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底的时候,阴山县新兵有两大喜事值得老乡们羡慕。
这里所说的老乡们不是地方上的父老乡亲,而是同一公社或同一县,甚至是同一省市出来的兵,互相之间统称老乡,即便是不同年份入伍,只要是同一地区出来的兵,也互相称作老乡。也就是说,当兵不分先后,年龄不分大小,只要是同一省区,在同一部队服役那就是老乡。比如说团长和卫根生,团长年过四十多岁,卫根生才不到三十岁,但他们都是陕西人,又在同一部队服役,所以就是老小老乡。
第一件喜事是郭楞小成了全团的技术标兵,并且荣立了三等功。郭楞小下连队短短九个月,先前得了“拼命三郎”的绰号,就在全团通报嘉奖时出了名,继而又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不仅如此,他对砌墙技术也很钻研,起初是班里老兵把墙角,他跟着皮数竿拉线跑大墙,没用多长时间就能做到灰缝标准,砂浆饱满,并且砌筑速度还挺快,大灰铲耍得蛮利索。后来老兵也胆肥,就让郭楞小把墙角,老兵一边跑大墙,一边指导郭楞小,让他勤拿线锤吊视。结果一层填充墙起来后,墙身垂直度通伸上下不错半公分,班长和老兵惊奇不已,喜出望外。再后来,郭楞小就成了专门把墙角的一把硬手。连里把郭楞小的事迹上报给营部,营部整成材料后又上报给团部,最后,团部通过技术质量鉴定,授予郭楞小技术标兵的称号,同时,上报师部为他请了三等功。师部宣传部门组织众多笔杆子,还为他写了专题报道,刊登在基建工程兵报的三版头条上。关于郭楞小的荣誉,无论是连里营里团里,还是新兵老兵干部,大家一致认为他是名副其实,受之无愧的标兵。元旦过后,郭楞小被提拔成二排八班的副班长。
第二件喜事是王富贵也入了党。王富贵在新兵连的时候,尽管为大家提了两个多月的洗脸水,但是,他没有得到老乡们的理解与认可,心里很不服气,常常是沉默寡言,孤独自处。班长非常同情他,班长认为王富贵的这些老乡们不够意思,人家每天为你们辛勤地服务,你们倒好,不仅不领情反而鄙视人家,真是岂有此理。于是,休息天的时候,班长独自叫上王富贵到操场上谈心。班长说:“富贵,你不要灰心丧气,虽然大家不投你的赞成票,但是,我心里有数,下连队时你跟我走,是金子总会发光,付出必有回报。”
班长信守承诺,新兵下连队的时候,班长带着王富贵回到了他所在的安装连,并把王富贵要到了他的班。王富贵下班的第一天,班长又单独对他说:“富贵,我看你觉不多,每天都能起早,不如这样吧,现在有个非常适合你的机会,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干了?”
王富贵眼睛一亮,急切地问:“班长,什么机会?”
