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约约感觉到妻子在床上挣扎,伴随着喘息声。我猛然惊醒,一脸惊恐和歉意。她声音很小地说:“要——小——便。”
经过两天的服侍,对诸如此类的料理我已经从束手无策到有条不紊。把被子拉开放到一边,将她身体慢慢扶到床边,双脚着地半蹲半坐。解开裤带、拉链,拿起放置在手边的专用小便壶。不多的小便血红血红的。
将她服侍好,躺下。因刚才的用力,她脸憋得通红,身上各处成片的淤血似乎要撞破皮肤喷涌而出。她喘着气,喉咙里的痰很响,胸膛里似乎也积压着很多咽不下、吐不出的痰,呼吸声很像沉闷的拉风箱声。我用手轻轻按摩她的胸膛和喉管。她很想说什么,我把耳朵凑近她嘴边,还是听不清楚。
午夜十二点了,阵阵困意袭来,我握着妻子的手逐渐松开。
……蓝蓝的天万里无云,满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鲜花。花海深处,妻子头戴鲜花制成的花环,身穿织满鲜花图案的衣裙,在花海中奔跑,并不停地向我挥手致意。我兴奋地穿越花海,向她飞跑去。脚下的花海无限宽广,看似一步之遥,可怎么也跨越不过去。我双脚乏力,步履逐渐艰难。她将手伸过来,灿烂的笑脸逐渐变的愤怒。两只手就差一丁点,怎么也够不着。忽然,一阵大风起,晴朗的天乌云密布,漫山遍野的鲜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妻子随着风飘向极目处。我伸着手,竭力想追赶她,可软绵绵的腿怎么也跑不快…..
肩上轻轻地落下两巴掌。妈回来了,她说:“看你困成什么样子,趴在床边睡觉还满头大汗。你去旅馆睡一会,我来看着。”
我睁眼看看妻子,她醒着的,似乎精神一些,也看着我。她说:“你去睡吧,坐了几天的车,又是两天没有怎么休息,要是连你也累病倒,更不好办。”
我惊喜地说:“你现在好一些?赶紧吃点东西吧。”
我削好一个梨,用刀切成小块,她勉强吃下几块,表示再也吃不下。
看看时间,凌晨三点多。到旅馆也睡不了多久。我说:“妈,还是你去休息吧,我不瞌睡。”
妈说:“我上年纪,没有多少瞌睡。不要固执,你去睡一阵吧。”
忽然记得外面走廊有连排的凳子,平时也有人在上面临时躺着休息。我说:“我在外面凳子上躺一会。”
凳子上另一头躺着两人,还有大片空余。十月中旬天气,楼道里不是很冷。妈跟着出来看看,说在凳子上凑合一阵也行。
妈并没有立即进病房,说天亮后要续交医疗费之事:“到底怎么办?你拿主意吧。”
我说:“这两天东挪西借凑到一点钱,明天继续。同各科室打交道一直都是你在跑,还得请你给医院预交五千元钱。至于往后怎么样,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
妈说:“都是借的钱,万一你媳妇的病还是治不好,落下的债务可都要你还的。我和你爸都已上年纪,不仅不能帮你,还要你养活。你还有儿子。你的负担太重。”
我说:“也许,就是这个命运吧。”
妈说:“你媳妇上辈子做的孽太多,这辈子是来赎罪的。听妈的话,做祷告吧,这样上帝会保佑你们的。”
去……
在凳子上躺下,阵阵寒意袭身,不得不坐起来。与其这样遭罪,还不如待急救室舒服些。
妈依旧坐凳子,头趴病床上,眼睛是睁着的。见我进屋,她没有言语。我看看妻子,怎么呼吸非常的弱。电脑屏幕上的曲线也几成一条直线。我摇醒妈问怎么回事?妈满面忧愁地说:“快去叫护士,是不是病情加重?”
赶紧叫来值班的护士。护士看过后说是有些不正常,又叫来值班大夫。医护人员手忙脚乱一阵,液体继续吊上。经过一番折腾,妻子的呼吸声大起来,我悬着的心略微放下。
大夫照例将我叫到室外走廊说:“患者的情况非常糟糕,估计癌细胞已经全面扩散。病情发现的又不够及时,现在患者的身体状况太差,化疗的药物一旦服用,会起剧烈的反应,这不仅需要患者有坚强的意志抵御难以言状的痛苦,更需要一定的体力支撑。说句不该说的话,昨天也就是这层楼上的一名肝癌患者,化疗药物服用六个小时后,因患者意志和身体状况均太差,已经在不治身亡。”
他说的肝癌患者我知道,确实昨天下午去世的。本层楼有几十名各种癌症患者,每天都能耳闻目睹哭声和哀叹声,生生死死已司空见惯。
我说:“我爱人的状况你是了解的,麻烦你实话告诉我,她到底还有没有救?”
