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一应事物,杜老大、杜添喜归心似箭。杜秀芳嚷嚷着说:“爸爸,哥,我不要在这边待啦,要和你们一块回去。”
杜老大闷声不响。杜秀芳再次胆怯地重复说:“爸,哥,我要回去!我好想妈妈,好想吃妈妈做的大米饭。”
既合理又不合理的要求,杜老大觉得有些棘手,终归是亲生骨肉,虽将她放在外面十余年,血脉却是割不断的。他思前想后,觉得是该将女儿领回家。如此这般,对岳父岳母在天之灵该怎么交代?满足自己的心愿,是否又将伤害到另外一方,而且这一方已赴黄泉路!岳父岳母抚养杜秀芳十多年,就这样将泼出去的水收回,于情于理也难以启齿。杜老大颇有些为难,总不能偷偷的将女儿带走来个不辞而别吧?
他试探着和李耀祖两口协商。同傻里傻气的舅子哥讲话很费劲,连说带比划老半天他才马马虎虎明白杜老大的意图。李耀祖夫妻原本头脑简单,认为多一个人是多一份负担,居然点头同意。得到这样的首肯,杜秀芳既高兴又惆怅,真的要离开生活十多年的地方,心中还是恋恋不舍的。比自己还小的一点也不傻的弟弟,还需要适当的照顾。一起长大和玩耍的伙伴,得知消息后,跑来泪水涟涟地不让她走。
凡事都不是那么顺利,还没有启程,村干部找上门来。原来村干部得知杜秀芳要回亲生父母家后,特意来阻止。他们说:“李家全一家的情况你这个做女婿的很清楚,傻得傻,少的少,去的去,芳女子眼见得已长大,可以为这个家做些事。你们带她走,等于釜底抽薪,将这个家扔下不管,你是这家的女婿,也不能太自私吧?真要带芳女子走,把这家人都带去。”
万万没有料到半路上会杀出村干部来,而且提出的要求也并非过分。杜老大是明白人,拿出兜里紧巴巴的钱,到商店买来烟酒礼品,分别送到生产队长、大队长家里去。好说歹说,基本同意人可以带走,但往后李家全后人的生老病死、日常生活等,不能撒手不管,必须适当接济。最终达成人可以回去,户口这边保留。农村土地已经承包到户,杜秀芳回到出生地已错过分土地的时间,而关中这边则分有一亩多土地,户口要是迁走就要没收这边的土地。杜老大当然乐意,反正有户口也没有土地,户口转回还要多缴纳一个人的皇粮国税,关中这边则由于其家庭特殊所有税费免征的。
算不上皆大欢喜,总算可以启程。杜秀芳天真地以为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就能过上稍好一些的生活。
风尘仆仆回到出生地。对于母亲,杜秀芳已经生疏。一岁多点离开母亲的呵护,现在十五六岁,襁褓中短暂的母爱,在回忆中也近无迹可寻。此刻见头发有些花白、身材瘦小的中年妇女立在眼前,尽管有爸爸的介绍“芳女子,快叫妈!”可一声“妈”无论怎么努力,半天也难以发出声来。
李耀华嘴唇蠕动一阵,说出简单的几个字:“回来就好,妈给你做大米饭吃。”
杜秀芳怯生生地不在说话。父母家房子很黑很小。三间老式瓦房,中间是堂屋兼厨房,长年累月油烟熏染,墙壁各处墨黑。两边的偏屋,右边的一大通间大哥住着。左边这间中间隔开,前面住二哥,后面住父母。杜秀芳就没有独立的空间,只好在父母这小半间屋里搭一张床,安顿下来。习惯关中盆地的漫天黄尘,对山清水秀的出生地,反而不适应,一切从头开始。
这个年纪,又能做些什么?
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农村政策实行根本改变,农民可以不必被栓死在土地上,可以务工,可以进行产业结构调整和多种经营发家致富。市场逐步在开放,原国有单位垄断的很多行业私人都可以经营。城乡面貌,人们的消费水平显著提高。尤其城镇这块,居民们从以前的一日三餐吃饱到现在逐渐讲究营养,讲究多吃副食蔬菜。“菜篮子”工程作为国家重点推广的城乡供应模式,在全国如火如荼地政策性推广。杜老大所在的村紧邻县城,理所当然被列为蔬菜基地专业村,所有土地禁种粮食。其实早在大锅饭时候,该村也被要求种植一半土地的蔬菜。只是,所收获的蔬菜农民们没有销售的权利,必须缴纳到国营专控的“蔬菜合作社”,由这个半官半商的机构进行垄断式销售。现在农民可以自行销售,“蔬菜合作社”逐步退出特色舞台。
种蔬菜比种粮食辛苦,要掌握一定的技术,还要每天不间断挑到市场或者街头巷尾去卖。相比种粮食,工作量增加不止一倍。这些活,杜秀芳毫无例外地跟在父亲身后做。很难想像,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或挑着一担几十斤重的大粪,或挑着一担大致相等分量的灌溉水在蔬菜地里来回劳作是怎么样的情况!“农村的孩子早当家”,这是最真实的写照。
大姐杜秀珍已出嫁,家中顿觉或缺什么,有些冷清。杜添喜、杜添才上中学。杜添喜留过一级,两弟兄上在一个年级不同班级。我这时也上中学。本届初中分为四个班级,我在二班。后来成为我大舅子的杜添喜、杜添才分别在三班、四班。两弟兄学习成绩都很一般。尤其杜添才,喜欢打群架,闹事,小小年纪就成街头一霸。