班长说:“每天起早打扫院子里的环境卫生,咱们连的院子也不算太大,只要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就能整好,只是做这种好事必须要坚持不懈,持之以恒才能见效。”
王富贵听后,激动地说:“班长,我愿意,谢谢班长点拨,我明天就开始行动,班长请放心,保证不让你失望。 ”
果不食言,王富贵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早早地起床,他总结了新兵连的经验教训,起床后轻轻地穿衣戴帽,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再也不敢惊扰全班战友了。
安装连在一个用砖墙围挡起来的院子里,一个班住一个简易组合的木板房,连同库房、食堂、通用盥洗间等,围成一个四合院。王富贵手握扫把,压住扫帚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扫地,唯恐弄出响动来惊扰了战友们。心说,在新兵连时惊动的只是一个排的人,此时若不谨慎,惊动的那就不是一个排的人了,而是一个连的人,众怒难犯啊。就这样,春去秋来,王富贵天天如此,从不懈怠。全连战士干部只要一起床,就能看到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大家心里很舒服。原来院子里的环境卫生是每个班工作以外轮流打扫,现在不需要了,众人自然皆大欢喜。当然了,班里的正常工作有班长带着,王富贵干得也很出色。安装连基本没有重苦力活儿,无非拧拧螺丝,车床车些配件,电气焊焊接些什么的,王富贵都能应付得了。再加上班长经常向排里连里汇报王富贵的表现,年底经连党支部讨论,大家一致认为,王富贵符合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应予吸纳。于是,王富贵就成了预备党员。入党宣誓后,他就及时地给家里报了喜讯,家里又把这一喜讯告诉了街道办主任。主任高兴地说:“我没有看走眼,富贵这小子有出息,说不定将来还能提干呢。”
于是,家里给王富贵回信叮嘱说,不能骄傲,还要继续努力,争取在部队提干。王富贵接信后,更加努力,更加勤劳了。
阴山县的252名新兵,分布在全团各个连队以及团部警卫班,后勤仓库,食堂,各营材料组、试验组等单位。
刚下连队时,只是本公社范围内的老乡互相走动。老乡来了以后,到炊事班打些饭菜,再买点白酒或啤酒什么的招待老乡,后来时间长了,也叫上本连队其他公社的老乡一块热闹。这样一来二去,逐渐地就扩大了走动范围。到了春节期间,走动得就更勤快,更多了。老乡们攒到一起就开始议论起了各自的感受。
穷地方出来的老乡自然不说什么,因为,施工连队的伙食比家里吃得好上天,每顿饭至少都有两个菜,而且每道菜都有肉,一年的津贴和施工补贴加起来,要比在村里干活儿挣得多。如常怀玉之类的老乡,如果退役回到村里劳动挣工分,吃得不好不说,一年下来也挣不到部队发的津贴和施工补贴多。所以,这类老乡基本无怨言,很少发牢骚,干活儿也比较踏实,部队喜欢这类兵。
城镇户口的老乡就截然不同了。一方面他们感受到了部队施工的繁重,累得够呛;另一方面他们有先天的优越条件,来部队镀了金,退役回去就能安排工作,甚至是好工作。所以,这类老乡经常发牢骚,说怪话,闹情绪,干活儿也是出工不出力,部队不喜欢这类兵。当然了,不是所有的城镇兵都是这样,也有一些城镇兵干工作还是蛮踏实的,如王富贵之类的兵。
还有一些老乡,不论是城镇户口还是乡村人家,他们抱有个人理想,想在部队混出个名堂来,改换面貌,出人头地。如常怀玉考军校,王富贵入党,提干。他们干活儿既不出死力,也不耍滑头,不偏不倚。部队勉强喜欢这类兵。当然了,王富贵另当别论,人家做好事抢了噱头,部队自然很喜欢。
春节过后不久,当总部出台了“今后不能从战士中直接提干,要经过部队大中专院校学习才能提干”的规定后,又出现了两类老乡思想有波动。
一类老乡是当文书的,如卫自如和刘贵生之类的兵,若在过去的年头,有个三年两载的就有可能提干,现在遇到了红灯,显然此路行不通了。怎么办?有人开始复习功课,准备考军校,有人数理化功底欠缺,进退两难,原地观望。
