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已万分危急,我建议妈不要再在老屋藏着掖着,搬下来住一起,必要时可做点帮衬。新房原本上下两层,好几房间,爸妈的卧室、卧具齐全。妈同意。
中午,给妻子喂喝一些水后,她突然说:“梳——头。”
她自全身不遂,手脚无法动弹后,已经几天没有梳头。她的头发很长。原本她不太喜欢留很长的头发,可是我喜欢,于是,她的头发好几年一直没有剪短过。
将她头扶起,背部垫上很厚的被子,使她半躺半坐着。我拿来梳子,略显笨拙地梳理她长长的头发。原本浓密的长发已变得非常脆弱,即便我握梳子的手用力很轻,可梳子划过头发之后,还是带下很多断发。待头发基本梳理整齐后,地上的断发有一小堆。
将镜子递到妻子眼前,她看见整齐的头发,笑了。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
我和妻子的情况差不多:好几天水米未进。尽管浑身酸困,可就是睡不着。焦虑使我早已面容憔悴。
儿子放学之后,会来到妈妈身边坐一会儿,给妈妈喂点水,学我的样子用棉球蘸水擦拭妈妈干裂的嘴唇,偶尔也会背诵一段刚学的课文给妈妈听……
这天下午两点,妻子说:“想——听——歌。”
我会意,打开手机MP3,将耳机插到她耳孔里,她最喜欢的“两只蝴蝶、丁香花”旋律飞扬。她脸上溢满笑容,嘴唇蠕动。重复放两首歌几遍后,她说:“你——唱——好——吗?”
我点头,用很蹩脚的嗓门唱起来。
我将她的头揽到怀里,嘴对着她的耳朵。我俩轻轻哼唱着。突然,她原本很含糊的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这种声音是什么?是哑巴喉咙里发出来的那种声音!老天,她继全身不遂之后,语言也失去!下一步,将是整个意识的消失,变成植物人!
再下一步……
我将妻子紧紧搂抱着,泪水浸湿面颊,衣襟。良久,我将她轻轻放下,使她平躺在床上。她的眼睛还能转动。她看见我脸上的泪花,眼睛眨巴眨巴的,似乎在劝慰我“别哭,还有很多事要你做!”
我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最想说“亲爱的,你一定要挺住!”,然而,除更多的眼泪,我什么也说不出。
妻子一口水也喝不下,可气味很很浓的排泄物还是断断续续有。她不能说话,全身也不能动,我只能隔一会就看看尿不湿是否是干的。可永远慢一拍,尿不湿常常是湿的,上面的排泄物血迹斑斑。更换新的尿不湿,用温热的盐水擦拭她身体各处。
来探视的略懂医道的亲戚说此乃病人排出的秽物,是癌细胞大量吞噬人体其他细胞使然。根据此说法判断,妻子体内器官正被癌细胞一点点在蚕食。
发出的卖肾救妻的帖子之后,号码归属地显示上海的一位男士电话里说,他们公司生产的抗癌特效药效果很好,可以优惠销售。万般无奈之下,我去银行转款。两天后打电话询问,对方打电话说药已经寄出。可最终药物也不见踪影,当初联系的电话也成空号。陆陆续续还有一些表示同情的电话打进来,始终没有人愿意买肾。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还有一些人幸灾乐祸,来电话“恭喜”我妻子身患绝症……
小胡中午来探视,她拉着我妻子没有知觉的手,哭的泪人一般。借此机会,我央求她帮忙照顾一会,我和妈去办理一件大事。
所谓的大事,其实就是联系一口棺材。事已至此,不做准备不行。本地没有专门的棺材店,但不少人家都有这东西出售,本组也有两户人家有售。在张姓人家看中一副油漆过的松木棺材,仔细量量,略微有点短。继续跑另外几处,还是定下张姓人家的棺木。此时将这玩意拉回家,晦气无比,约定随时来取。
天气变得越发不可理喻,才十月下旬,居然飘起雨夹雪。矮处的雪虽然落地就化,可高山都戴上白色的“帽子”。
北风呼啸的夜晚,我守候在妻子身边。她几乎没有任何意识:四肢丝毫不能动弹,鼻孔里血不再流,皮肤变得异常惨白。每呼吸一次,喉咙、胸腔里巨大的痰响声持续几分钟。
我眼角湿润,用手在她的胸膛、喉咙处按摩。
儿子临睡前,来房间看妈妈。他有些惧怕地轻声叫着“妈妈,你怎么样?”
在“妈妈”的呼唤声中,妻子勉强睁开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嘴唇蠕动,我连忙将耳朵贴上去,可妻子的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天国,根本无法听清。
凭猜测和判断,妻子想说的话是:儿子,过来,让妈妈抱抱!
