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同志们,列车前方到站济南站,到站时间是十五点五十分,有在济南站下车的乘客,请您提前做好下车准备,本次列车在济南站停车20分钟……”
列车播音员报站,对面老大爷开始收拾行李,常怀玉急忙站起来帮忙。大包小包还真不少,这应该是姐姐给弟弟拿的东西。这很正常,大集体的时候,乡下人谁家在城里有个亲戚朋友,那是件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城里人退下来的旧衣服或日用品拿到乡下,那都是好东西,常怀玉上高中前就没有穿过袜子,更别谈秋衣秋裤了。他边帮助老大爷收拾东西,边善意地提醒说:“老人家,您好好看一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老大爷看了一看,想了一想,然后说:“没有,都在这里。”
“那好,一会儿到站,我把您送到站台出口。”常怀玉说。
“不用,不用,这点东西没多重,俺能拿得走。”老大爷露出感激的表情说。
“没关系,坐车久了浑身不自在,济南站停车20分钟,有的是时间,正好下去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顺便送您一程。”常怀玉说。
老大爷见他如此真心实意,也就不再推辞了。
列车到站,常怀玉把老大爷送到站台出口处,少不了互相说些吉祥祝福,各自珍重的话,然后,挥手告别。
就在常怀玉转身返回站台的时候,从站台进口处走来一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年龄在三十几岁的模样,个子有一米八左右,五官端正,不胖不瘦,给人的感觉很帅气,只见他手里拎个大提包,走路摇摇晃晃。
常怀玉见此情景,本能地迎了上去,关切地问:“同志,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谢谢同志,中午几个老战友给我饯行,喝高了。”对方口齿有点不太流利,眯着眼睛,也不看问话人一眼,边走边回答。
常怀玉一听“老战友”三个字,便知道这人是当兵出身,应该是老兵了,再看他那走路的样子,别出什么事。他就是这么个人,当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帮助别人的时候,就会身体力行地去做,倘若他不是这样的秉性,或许当年就不会冒着危险冲进房里救出老大娘了。此时此刻,一种亲切感和责任感自然而然地涌了上来。于是,他紧走两步赶上来,说:“来,老同志,我帮您拎一下提包,送您上去,请问您在哪个车厢?”
对方这回睁大了眼睛,仔细瞅瞅常怀玉是个军人,并且是穿着四个兜的干部,瞬间便露出了信任的目光。心说,自己确实有点喝高了,还甭说,这个时候有人出手帮一把,那是瞌睡给了个枕头,恰到好处,看来自己遇上热心人了。于是,他不再客套了,便说:“谢谢你,小同志,我上十二号车厢。”
“正好,我就在十二号车厢,您在哪个包厢?”常怀玉急忙又问。
“002下铺。”对方答道。
“太巧了,咱们是一个包厢,我刚送走002下铺的老大爷,凑巧就碰上了新来的您,看来我跟002下铺有缘,走,咱们上去再聊。”常怀玉边接过提包边说,心里有种惊喜的感觉。原本打算在站台上松松筋骨,透透气,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况且,对方和自己一样,也是当兵出身,看他喝得东倒西歪,岂能袖手旁观?所以,他一手拎提包,一手搀着对方上了火车。
两人坐定之后,常怀玉问对方:“请问您是哪个部队的?”