另一类老乡是在连队肯出苦力的,积极要求进步的兵,如郭楞小和王富贵这类兵,如果在过去的年代,立上几次功,不出几年就有可能提干,现在也行不通了。怎么办?郭楞小虽然是农村人,但是,他家住在阴山县郊区,生产队是专种蔬菜的菜业队,队里有很多蔬菜大棚,社员们一年四季种蔬菜,光景过得还算殷实,又是城乡结合部,和城里人差不了多少。他当兵的动机非常另类,一不是谋求个人辉煌当将军;二不是镀金以后安排工作;三不是因为调皮捣蛋被家长送到部队锻炼;四不是怀有英雄情结,当黄继光、董存瑞式的战斗英雄,他只是听父母的话,做传统的孝顺孩子。他们村从文革开始就搞派性,一派是郭氏家族,另一派是张氏家族。从土改到文革开始这段时间是郭氏家族掌权,文革开始到现在是张氏家族掌权。文革期间,郭氏家族受了许多挫折和磨难,肚子里一直憋着一口窝囊气,始终窥视时机,试图东山再起。本以为粉碎了“四人帮”就可以把权夺回来,结果是异想天开,痴心妄想。人家张氏家族的地位丝毫无虞,稳如泰山。于是,郭氏家族便暗地里召开了家族会,让大家出谋划策,共赴族难。有族人突然想到了郭楞小,出主意说:“让楞小去当兵,在部队好好干一番,凭他那股子愣劲儿,总能入党,说不定还能提干,到时候转业回来,我们的实力就强大了,不愁整不倒张家。退一万步讲,即便提不了干,只要入了党回来也能进支部,再慢慢与他张家计较。”
族人们听了齐声叫好。就这样,在族人们的共同努力下,郭楞小当了兵。郭楞小来到部队以后,牢记使命,不负众望,而且取得了可喜的成绩,无论是对部队还是对家族,他都问心无愧。现在的问题是郭楞小再立十个三等功也没有提干的可能了。所以,此时的郭楞小也在茫然彷徨,心里清楚父母嘱咐的在部队提干是实现不了了,所以,他给家里写信说明了部队的这一情况,征求意见。家里接信后,郭氏家族又紧急召开了家族会,大家一致认为,既然不能提干那就回来吧,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楞小也为国家出了力,问心无愧了。
郭楞小接到家里的来信后,打定主意向后转,年底退役,回家种蔬菜。
王富贵也一样,当他知道战士不能直接提干以后,火热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不过,他并没有松懈往日的干劲儿,继续每天起早打扫卫生,正常工作也一如既往。因为,他的党员预备期还没有过,党组织还在考验他呢。
常怀玉在新兵营过得不错,每星期除了两次陪同营长和教导员坐上吉普车到三个新兵连巡视外,其他时间都在办公室复习功课。最多把各连上报的阶段性训练材料加以修改、整理,然后写成总结报告上报军务股。这些官样文章对于他来说,那是小菜一碟,举手之劳。休息天,常怀玉来到木材连看望卫自如,两人见面后有说不完的话。
卫自如说:“现在的形势变化莫测,基建工程兵也在搞改革,过去可以从战士中提干,当班长的立上两次三等功就有可能提干,当文书的干上两三年时间的话,基本都可以提干,现在总部一出台不能从战士中直接提干的规定,考不上军校的战士就再也没有晋级的可能了,只好尽了义务兵的责任就该脱下军装回家了。刚下连队的时候,你没有当上文书,我很气愤,也为你惋惜,现在看来也无所谓了,反正靠当文书是提不成干了,无非就是岗位清闲一点罢了。”
常怀玉听后,感觉卫自如有情绪低落的迹象,于是,便说:“你所说的我基本赞同,不过,有一点我不敢苟同,当文书虽然不能提干了,但是,这个岗位对我们来说还是挺重要的,至少能有充足的时间可以用来学习文化知识。你是不知道,我在我们连二排干活儿,每天累得贼死,晚饭后还得珍惜时间来复习功课。有时熄灯后,躺在床上还得琢磨半天复习题,无形中就占用了休息时间,休息不好精力就不充沛,干起活儿来效率肯定就不高,如此一来,班长就没有好脸色给你看,学习和干活儿矛盾重重,真让人无可奈何。这一年来,我非常羡慕你,你一下连队就当上了文书,坐在办公室有充足的学习时间,功课一定复习得比我好。对了,你这两天在学哪门功课?”
卫自如沮丧地说:“别提了,我除了看些文学方面的书籍外,数理化基本没有学。”
常怀玉惊讶地问:“为什么?”
