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过后,一年一度的征粮工作开始了。改革开放以后,从一九八零年开始,农村实行个人土地承包责任制,即包产到户。按照国家税法规定,农民依据耕种土地面积上缴规定数量的公粮,也就是农民土地经营所要缴纳的农业税。这种农民种地纳粮的制度在中国已经延续了两千多年,大集体的时候是以生产队集体缴粮的形式实施,包产到户以后就只能以农民个体纳粮的形式实施了。如此一来,免不了有些偷奸耍滑的农民及由于其他原因的农民不缴,拖缴或是缴纳质量差次的公粮。于是,当时农村就出现了政府催缴公粮的现象,如果遇到抗拒的人,乡派出所配合工作组就强制搬家当,什么大衣柜,牛马羊猪等,统统拉走。城北乡也派出征粮工作组,逐村逐社开始催缴公粮。
这天,工作组来到黑海西岸的西海村,村长热情地接待了工作组。村长给工作组介绍了本村的情况,他说:“我们村最让人头痛的人是丁海生,这人不务正业,种地不听人劝说,你告诉他这块地碱性大,应该种向日葵,种其他庄稼捉不住苗,可他偏不听,非要种其他的,结果,年年口粮都打不够,更别说缴公粮了,对于这样的钉子户,征粮好比登天难啊。”
村长说完,唉声叹气,脑袋摇成拨浪鼓。
工作组组长看向村长,问:“那他靠什么生活?”
村长回答说:“这小子会动歪脑筋,弄几副渔网偷着到黑海里套鱼,他当过兵,身手敏捷,头脑灵活,渔场保卫科多次逮他,都被他逃脱了,保卫科也拿他没有办法。”
组长听罢,说:“走,咱们去看看。”
于是,村长就领着工作组来到了丁海生的家。
丁海生也是基建工程兵出身,当年下连队后,他也积极过,干活儿也舍得出力气,并且还稍有才气,就因为嘴头不好,才气用不在正道上,说话没有把门的,常常得罪人,所以,不被班长重视,一直默默无闻。班长是城镇兵,看不惯他那土里土气,油嘴滑舌的腔调,就对他说:“小丁啊,你以后说话要注意点,不要一说话就带刺,老是挖苦人,这样不好。”
班长本来是好意相劝,为他好,但是,丁海生狗改不了吃屎,鬼说六道的毛病已经养成了习惯,他回答说:“我们乡下人没文化,没法跟你们城里人比,我们拿土坷垃擦屁股的时候,你们城里人用卫生纸擦,等我们也拿卫生纸擦屁股的时候,你们倒擦开嘴了,我们农村人永远也赶不上你们城市人。”
班长惊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摇头晃脑,哭笑不得。
丁海生在部队是架子工,当兵第二年,有一天他在楼下推钢管,有个河南兵想和他开个玩笑,也是河南兵大意了,河南兵在五楼上拿了很小一块砖渣向丁海生投去,结果正好打在了丁海生的眼睛上,丁海生大叫一声,顿时,眼眶流血不止,连队赶紧送往南京军区“八一”医院救治。
经过半年多的住院治疗,丁海生的眼睛才恢复了正常。十月份便退役回了家,到了年底,父母就给他娶过了媳妇,隔家门另家过了。
别看丁海生油嘴滑舌,鬼说溜道,但是,他的传统观念却很严重,重男轻女。他常对人们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养下闺女再好也是人家的媳妇,只有养下儿子才能后继有人,血脉相承。”
偏巧,老婆樊美桃第一胎生的是个丫头片子,丁海生虽然心里不高兴,但是,嘴上却安慰樊美桃说:“不怕,不怕,先开花后结果,我相信你是块好地,总能结出好果子来的。”
樊美桃知道自己的丈夫重男轻女,这是在强装笑颜安慰自己,不过,她心中也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下决心要生个儿子给他看看。于是,便说:“你坏,你真坏,你是个坏种。”
那年头,农村生孩子没那么金贵,普遍都在家里生。丁海生的外母娘就是稳婆,她接生过的孩子不计其数,因此,自己的闺女生孩子,自然也是她接生了。此时,听到女婿和闺女的对话,沉默不语,蹲在外间灶台下,埋头给闺女熬谷米稀粥。
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有明文规定,允许农村户口生二胎。于是,樊美桃又怀了二胎。然而,事与愿违,丁海生的先开花后结果的鼓励话落空了,等樊美桃生产后,又是一片闺女。这回丁海生真的不高兴了,他对樊美桃说:“原以为你是块好地,没想到是块盐碱地,根本长不出好苗子来,彻底废了。”
樊美桃也不是省油的灯,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愤怒地说:“你放狗屁!我的地再好,如果你的籽种不好也白搭,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怨谁?”
丁海生听了哑口无言,后悔得直拍打自己的嘴巴。
外母娘听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两个小兔崽子,就为这还吵架?世界上造什么都难,唯有造人最容易,吵什么,不会再要?”
