不远不近处点燃浸过煤油或柴油的玉米棒芯,两排路灯远远看去,就像两排星星一样,闪闪烁烁。放焰火的也是不远不近点燃花炮,礼花弹在空中开花射彩,照得地面如同白昼,空中的,地上的,交相辉映,夜景煞是好看。常怀玉手抱灵牌走在“叫夜”队伍最前面,三个姐姐紧随其后,姐弟四人哀嚎痛哭,三个姐姐两旁都有女人搀扶着一路缓行。走到十字路口停下,阴阳先生在路中央摆上供品再上香,众人围着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跪下点纸叩头,完事后,再回到灵棚前上香,点纸,叩头,“叫夜”仪式就算结束了。
紧接着就是开始坐席,吃饭喝酒,也叫宵宴或夜坐。常家两套房子坐不下前来的宾客,把左邻右舍,房前屋后的户家都安满了人,就这也得吃两席。第一席上坐贵宾及德高望重的老年人,其他人在院子里听鼓匠吹响器。等第一席的人吃完之后,再安排年轻人及家人和帮忙的人坐第二席,这样才能把席坐起来。
老队长把乡镇领导们安排在常家西厢房里,里外间炕上和地下四张桌子,连同司机带书记和乡长们坐了五十多个人。老队长说:“咱们这屋就不再二次安人了,酒要逍遥肉要烂,领导们尽管慢慢地吃好喝好话聊好。”众人点头赞同。
开席之前,还有一道程序必不可少。那就是每个来人都要随礼,河川人叫答礼,也叫记礼。根据当时物价行情,姥娘舅舅们礼金最高,每人答10块钱的礼金,姑姑姨姨们其次,每人答8块钱的礼金,再其次是叔伯两堂,每人答6块钱的礼金,三朋四友每人答5块钱的礼金,村亲们每家答3块钱的礼金。卫自如和刘贵生、王富贵、郭楞小、黑子哥每人都答了20块钱的礼金。乡镇领导们也跟着每人随了20块钱的礼金。村里人看到这么高的礼金,又一次惊得目瞪口呆,感叹咋舌。
众人答礼后,宴席便正式开始,总代东老队长转房间讲话,讲话内容大致有五点,一、介绍常母生卒年及生平事迹。二、安排远路亲戚朋友的住宿。三、说明明天早饭的起止时间。四、强调点纸和出殡时间。五、说明午宴的开始时间。最后,代表东家感谢大家光临捧场。
这地方乡俗,如果是高龄老人去世,那就叫顺行老人归西,驾鹤进入西方莲花世界,俗称喜丧,大家可以放肆地喝酒,甚至猜拳行令,好似欢聚一堂的气氛。但是,常母去世时才五十一岁,按照传统说法,六十岁以前去世还属于夭折。因此,人们喝酒也只能默默地来,收敛酒性。不过,孝子还要转每个桌子给客人或帮忙的人敬酒,以示谢意。常怀玉从小生长在农村,也上过许多白事宴,他懂这些礼节。于是,他就挨桌子给大家敬酒,并说些感谢的话,让大家吃好喝好。
这一夜,是常母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夜,孝子们要守灵。每当鼓匠的响器停歇片刻之际,孝子们就在灵前跪下点纸、续香、叩头、哭灵。完事后,鼓匠接着再吹唢呐,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第二天出殡。当地习俗把这叫做“刮灵”,具体是什么意思或什么用意,很含糊。笔者理解为为了亡人在阳间世上最后一夜不孤单,不寂寞,或是古人让后人报恩的一种形式吧。这种理解不一定正确,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天亮后,大家吃过羊肉豆腐粉汤和黄米油糕,开始点纸,孝子跪灵。但是,闺女女婿不跪灵,理由是女出外嫁不是主人,女婿是姑爷,所以,在这个庄重的场合,孝子们还得抬举人家。按照古人留下的礼仪程序,第一拨上来点纸的人是亡人的人主,既亡人的兄弟姐妹。第二拨是亡人的顶头儿女亲家,既白玉和三片闺女的婆婆公公。第三拨是亡人的其他同辈人。第四拨是亡人的侄男望女或晚辈人。第五拨是主家的朋友、同学、战友。第六拨是隔壁邻居和村亲们。
点完纸开始动灵,帮忙的人上去搬纸火,拆灵棚,常怀玉把烧纸火盆高高举起砸到地上,火盆粉身碎骨,瓷渣四溅飞落,然后,用肩膀扛一下棺材头子,这就算动灵了。紧接着捆绑棺材,八个人抬杠起棺,出殡。一条长长的白布绳,一头拴在棺材上,另一头常怀玉搭肩拉着,肩膀上还要扛着引魂幡,手里还要抱着灵牌,着实很繁琐。灵柩前面走,装纸火的骡子车后面跟着,各乡镇的十几辆吉普车紧随其后。村上人稀罕这阵势,大家都跟着前去看究竟。好在路程只有二里地。送葬队伍蜿蜒一里,浩浩荡荡地向常家祖坟走去。
不一会儿工夫,下葬完毕,只见坟前火光冲天,几百块钱的纸房子及其他纸品付之一炬。
这是梁台村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葬礼活动。从葬礼规格到事前事后的流水待客,以及宴席丰盛的佳肴评估,村上耄耋老人说,他们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未见过,这是第一次,大开眼界了。
常怀玉风风光光地送走了母亲,常家老院里就剩下自家一家子人了。中午还人山人海,熙熙攘攘,下午就人走院空,冷冷清清,前后对比,恍如隔世。
常宝珍盘腿坐在炕楞边上,眼皮耷拉着,一直“叭嗒”着旱烟袋在沉默。常怀玉以为父亲在为处理母亲病情上的失误举措而自责,便安慰父亲说:“爹,您不要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好好过下去,您还有我们几个儿女,我们不会让您老人家受罪的,等今年秋粮收下来,我就接您到河川去住,从明年起咱们不种地了,把地转包出去,到我那里颐养天年吧。”
