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的雪,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关中农村人此时都窝在家中火炕上。没有电视可看,一家人闲聊,打瞌睡。一阵敲门声令李家全颇为意外,这样的天气会有什么人来访?寒碜的家平时都没有什么人来。
杜秀芳乖巧地去开门。来者是生产队长,外加两陌生人。队长介绍说句“这就是李家全家”后,转身出门就消失在风雪中。来者是一个年龄较大的大个子男人,一个稍显单薄的矮个子女人。李家全疑惑地看着两人,很惊讶。大个子男人哈哈着说:“我们是本家呀,我姓李。还记得吗,几年前你们拿着银元宝到银行换钱,是我帮你们换的呀。”
李家全、张彩娥仔细了瞅,想起来有这么回事。于是招呼两人炕上坐。李家全满腹狐疑地问道:“李大兄弟,这么冷的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李大个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登宝殿门。那次我不是让你们留下地址吗?过这么几年,我已退休。这位女士也是本家,叫小李子就好。她在省城做古董生意。听我说起几年前和你们做的那笔交易后,非要缠着我来找你们。胳膊拧不过大腿,就带她来。还请你老哥不要见怪。”
明白来客的企图后,李家全两口互相对望一眼。
李大个笑呵呵地问道:“兄弟,那年你出手的货现在还有多少?现在的价钱可不是那个时候能比的。现在最流行最风光的‘万元户’,假如你们手里还有足够的那些玩意的话,保证你们很快也会同‘万元户’一样风光气派。”
张彩娥说:“大兄弟,难得你这么多年还记得我们。那次因为急用,把主要的东西都拿出来啦。是还有几样,不知道值不值钱?”
“你赶紧拿出来呀,看看不就知道啦。”李大个说。
张彩娥征询的目光瞅李家全几眼,得到默许。她下炕,来到屋角旮旯里一个黑色的柜子前,打开柜子,翻腾一阵,拿出一个小木匣子。打开木匣子,几样东西非常耀眼。两位不速之客眼睛发绿。共六小件,四金两银。
讨价还价,来者出一千元整数。张彩娥坚决不卖。她的算盘是:黄金白银尽管不懂市场行情,但肯是值钱的。几年前贱卖,是迫不得已,如今,不出个好价钱,不卖。
李大个问要多少钱?张彩娥毫不客气地说要一万元。
李大个说:“这些东西很一般,还不知道是真货假货,含金量多少?你说的价钱,太离谱。一万元,盖一座房子都够。”
讨价还价,未果,不欢而散。僵持两天,李大个再次折返。他很仔细地看几样东西,还拿一个仪器鼓捣。折腾够,继续讨价还价。李大个们价钱从三千五起步,张彩娥始终不松口。李大个涨到五千整。张彩娥还是不为所动。
李大个见李家全始终一言不发,就对他说:“大兄弟,你也是大老爷们,你就发句话好吗?嫂子也不是金口玉牙,凡事总得有个余地吧。”
李家全吞吞吐吐地说句:“我看差不多。”
再次激烈的杀价,八千五百元,成交。
一家人看着一堆钞票,那个高兴劲,就别提。怎么花这笔钱呢?两口一连几天都在讨论。看看寒碜的老屋,李家全想把房子重新修一修。他去砖厂、沙场、木材市场、建材市场,了解各样建房所需材料的价格,仔细一核算,手里的钱修三间大屋足够,还能把围墙做起来。张彩娥赞同。冬天修房不合适,可以准备材料。李家全携家人,到河里淘沙,捞石头。
杜秀芳比较忙乎。年龄尚小能力有限的她,不仅要照顾李德福,还要帮着做饭、喂猪等诸多杂活。大冬天,她穿一套旧棉衣棉裤,脚上穿的是奶奶手工做的棉鞋。这些衣物穿身上,还是很冷。她被冻成两个红红的圆脸蛋,手脚耳朵都开裂。
来年开春,李家全请帮工,一鼓作气,修起三间大屋,两间小屋,打起围墙,这种架势和气派,在当时的农村是少见的。大家刮目相看。两口心里美滋滋的。私下里,张彩娥毫不客气对对李家全说:“嫁给你真倒霉,什么事都不顺利,要不是老娘留点家当给我,指望你,这个家要不了多少年,就从世界上消失!”