丁海生和樊美桃听后,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惊呆地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
虽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但是,在农村也不好控制。城里搞计划生育比较容易,你违章操作就可以开除你的公职,所以,没人敢超员驾驶。农村就不一样了,他违章超生,你还能把他开除出地球外?所以,一些重男轻女的人,生孩子就像母鸡下蛋一样,今天噗溜一颗,明天噗溜又一颗,工作难做啊,计生办的干部总不能跟人家夫妻睡到一块监督吧?村里倒是有个妇联主任,耳提面命地给妇女们宣传“只生一胎好”的政策,但是,绝大多数人家还是老观念,总认为只要一个孩子有点孤单,但凡女人没有多大毛病的话,都生二胎。更有甚者,类似丁海生这样的人,重男轻女,如果二胎生的还是闺女,不管你政策不政策,我行我素,拼命也要生儿子。于是,农村的一些地方就出现了超生游击队的现象。果不其然,没过一年时间,樊美桃又崛起了大肚子。妇联主任发现之后,着急慌忙地跑到乡计生办报告,计生办的同志下来处理,但是,再怎么处理也晚了,人家已经身怀六甲,你还敢打胎?没人敢下手。当时的手段就是强制罚款,并且罚得很重,没钱就搬家当。计生办的同志向丁海生宣读了罚款条文,并勒令他上交罚款。
丁海生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想拿尽管拿去。”
计生办的同志看看丁海生家里一贫如洗,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只好无可奈何地收兵回营了。
这天,樊美桃肚子拧得疼痛难忍,即将临盆。丁海生在外间来回踱步,焦虑不安,外母娘在里间摇旗呐喊,鼓劲助产:“丫头,使劲儿努!娃娃头出来了,努!”
不一刻,孩子呱呱坠地了,外母娘一看是个带把的,就高兴地从里间探出头来告诉女婿说:“我说什么来着,只要下功夫,肯定有收获,这回是个带把的。”
丁海生一听,高兴得一蹦丈二高,隔着门对樊美桃说:“老婆,好地,好地,是块种瓜的好红泥地。”
瞧瞧这家人,真他妈的热闹。
征粮工作组进门后,众人在外间地上挤挤擦擦勉强立住了脚,再看看家里确实是一贫如洗,外间有一盘炉灶一盘炕,土坯砖支着一块案板,上面放着一些还没有洗过的碗筷,地上堆着一抱葵花杆。组长推开里间门往里一看,只见里间炕上滚着大小三个娃,几床铺盖撒落满炕,一个大个子男人头枕着双手,倒睡在后炕。组长看后,把头缩了回去,心说,这哪是住人的家,简直就是个猪窝。
丁海生睁开双眼,一看来人了,便下炕走了出来,把门带上,也不给来人让坐,自己走到外间炕边,盘腿坐在炕楞沿上,朝着村长说:“又有什么事?领来这么多人,飞起一群,落下一片的。”
村长说:“海生,这是乡里的征粮工作组,这是组长,你看你今年的公粮怎么办?”
丁海生待理不理地说:“还能怎么办,要粮没有,要命有一条。”
组长听了很生气,厉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你还讲不讲道理,别人都能缴公粮,为国家做贡献,唯有你不缴,难道你头上长角的了,这么特殊?”
丁海生听后,马上咬住了组长说得“特殊”字眼,于是,他就拿出了倚老卖老的气势,说:“你算说对了,我就是很特殊,当年我站岗放哨,保家卫国,你才有安宁的生活,要是打起仗来,流血牺牲的人是我,享受安宁的人是你,你说我特殊不特殊?”
村长说:“海生,你把话说大了,你当得是基建工程兵,充其量就是个盖房兵,哪里谈得上保家卫国。”
丁海生瞪大眼睛看着村长,厉声说:“你说什么?基建工程兵怎么了,我们能工能战,文武双全,一旦有了战事,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你敢小看我们基建工程兵?我告诉你说,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发生后,我们基建工程兵就是第一个冲上去的解放军部队,唐山人民永远忘不了救命的子弟兵,哪像你们,不痛不痒,根本不把我们这些退役老兵当人看,整天耀武扬威,作威作福的,等有一天你们也和唐山大地震一样,遭了大难的时候,看谁去救援你们。”
村长吓得缩了脖子,躲到一边去了。
组长年轻气盛,根本不听这一套大话,生气地说:“丁海生,你别瞎扯了,今天我们是来问你如何缴公粮的事,甭给我张八二五说你那光荣的历史,没用,一码归一码,说吧,你的公粮怎么办?”