杜老大在公社的兼职早已泡汤,保留村会计位置。别看一个村会计,它辖区内的人口有三千多,堪比一个大中型企业。如果真是一个有几千人企业的会计,那工资不会低,还有一定地位。可在农村,每月仅有30元补助。村干部都不脱产,和村民一样种责任田。既然大小是个“官”,好处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的。
杜秀芳跟随母亲到街上学习卖菜。十五六岁年纪,要在大街上守着一筐菜,一杆秤,守望买主,无疑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尴尬。加之她上学很少,算账与钱打交道也是外行。要把菜一斤一斤地卖出去,把钱一分一分地收回来,比在关中收一天棉花,摘一天辣椒困难的多。好在妈妈很有耐心,起初并不要她卖菜,跟在旁边看就可以。半个月后,专门给她做一杆秤,两个筐,要她独立卖菜。
她小心翼翼,很不习惯。妈妈经常奚落她。很多时候妈妈的菜卖完,她的菜还没有开张。她怕羞,买菜的人问她价钱,她用蚊子一样小的声音回答,别人以为她爱理不理,就不买她的菜,为此妈妈没有少教训她。做什么事都有适应的过程,天长日久,卖菜的一些绝活她自然而然的学到,逐渐不比妈妈差。每天卖菜的钱,要一分不少地交给妈妈,自己支配的钱等于零。除非卖菜时偷偷截留块儿八毛,否则妈妈不会主动给她钱的。穿衣服方面,大姐穿过不能再穿的衣服,她接着穿。甚至两个哥哥的旧衣服、鞋子,她也穿。她也渴望有漂亮的衣服,有一点可以自由支配的钱。
女孩子的羞涩和某些物质的需要,迫使她要改变穿旧衣服、手里没有一分钱的窘迫状况。继续同妈妈一起卖菜,实现最基本的愿望遥遥无期。她常常独自伤神。
她们经常卖菜的地方修建起一栋六层大楼,用于经营旅馆业餐饮业。餐饮上要招收一批服务员。杜秀芳常在门口卖菜,这些人认识她。这天她见到酒店的一名管事,就说想去做服务员。那管事说没有问题,来报名就是。托卖菜的同行照顾菜摊,杜秀芳怯生生地到酒店报名。讲好管吃管住,月工资60元,要她尽快来上班。怎么跟妈妈、爸爸讲这事?拖到吃完晚饭,在地里采摘第二天卖的菜,杜秀芳才吞吞吐吐地说:“妈,明天我不去卖菜,到酒店去做事。”
李耀华吃惊地看了女儿几眼,考虑一番后,说:“你真的想去,就去吧。”
杜秀芳甭提有多高兴。
酒店的餐饮是一四川人承包的,请有二级厨师主厨。服务员除带来一两个亲戚子女外,在当地招聘。这是个较小规模的餐饮店,不可能像大酒店、大饭店分工明确,是有什么活干什么活,厨房、大厅,洗菜、收碗、洗碗等等。杜秀芳会做馒头、扯面等面食,老板就安排她在厨房帮忙。有顾客要吃馒头面食的,杜秀芳就可以显显身手。比较有心计又勤快的她,特别注意大师傅炒菜的技艺。大师傅姓高,年龄也不是很大,手艺相当不错。来吃饭的顾客,往往指名道姓说如果高师傅不在,就改天来吃饭。
杜秀芳的勤快好学,老板和高师傅都喜欢她,让她在厨房学配菜。别小看配菜这活,首先是刀工,切各式各样的菜,要求不同的刀工。菜切好、配好,就等于掌握无数种菜的配料。下一步,就该上灶,执掌炒瓢。高师傅炒菜基本不用制式的炒瓢,用一口小号的铁锅。铁锅加菜,一般有十多斤重,要想把这十多斤玩转,除手上必须有一定的力气外,还有技巧。杜秀芳开始尝试炒简单的菜,高师傅特许她用炒瓢。慢慢摸索尝试,半年后,一般的菜,她完全可以炒,色香味也不比高师父差。
高师傅和老板对杜秀芳说:“你算是出师啦!”
杜秀芳作为主厨助手,在厨房扎下根。遗憾那时工资太低,老板根据行情给她开100元。全国普遍涨工资的时候还没有来到,100元的工资已经不算低,当时大米才卖两角二分一斤。
工资可以自己领取,每月除给妈妈一部分外,有一小部分自由支配。喜欢的衣服呀,小玩意呀等物品可以买回来,好开心啊!
李德福写信来说是家里情况很糟糕,学费没着落。义不容辞,杜秀芳承担起李德福学费等费用。李德福上初中一年级这年夏天,杜秀芳回趟舅舅家。离开这里几年,舅舅、舅母非常热情。儿时的伙伴们也分外热情。待两天,她带着李德福来到陕南,打算利用暑假,给李德福做疝气手术。个头和杜秀芳一样高的李德福对新环境非常高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山,这么绿的水,他抓住一切机会和杜添喜、杜添才到处看风景。
李德福疯耍一星期后,杜秀芳带他到县医院做检查。检查结论手术可以做,费用伍佰元左右。伍佰元钱现在是区区小数,可那时一个农民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攒下这笔钱。按经济学家的有关换算,那时的伍佰元,相当于2008年的五万元。
主治医生是位胖胖的中年男士,根据潜规则,杜秀芳托父亲送礼,请吃饭。手术很顺利,半个月调养,基本就恢复。李德福乐不思蜀,玩到要开学,杜秀芳给他准备好学费,买好衣服、书包等一应用品,才将他送上车。以后每到长些的假期,李德福都来这边度过。他初中毕业后,也来到陕南,给杜秀芳当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