李家全陪着笑脸说:“那是,那是。”
磨坊大集体解散后也卖掉。李家全没有副业可以搞,更不用说做生意。一家六口人侍弄着十多亩地,也很忙碌。尤其收种棉花、辣椒的季节,那个忙呀,简直没法形容。李德福逐渐长大,杜秀芳不用全天候监护,她就被爷爷奶奶当做一个全劳力使用。
最令杜秀芳难过的是,爷爷奶奶一直不肯给她哪怕是一分钱的零花钱。十岁以前如此,十岁以后还是如此。穿的用的总像是爷爷奶奶在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别扭不说,在伙伴们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每到拾棉花、摘辣椒的季节,劳动力特别紧张,不少人家都花钱雇用人手帮种帮收,工价比平时高些。杜秀芳有一年抽空帮别人家摘一季辣椒,挣下一百多块钱。爷爷、舅舅让她交出来,她说什么也不肯,拿着钱和伙伴们到县城去逛。长这么大,逛县城还是头一遭。买一些东西,忙里偷闲一天,回到家里少不了挨一顿臭骂。
李德福上学啦。学校离家远,住校没有条件,每天要人接送。很多时候,杜秀芳要担负这个责任。每次将弟弟送到学校门口,她都赶紧离开,怕遇见老师和同学。数年前的那一幕,终生难忘。
李德福的各项特征同正常人无异,头脑比一般人家的孩子还聪明,完全没有傻子父母的影子,很多人都觉得非常奇怪。其实事情往往就是个极端,凡是头脑、言行举止有些异常的人,生下的一男半女要么比上代人更傻里傻气,要么比一般正常人生的子女更聪明。不足之处也有,李德福的男性标志器官特别大,像癞蛤蟆似的。有些人就幸灾乐祸,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傻子生的永远是孬种”等风凉话。到医院咨询大夫。大夫仔细检查一番说:“这是‘气包卵’,医学上叫‘疝气’,要动手术切除的。”
李家全心中“咯噔”一下,忙问大夫:“动手术割掉?那娃会不会成为‘太监’?”
大夫笑的前俯后仰,说:“你放心,不会让你儿子成为太监的,现在的医疗技术已经很发达,这是个简单手术,没有一点难度,你放一百个心,做完手术保证你娃不影响娶媳妇,生娃娃。”
李家全稍微放一点心。就动手术的时间,大夫们做出讨论,认为孩子还小,器官正在发育,此时做手术有一定的风险,孩子长到十三四岁做这个手术比较合适。还要等若干年,李家全心中态忑不安。又在县城其他医院咨询,答复差不多。街头巷尾泛滥的“江湖名医”的时代还没有来临,要是放在两千年之后,李家全非被那些“江湖名医”们骗了不可。
白驹过隙,岁月蹉跎。李家全彻底老矣,即将奔赴73岁这道危险的人生关口。有道是“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可见,七十三岁能够熬过去,就可以活到八十四岁,甚至更高寿一些。李家全是八月份的生日。七十三岁生日摆两桌子酒席待客客,热闹一番。惊险的“七十三岁”关口算是有惊无险。此后他像平时一样,下地干活,吃饭睡觉。秋天的一个黄昏,玉米收获季节,由于有个别手脚不干净的村民会借机偷成熟的玉米,李家全就让同在地里劳作的妻子、儿媳等人先行回家,自己在地里看守一会。到晚上十点还未见李家全回家,张彩娥放心不下,拿着手电筒到地里看。找两个来回没有见到人,心里不免七上八下的。她回到家里,还是没有见到李家全,不祥的预感涌现。她连忙叫上儿子儿媳再次满地找寻。
石小小尖叫起来:“大,这么晚还不回家睡觉,在地里躺着干嘛?”
张彩娥赶紧过来把李家全从地上往起来扶。感觉身体硬硬的,还有些凉!张彩娥吓坏,大声尖叫,拼命摇晃李家全的身体。几个人七手八脚将李家全抬回家里。找来村干部,村干部找来赤脚医生。医生看看李家全的眼睛,摸摸脉搏,摇摇头说:“人已死去一两个小时,你们准备后事吧。”
李家全没有跨过七十三岁的鬼门关!
六口之家主心骨溘而去,苟且偷生者生活受到很大影响。逝者如斯夫,生者继续延续周而复始的生存方式。这个家庭渡过阴暗期后,恢复正常。
过去一年,张彩娥也熬不住,在寒冷冬天的某个夜晚躺床上奄奄一息。杜秀芳吓坏,找来舅舅、舅母。没有钱不能进大医院,唯一能做的还是找来村医生。村医生看看张彩娥的情况,依旧摇摇头说:“病成这个样子,我是没办法医治的,你们还是往县医院送吧。”
雇一辆拖拉机,将张彩娥拉到县医院。领略过爷爷去世,杜秀芳懂得亲人离世的痛苦历程,悲不自禁。张彩娥醒过来后提出要求:看女儿李耀华一眼。写信来不及,在邻居帮助下,到县邮局给李耀华发去一封电报。杜老大家在县城,电报应该很快收到的。
痰在张彩娥的喉咙里呼噜呼噜作响,她最后的支撑就是李耀华快点出现。她一次又一次的催问人来没有?即便是傻里傻气的李耀祖两口,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安慰说“快了快了!”
张彩娥进入长时间昏迷状态,两天后才醒来。这次昏迷似乎使她得到足够的休息,显得很有精神,她要下床。
杜秀芳忙问:“奶奶,你要做什么呀?”
张彩娥说:“接‘华女子’去,她来啦,找不到路,你们也不肯去接她,我自己去接!”
张彩娥最终没有力气下床。她半躺半坐在床上,头向着窗户。窗户外,是大路口。极度的恍惚中,张彩娥看见李耀华笑吟吟姗姗而至。她想过去拉住女儿的手,可总隔着一点距离,够不着。半个小时过后,一滴浑浊的眼泪从张彩娥眼角流下,她安静地睡着,再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