丁海生看向组长,没好气地说:“怎么办?凉拌,就这情况,你们也看到了,想喝烧酒家里还有两个胡萝卜,我给你们凉拌上下酒,不过,酒还得你们自己买,我家里只有井拔凉水。”
组长也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眼里揉不得沙子,一听这话,气得火冒三丈,厉声说:“你这是无理取闹!反了天了,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这个刺头有多难剃。”
说话间,一个组员跑进来对组长说:“猪圈里有头大肥猪。”
组长说:“好!找绳子,把猪拉走。”
丁海生瞪着眼睛厉声说:“你敢!吓死你,我看谁吃了豹子胆了,敢拉我的猪,不信你们就试试看。”
组长脑袋一发热,冲动起来了,真的出去就逮猪。丁海生一看这些人动了真格的,便急忙从炕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走到院子里拾起一根木棍来,二话不说,见人就打,组长首当其打,还有几个组员也不同程度地挨了棍棒。组长见此情形,不由得心里发怵,心说,自古道憨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家伙行伍出身,身强体壮,行动敏捷,继续搞下去恐怕要出人命的,还是避其锋芒,三十六计走为上吧。于是,他一声令下:“撤!”组员们急急如跳墙之狗,忙忙似漏网之鱼,惊弓脱兔般地逃出了丁家破院。
一干人等回到了村委会,组长摇起村委会的电话,急忙给乡长详细地汇报了情况。
卫自如听说丁海生是基建工程兵出身,就有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他问组长:“你们伤得严重不严重?”
组长回答说:“伤得倒是不严重,我和三个组员每人屁股上挨了一棍子,好在棍子不粗,当时感觉有点痛,现在已经没事了,但是,这个丁海生太狂妄了,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乡长,你看咱们是不是向派出所报警?”
卫自如说:“先不要报警,你们就在村委会等着,我马上就过去。”
半个小时以后,卫自如来到了西海村村委会。他让大家在此等候,又让村长给他指了丁海生的家,然后,单枪匹马来到了丁家破院。
丁海生自从打跑工作组以后,手里握着木棍一直蹲在家门口,时刻警惕地盯着大门外。此时一见来人,便“嚯”地站了起来,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誓死保卫猪圈里的救命猪。
卫自如进院后,边走边笑着说:“怎么,看你这架势连我也要打?”
丁海生问:“你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
卫自如走到丁海生跟前停下了脚步,看着丁海生回答说:“我是你的乡长,找你要公粮。”
丁海生没好气地说:“没有,县长来了也没有,要粮没有,要命有一条。”
卫自如笑着说:“不见得吧,说不定我来了就能解决你的问题。我问你,你在哪里当的兵?”
丁海生看看卫自如一直面带笑容,觉得对方没有恶意,便放松了警惕,说:“我在南京当的兵。”
“哪个连队?”
“五连。”
卫自如略有所思,然后,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五连应该在南京鼓楼区,我说得对不对?”
丁海生睁大眼睛看向卫自如,惊讶地说:“对对对,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和你是老战友,我原来在木材连,我叫卫自如。”卫自如回答说。
“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多有得罪,早就听说咱们乡有个卫乡长,却不知道是战友,实在是对不起你,我刚才打了你的手下人,现在由你发落吧。”丁海生惭愧地说。
卫自如还是笑着说:“发落就免了吧,不过,一会儿你得给人家赔礼道歉,承认错误。今天这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你知不知道殴打执法人员罪加一等?今天算你走运,多亏碰上了我,要不然一个电话打给派出所,你小子十五天听雀叫是在劫难逃了,老婆娃娃一大帮的人了,还这么冲动,这怎么能行。”
丁海生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他们要拉走我的猪,那是我们全家人的救命猪,比我的命还当紧,所以,我一时急躁就出了手,是我错了,我听你的,一会儿就给他们赔礼道歉。”
卫自如看一眼家门,说:“老战友上门,你也不让进家里坐坐?”
丁海生难为情地说:“实在不好意思,家里脏得像个猪窝,不敢脏了你的脚。”
卫自如以为丁海生谦虚,便自个推门进家。进去里外间看了一眼,这才知道果真如此,于是,便又急忙折了出来,说:“老战友,你怎么把光景过成这个样子呢?”
丁海生惭愧地说:“唉,一言难尽啊,退役回来第二年,种庄稼有点自以为是了,不听人劝说,结果收成不好,等到第三年听人劝说时,海子里涨水,我的地紧靠海坝,让海水把地给浸坏了,碱性一年比一年大,后来怎么种都不灵了,连苗也捉不住,口粮都打不够,一家五口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你说我拿什么缴公粮?你也看到了,三个娃娃滚在炕上没人管,我老婆不在家,那是又到娘家借粮食去了。”
丁海生说罢,眼眶便湿润了。卫自如听后,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心说,在自己的管辖内,竟然有如此情况,自己今天才知道,这不是失职吗?丁海生光景过成如此日月,难道自己就没有责任吗?更何况还是老战友。想到这里,卫自如说:“你不用道歉了,我这个乡长应该给你道歉才对,这是我工作的失误,手下人不去了解具体情况,一味地胡来,你不仅不用给他们道歉,我还得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
丁海生急忙说:“使不得,老战友,毕竟是我打了人家,哪能让人家反过来给我道歉呢,这不合理,还是我给人家道歉吧。”
卫自如说:“咱们先不说这个了,我问你,地里没有收成,那你这一家子人靠什么生活?”
这正是,海边土地被盐碱,庄户人家真可怜。征粮小组太片面,理直气壮来催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