“基建工程兵00229部队。”老同志答道。
常怀玉听后,立即伸出双手和老同志握手,并说:“老班长好!咱们是一个部队的,我是304团的。”
基建工程兵是工改兵,由四野的一些部队和地方建筑单位组建而成的。由于工作的特殊性,部队建设需要技工人员,有很多老战士三十多岁还在部队服役。所以,年轻战士称呼这类老战士叫老班长。常怀玉以为老同志就是这类兵。
“稀罕,在火车上碰到老部队的战友了,辽化那会儿我就在304团。”老同志露出一丝惊喜回答道。
说起“老班长”这类老兵,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小秘密,那就是这类老兵在探亲的时候,会出现一种乔装打扮的现象。他们脱去外军装,换上便服。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人人都有自尊心,那么大年龄的兵,上装还是两个兜,自己觉得惭愧,所以,买身便装来掩饰一下外表。对于这种装束,社会上的人未必知道其中的内情,但是,本部队的官兵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里面穿的衬衣或绒衣却是部队配置的。
常怀玉认真地瞅瞅老同志的装束,西装革履,里外没有一点军装的影子。于是,他疑惑地追问道:“那您现在是?”
“噢,六年前我从师部转业回到地方了。”老同志答道。
常怀玉一听这话,知道自己叫“老班长”错了,人家又是师部的,又是转业的,一定是干部,因为,只有部队干部到地方工作才叫转业,战士回到地方那叫复员,两者脱掉军装统称退役,所以,常怀玉这么肯定,但是,不知道此人是什么级别,于是,他急忙又说:“不好意思,敢问您原来在304团担任什么职务?”
“副团长。”老同志坦然答道。
常怀玉听后一怔,心里忐忑,觉得自己的确失礼了,误把首长当成“老班长”,自责有眼无珠。但是,转念一想,有错即改,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一个军校毕业的学员岂能没有列兵素质?于是,他镇定了一下情绪,立即起立敬军礼:“报告首长,304团常怀玉向您报到,请指示!”
常怀玉的突然敬礼,让首长有些惊诧,毕竟六年多没有这种亲身体验了,乍地看到敬礼,有些慌忙无措,再加上酒喝高了,反应有些迟钝。十几年的军旅生涯,自己给别人敬过无数次的军礼,别人也给自己敬过无数次的军礼,一个简单的军礼,那是军人与军人之间庄严的尊重,那是军人与军人之间心灵的沟通,每一次的互相敬礼,都能让军人热血沸腾。很快,首长镇定了,他的心又回到了昔日的军营,于是,他急忙起身,举起右手很正规地回了军礼。
包厢里的其他人看到这一幕,肃然起敬。
礼毕后,首长和蔼地说:“坐,快坐下,坐下慢慢聊。”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后,首长的酒劲儿散去了一半,先前的醉态基本消失了。双方都打着请坐的手势,各自落座。
首长自我介绍说:“我叫王建国,辽化大会战那会儿我在304团担任副团长。”
常怀玉关切地问:“首长,您这是出差?”
“也算是吧,前段时间,师部的老战友打电话告诉我说,咱们师今年又拿了两块鲁班奖,一方面我是来取经的,另一方面我是想部队了,所以,这就回来看看。”王建国答道。
是啊,在部队这个大家庭里,战友之间的感情是纯洁的、真诚的,如果相处好了那比亲兄弟还亲。很多退役军人在社会上遇到勾心斗角,不平等的待遇,不公正的现象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怀念军营,想起老战友。
“噢,原来是这样,那您现在在哪里工作?”常怀玉感慨地问道。
“内蒙古河川市。”王建国看看常怀玉,又反问道:“你这是到哪里?”
常怀玉听后,喜出望外,激动不已,没想到在火车上竟然遇到了既是战友又是老乡的老首长,简直有点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觉。虽然他不至于掉眼泪,但是,在自己如此苦恼的时候,能够遇到一个可以沟通的人,他觉得也是一桩幸事。于是,他激动地说:“首长,我是回家探亲,没想到咱们还是老乡,我家在阴山县。”
王建国听后也有一些激动,眼睛一亮,说:“知道知道,阴山县是河川市的一个下辖县,距市里有一百多公里,前几年我还去过,你家在县城?”