没想到常宝珍听了之后,在炕楞沿上猛地磕了几下烟锅子,厉声说:“你说得倒轻巧,我一没有退休工资,二没有存款,到城里拿什么生活?尽说些不切合实际的话,先不说这个了,我问你,给你妈料理后事,你哪来那么多钱,那么大方,花钱就像扬黄土。”
常怀玉听后,这才明白父亲沉默的原因,原来是为了这事。于是,就把白家祖产的事,从头到尾说给父亲和姐姐姐夫们听,并说这是岳母的意思。大家听完后,这才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在这个年头给老人办丧事,能花好几千块钱,即便是河水地的富裕人家也不敢想,更何况是穷山村人家呢?常怀玉回来后,大把大把地往外花钱,不光常父皱眉头,就连姐姐姐夫们手心里也攥着一把汗。只因丧事中人多眼杂,卫自如又寸步不离常怀玉左右,所以,家人们一直不好谈论此事。现在真相大白了,众人都感慨不已,不知如何感谢白家的恩情。三姐夫和常怀玉开玩笑说:“你小子上辈子不知积了什么德,修来这么好的福分,好事都让你给赶上了,好好珍惜吧。”
常怀玉接话说:“这哪里是我积的德,这是爷爷奶奶积下的德,当日白家落难时,要不是爷爷奶奶帮助,白家的艰难不可想象,这是我岳母亲口对我说的,爹应该清楚当时的情形,奶奶还给我岳母传授了祖传烙月饼的绝技呢,不信你们问爹。”
众人看向常宝珍,常宝珍点头肯定,众人心悦诚服,无不感叹古人留下的话,“人长天也长,义长总有报”的哲理。意思是看到别人落难时,不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而是挺身而出,极力相救,这样一来,早晚会有好报的。老常家就应验了古人这一哲理。
稍后,常怀玉旧话重提,说:“我刚才说让爹秋收下来去我那里,你们看怎么样?”
姐姐姐夫们齐声说好,但是,常宝珍却说:“不去,我现在还能动得了,身体还行,等以后动弹不了再说吧。”
常父的意思众人不好违逆,毕竟他还不到五十岁,身强体健,你让他现在就颐养天年,他会浑身不自在的。因此,众人也就不再提及去河川市的话题了。
常怀玉见老爹不愿意到河川市,那就考虑留在老屋的活法。于是,他琢磨了片刻之后,说:“我想和姐姐姐夫们商议一下爹今后的日常生活问题,我是这样想的,妈走了,爹又不去我那里,家里这么大个院子就剩下爹一个人,孤零零的,不说别的,吃饭就是个大问题,你们都知道爹不会做饭,怎么办?我思来想去,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大家轮流伺候,可是,我离得太远没办法做到,这是事实,那就只能让你们多受负累了,不过,我会给大家经济补贴的,你们看怎么样?”
三姐夫脱口而出,说:“谈钱伤感情,敬养老人是咱们的责任和义务,我是没有问题。”
大姐夫和二姐夫也都纷纷表示赞同。于是,常怀玉又说:“那就这样吧,你们三家轮流伺候爹,一家一个月或十天或五天,具体怎么调整,由你们三家商量着办,伺候一天给你们补贴10块钱,我就一个要求,那就是爹晚上睡觉不能离人,你们看行不行?”
姐夫们惊愕,心说,好家伙,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一天就给10块钱,河水地就算最好的地方,一年下来地里收个千二八百块钱,就算风调雨顺,风生水起了,他这一个月就给300块钱,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焉有不行之理?
就这样,常父的生活安排妥当,众人皆大欢喜。常怀玉从提包里掏出钱来,边数钱边说:“每家先给你们300块钱,老父亲就交给你们了。”
把钱分別递给三个姐姐后,常怀玉又拿出两沓整钱来递给父亲,说:“这是我岳母让我给您的,她说要安排好您的生活。”
常父再三推辞不受,众人高低劝说后才收下,但见常父眼睛里有些湿润。
第二天上坟复二,要在太阳未出之前安墓门,将四块青砖或青石在常母的坟前安放成门洞形状,这就算是安好墓门了。然后,给坟上填一些土,接着上香、点纸、叩拜。完事以后,孝子们在坟前埋锅造饭,将食物四处泼散一番之后,围锅而食。据说这是和亡人吃散伙饭,以后就阴阳两隔,刀割水清,再无瓜葛了。天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家家户户都这么做。
常怀玉因为工作繁忙,不敢久留,准备启程回河川。之前,卫自如已经与红旗乡书记和乡长打过招呼,乡里派车来接他。临上车时,常怀玉对众人说:“过几天常远就要满月了,按我岳母之前的计划是要大过满月庆贺一番的,现在情况有变就不大过了,我们一家人吃顿饭就算过满月了。风俗讲究一年不办两个事宴,况且咱们才办完丧事,怎能再办喜事呢?所以,过满月大家就别去了,各自忙你们地里的农活儿吧,心意我领了,你们照顾好爹的生活比什么都强。”
姐姐姐夫们点头应答。
常怀玉说罢,看一眼父亲,然后,挥泪而去。
这正是,常家祖上恩义长,关键时候有人帮。劝人多行积德事,福祉荫庇子孙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