我将儿子抱到床上。儿子很乖巧,在妈妈脸上吻了几下。
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紧靠床边守候着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妻子的一举一动。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妻子喉咙、胸腔里巨大的痰响声在回荡。时间,指向午夜一点。
妈突然推门而入。她说:“你好几天不吃不喝,不睡觉,这样下去不行的。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以及你儿子,都需要你养活!我替你看一阵,你躺床上睡一会吧。”
想想也有道理,的确需要休息一会。我囫囵着躺在妻子身边迷糊过去。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我猛地睁开眼睛。还是浑身酸困,身懒的不想翻身,直挺挺地平躺着,眼睛被强烈的灯光刺激的睁不开。意识一片空白,一时间想不起来身在何处。
屋子里出奇的静,静的有些恐怖。脑海里飞速旋转着,思考着:应该有一种很响的声音呀,静的太不正常!
突然大吃一惊,明白了什么!赶紧起身,将懊悔的目光投向身边。妈头趴在桌子上睡着,妻子无声无息!
一瞬间,我心存侥幸地认为妻子喉咙、胸腔里的痰响声不再继续,这是好兆头,说明呼吸正常化,人岂不是也没事啦?
仔细看,妻子很安详地躺着,头歪向我睡的这边,似乎想唤醒我,给我说点什么。那本已失去知觉的手,居然也弯曲着伸向我睡的这边。由于有上述动作,被子被掀开到腰际。
她的眼睛是闭着,灯光映照的她的脸好白好白。
屋子里好冷,妻子腰以上的部分没盖被子,会冻着的。我连忙拉起被子盖上去。将妻子弯曲的那只手往被子里挪时,我吓了一跳:手怎么这么凉,不会是冻的吧?
我将耳朵贴近妻子的鼻孔,怎么听不见一丝动静?用手探探,也是鼻息全无!
我傻了,呆了,眼泪夺眶而出。我摇晃着妻子的肩膀,大声呼唤她醒来。
妈被惊醒。她看了看,鼻子也酸起来,流下一行老泪。
妈说:“别哭了,别喊了,准备后事吧。”
我边哭边说:“你答应替我照看一会秀芳的,你睡着之前为什么不叫醒我?你看她最后的姿态,头偏向我睡的这边,手也伸向我这边,分明想叫醒我,有话要对我说。可是我却睡着,无动于衷!她最后的话我没有听见,她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去……”
妈说:“事到如今,你也不要抱怨谁。按照商定好的步骤,料理后事吧。现在是晚上两点四十分,我得到寿衣店去把寿衣取回来,深更半夜,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人。另外,还得把胡大嫂等人连夜叫来搭手处理后事。”
我的眼泪就让它流着吧。
妈走后,我开始为妻子穿衣服。找到她最喜欢穿的内衣、毛衣、外套依次更换。妻子很乖巧,很听话,穿这些衣服的时候没有费多大周折。
我将她的头发精心梳理好,用她最喜欢的蝴蝶型发卡扎好。取来她平时用的化妆品,将她的脸洗的干干净净,打上粉底,擦上“玉兰油”。遗憾,口红我不知道怎么涂,眉毛也从未画过,勉强涂抹或许会将她姣好的面容损坏,作罢。
凭心而论,十年夫妻,我从未像今天这样“照顾”过妻子。
我将她紧紧搂在怀中,这样能使她回来,该有多好呀!
儿子在另外一个房间睡着,考虑再三没有叫醒他。
接近四点,妈和胡大嫂来到房间。她们见我已经给妻子穿好衣服,很惊讶地说:“到底是恩爱夫妻,你一个人给她穿衣服,她居然没有拒绝。”
胡大嫂说:“到阴间去的人哪里有穿牛仔服的,换掉才好。”
我说:“她生前最喜欢这身打扮,就让她带着去吧。传统的寿衣,穿外面就行。”
她们不好在坚持。宽大的对襟寿衣穿起来到不费事,绣花的寿鞋却不好穿。原因是寿鞋用很短的线连在一起的。妻子临终时一只脚反向向外拧着,此时很不容易正过来。没有办法,几个人齐用力,将拧着的脚校正过来。
一楼有间空着的大房间,身后事项要在这个房间举行。如此一来,就得将妻子挪到一楼。
先找来一张大床板,在一楼房间里支好,铺上被子。按照陈规,逝者逝去到进寿棺,中间不能见自然光。妈帮忙,用一床大床单将我妻子包裹得严严实实。我将妻子背到一楼房间放下,还是如同熟睡般给她盖好被子。
香蜡裱纸很快被供奉上。一个土碗里倒上菜油,棉花搓成的灯绳浸在菜油里,露在外面的一头被点燃,这就是传统的为逝者开黄泉路的麻油灯。
我忙的焦头烂额,悲伤和眼泪在忙碌中暂时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