“不在县城,我家在阴山县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常怀玉说着话,脸上便愁云密布,顿时变得很深沉。
对于常怀玉的情绪变化,王建国一眼就看了出来。于是,便关心地问:“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没有,家里都挺好,就是部队,您在师部大概也听说了吧?部队要裁军了,唉,真叫人心烦啊。”常怀玉长叹一口气,满脸沮丧的表情说。
“咳!我当是啥事嘛,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我还以为家里出事了,替你捏把汗,原来是这事,如果仅仅是这事的话,我劝你大可不必如此烦恼,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天塌下来大伙儿顶着,再说了,无非就是脱掉这身军装吧,有啥了不起的,部队本来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就在部队干,你看我,过去是副团级,现在回到地方不是照样挺好吗?你说是不是,人这一辈子难免会遇到诸多不如意的事情,遇到困境时要勇于面对现实,不能自寻烦恼,你想吧,烦恼就能解决问题吗……”王建国打开了话匣子,开导性地安慰说。
常怀玉听后,很是难为情,不说心里话吧,心里憋屈,说心里话吧,又担心老首长笑话,想想左右为难。不过,他沉思片刻后,自己给自己鼓起了勇气,还是决定一吐为快,把自己的心事说给这位首长加老乡的同路人,释放一下内心的苦闷,总比憋在肚子里强。于是,他就不好意思地说:“首长,道理我都懂,可是,一想到前途渺茫,失去了以往的奋斗目标,我就不由得苦恼,不怕您笑话,我有苦衷啊。”
“苦衷?那好,那就把你的苦衷一股脑倒出来,我倒要看看咋回事。”王建国似乎要追根问底。
部队就是这样,无论任何人,只要你思想有疙瘩,组织上就会一定帮你解开,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要不说部队是个大熔炉,再顽固的石头也能熔化掉。常怀玉今天算是遇上了,他的这位老首长,一看就是个做政治思想工作的硬手,说话干脆利落,透出一股直爽和无所畏惧的气质,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
常怀玉见老首长如此关切自己,心里感觉热乎乎的。于是,他便从头到尾叙述起了自己的艰难经历。讲到父亲绕村子借四块钱的艰难,母亲有病却看不起医生的时候,常怀玉不禁潸然泪下。包厢里的其他人鼻孔里也是酸酸的,大家都感同身受。应该说那个年代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尤其是贫穷地区的老百姓,生活艰难不言而喻,只是时过境迁,好了伤疤忘了痛而已。现在听到常怀玉的讲述,难免勾动了每个人的酸楚神经。
“所有的发展如黑子哥设想的那样。新兵训练结束后,我下连队干了六个月瓦工活儿,九月份到新兵营营部当了文书,第二年七月份考上了支队教导队中专班。这不,去年八月份毕业,上个月刚提干,本打算在部队干一辈子,实现自己的将军梦,不料想这就赶上了部队大裁军,往日的理想一下子都破灭了。首长,您说我放弃了考大学,为的就是要在部队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可是,现在却事与愿违了,您说我今后该怎么办呢?”常怀玉垂头丧气地说。
王建国听了常怀玉的讲述后,沉思片刻,然后,因势利导,语重心长地说:“小常,听了你的经历,一路走来确实不容易,不难看出,你是个有志气,有理想的人,做事有决心,有恒心,这很好,但是,眼下遇到这个特殊事件你就茫然了,而且表现出了垂头丧气的情绪,仿佛世界末日到了似的,这就很不好,我们当兵的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再说了,人生的路有千万条,条条大道通罗马,你看我过去是304团的副团长,现在回到地方不是照样挺好吗?每个人不一定非在军队才能干出一番事业来,行行出状元,就看你如何去端正态度了,只要有志向,不论在什么岗位,是金子早晚会发光,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就拿你来说吧,当初你抱定必须考大学,那个信念可以说是雷打不动,但是,在砖瓦厂遇到黑子后,你的思想改变了,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放弃来年考大学的决定,毅然决然地报名参了军,而且也实现了考军校的愿望,这说明了什么,你想过没有?这就说明你能灵活变通,顺势而为,你虽然以后当不成将军了,但是,只要你有决心,有信心,我相信你今后在其他工作岗位上,同样也能干出一番事业来的,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个人要想有大作为,大格局,千万不能死搬教条,循规蹈矩,我希望你要把眼界放宽放远,鼓起勇气,端正态度,重打锣鼓重唱戏,一切从头再来……”
常怀玉听了王建国这席话,心里顿感惭愧,觉得自己确实有点钻牛角尖了。是啊,自己还年轻,往后的路还很长,何必为了一时的失意而折磨自己呢?再说,光靠忧愁也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自己给自己套上了紧箍咒,徒增烦恼,想想老首长所说的灵活变通,顺势而为,太有道理了,况且,自己上了两年军校毕竟提干了,现在在校的学员即使今年毕业后也不予提干,这是总部的决定,文件已经下达,他们又和谁去说理呢?