卫自如唉声叹气地说:“你是不知道我的情况啊,就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被打成了右派,对我的打击太大了,同学们欺负我,侮辱我,老师也不拿正眼瞧我,更别说给我主持公道了。久而久之,我就破罐子破摔,丧失了学习的劲头,再后来,数理化成绩全班倒数第一,唯有语文学的还可以,我偏爱文学,爱看小说和唐诗宋词之类的书,就这样学成了偏科,勉强读完高中就下乡了。说来说去,还是怨自己不懂事,把大好的学习时光耽搁了,现在想来追悔莫及,再想学好数理化,那比登天还难啊。”
那个年代,国家对上山下乡的知青有规定,一是独生子女可以留城安排工作,二是子女多的家庭可以留城一个安排工作。按理说卫自如是独生子女,可以留城安排工作,但是,由于他父亲被打成了右派,所以,他必须要上山或下乡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就是政治斗争的残酷性。
常怀玉听后,既同情卫自如的不幸遭遇,又对他的学业有点遗憾。但是,无论如何也要鼓励他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放弃部队的考校。于是,他安慰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过去已成历史,无法更改了,但是,从现在开始,只要恒下决心,勤奋学习还来得及,毕竟我们还年轻,再也不能错过机会了。不是我自夸自擂,我各门功课学得还算不错,改天我给你拿些我的复习资料,你抓紧复习,如有不会的地方我可以帮你解答,再不济的话,我们还可以到驻地学校请教老师。总之,只要恒下一条心就没有学不好的,只是时间问题,好在你我现在都有充足的时间,休息天要不你去我那里,要不我来你这里,咱们共同学习,共同努力,争取今年都能考上军校。”
卫自如听后,心情非常激动,心说,这个战友真可交,而且可以一生交往,人家有着一颗真诚待人的心,充满了正能量,和这种人交往能让人积极向上,勇往直前。
自此以后,常怀玉和卫自如互相往来,共同复习,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人就是这样,锦上添花感动不了人,雪中送炭却能让人终生难忘。卫自如就是后者,由于他的遭遇,使他从少年时期就缺乏同龄人的友爱,如今遇到了常怀玉这样的真诚战友,所以,他认定了常怀玉。
转眼间到了三月份,新兵营训练结束。常怀玉把三个新兵连的军训总结报告进行修改、整理,再以营部名目写成总结报告,然后,上报团部军务股,全部工作就算结束了。
四月一号,常怀玉回到了十六连。
此时,于国柱指导员已经转业回了地方,新来的指导员常怀玉不认识。就在常怀玉踏进连部的那一刻,他犹豫地停住了脚步,心说,应该向谁报到呢?按理说应该向指导员报到,类似行政方面的工作属于指导员主抓,一般情况下连长不插手,连长主抓施工生产任务。但是,现在于国柱已经离队,新任指导员又互不认识,向他报到他也不了解情况,不如直接向卫连长报到。又想,去年走的时候就没有和卫连长打招呼,本身就理亏,现在回来了,今后还是卫连长的兵,所以,不能再失礼了,必须亡羊补牢,正好趁此机会给卫连长说些好话,让他消消气,摒弃前嫌,手下留情。尽管常怀玉都往好处想,可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卫连长能不记恨吗?今后不会给自己小鞋穿吗?这些问号在常怀玉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但是,事已至此,已无退路,但愿卫连长能够宽宏大量。想到这里,常怀玉硬着头皮走到卫连长的办公室门口,喊声“报告!”
卫根生在里面答道:“进来。”
常怀玉推门进来就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连长,新兵营训练已经结束,常怀玉回来报到,请指示!”
常怀玉在新兵营这段时间,经常跟随营长和教导员下新兵连视察训练,每到一处都互相敬礼,这也是新兵训练的科目。由于他是营部文书,和营长教导员车上车下,新兵们也把他当成首长,尊敬有加。当常怀玉单独到新兵班里了解一些情况的时候,班长率领全班战士一齐给他敬礼,这使他情不自禁地有了一种神圣感和庄重感。久而久之,他也养成了敬礼的习惯。他认为敬礼是军人之间崇高的互相尊重,也是神圣的沟通,所以,他给卫连长敬了标准的军礼。
这正是,总部出台新规定,士兵茫然都闹心。提干需进军校门,普遍削弱积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