常怀玉前后一对比,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幸运地赶上了提干的末班车。他本来就是个应变能力很强的人,现在经老首长这么一开导,顿时开朗起来,这段时间的苦闷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想过这些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终于找回了自我。于是,他像小学生犯了错误一样,诚恳地说:“首长,我错了,我不应该遇到挫折就六神无主,意志消沉,谢谢您,是您解开了我心中的疙瘩,您放心,我会振作起来,顺势而为,重新树立奋斗目标,从头再来的,再一次感谢您。”
常怀玉说出心里话,如释重负。他打心眼里敬佩这位老首长,要不是遇到他,自己指不定还要愁闷到什么程度呢。
王建国识人无数,他见常怀玉的态度是真诚的,并且觉得这小伙子有发展前途,是个可造之才,假以时日,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于是,便高兴地说:“小常,你能想得通非常好,我喜欢,这样说吧,我现在是河川市宏安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如果你愿意来的话,我举双手欢迎,这点事我还能说了算,你可以考虑,现在部队要裁军,已经冻结了转业指标,我在师部已经听说了。不过,等部队改编后,我建议你来我公司,都是搞建筑,来我公司毕竟离家近一些,也好照顾家里人。再说了,河川市也是个地级市,发展前景不言而喻,日后有你用武之地的。”
常怀玉听后万分激动,是啊,部队改编后也是建筑公司,回到地方还是老本行,与其在哪里都是搞建筑,何不换换环境,重打锣鼓重唱戏,一切重新开始,从头做起,也好甩掉昔日的将军梦,来个彻彻底底的了断。想到这里,常怀玉感激地说:“谢谢您,首长,您说得有道理,我家就我一个男娃,与其在改制后的建筑公司干,还不如到您这里来,以后也好照顾父母。首长,我听您的,咱们一言为定,到时候我向您报到。”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时此刻,王建国的内心也很激动。他认为自己是伯乐,慧眼识才,找到了一匹千里马,北方人的那种豪爽劲儿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来!咱俩喝它几口,消磨一下时间。”王建国说着话,便从卧铺下面拉出提包来,掏出一瓶茅台酒。又说:“老战友送的。”
常怀玉赶紧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提包来,从里面掏出一只南京盐水鸭,两人亲切地吃喝起来。
醇香的茅台酒沁人心扉,瞬间回味,常怀玉感慨万千,心说,人生的变数太大了,实在是无法预测,打零工的时候,遇到的贵人是车间主任;黑子哥指引出路也是贵人;入伍的时候,遇到的贵人是领兵排长;现在又出现了老首长这个大贵人。想想每到关键时刻,总有贵人出来相助,并且都有意想不到的好结果,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汽笛又一声长鸣,转眼间,列车驶出了隧道,外面一片光明。车轮在轨道上欢快地转动,它承载着旅客的希望,不知疲倦地向前方驶去。
这正是,彷徨之际遇高人,一番开导解愁闷。意气相投缘分深,从头再来心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