大夫说:“做为有责任和良知的医务工作者,必须遵守职业道德。同时,治疗任何病,我们都不能给患者承诺‘包治百病、零风险’等不切实际的言辞。你爱人的状况,只能说我们医院尽力而为。同时还需要家属配合,比如治疗中的风险,是以患者及其家属同意医院不担责为前提的。”
给保险公司交钱的时候你可能是健健康康的人,保险公司给你钱的时候,你肯定非死即伤;患者进医院,给医院交钱的时候一息尚存,花掉一大笔钱之后,可能会变成没有生命的躯壳……唉,想不通的地方太多。
我说:“大夫,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像我爱人目前的状况,治疗与不治疗都有可能是一样的结局。甚至不治疗还有可能多弥留一段时间?”
大夫说:“这个是你的主观臆断,其他不便多说。”
十月的夜晚比较长,天大亮时,已早上七时过。持续的输氧、吊液体,妻子神志逐渐清醒。她说:“又是一天,我们回——家——吧。”
我说:“不着急,等你病好我们就回家。”
妈交费回来。她扬扬手中的票据说:“五千块钱刚交给医院,就被告之昨晚的急救花去两千多。过一会再输血和开些药等,剩下的两千多只怕管不到明天去。”
妻子听见这番话,明显又激动起来,脸上、耳根的淤血变得很扎眼,血红的眼球似乎要爆裂般。她说:“不——是——说——好——回——家吗?怎么还要交那么多钱?”
她说这番简单的话,似乎耗尽力气。
我连忙握住她的手说:“别说话,我们过几天就回家。”
她说:“把我鼻子上的氧气管拔掉,这液体吊的我简直要崩溃。”
我说:“听话,吊这些东西是有好处的。你放心,再吊几天我们就回家,那时你就不用在受罪。”
她说:“你们不要骗我好不好!这病是什么后果我早就清楚。送我回家吧,我不想死在医院,更不想遗体被送火葬场烧成一把灰。我还想好好看看儿子……”
她边说边剧烈地喘息,甚至于抬起无力的手,想拔输液的针头和氧气管。我连忙握住她的手。
妈说:“你也先别激动,我们马上考虑回家。”
我瞪大眼睛看着妈。妈说:“你先照看着,我再去找找大夫,看他们究竟怎么说。”
出去一会,妈返回来说:“大夫让你去谈谈。”
妻子说:“求求你告诉大夫,让我出院吧。”
我说:“你听话,我这就去跟大夫谈。”
大夫脸色凝重地说:“你们商量的怎么样?同不同意化疗?”
我说:“我还是想知道,化疗以后治愈的几率到底有没有?”
大夫说:“不讨论这个问题,这里有一份协议书你拿去好好看看吧,然后再来找我。”
协议书大致条款是患者及其家属请求医院进行某某类型疾患的治疗,治疗过程中的风险由患者及其家属完全承担,医院不负任何责任。这是特定环境中产生的霸王条款。工厂生产的产品出质量问题,工厂负完全责任,还要承担罚款,甚至法律制裁。病人掏钱给医院接受“服务”,“服务”过程中一但出现意外,甚至丢掉性命,医院无责,怎么看也不顺眼。至于屡屡被披露的医院虚高的药价,早已是另类癌症,无药可救。
妈认字不多,看不明白。我耐心做解释。她明白协议的主要意思后也有些愤愤不平。妻子睁大眼睛说:“你们说什么呀?什么协议?”
我说:“没事的。”
妈说:“你就给她看看吧,反正她什么都知道。”
我默默地将协议展现在妻子眼前。她充血的眼睛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楚。只好将主要条款念给她听。明白之后,她闭上眼睛,几滴眼泪流出来。她说:“不要签这个协议,我们回家吧?”
回家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如此残忍的做法叫谁也难以选择。然而,凡事也有客观因素。医保改革进行多年,可目前依然基本局限在城镇。农民们患上诸如癌症之类的大病,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倾家荡产;二是听天由命!整天叫喊着社会主义优越性,的确经济是搞上去,可基本福利却与世界最穷国看齐,连邻国朝鲜、印度都不如,他们在福利方面是全民共享,似乎没有“城镇居民”和“农民”的区别。
曾经牺牲农村换来城市的发展和繁荣,当城市发展繁荣到一阵程度需要反哺农村时,“农民工”与“城镇职工”的区别却愈加明显。城镇职工工资发放渠道畅通,有国家财政保障。农民工工资很多时候靠“讨”,总理都亲自给农民工“讨”过工资!近期,热土深圳市要举办体育赛事,特别出台文件,规定农民工在此期间被拖欠工资,不得采取投诉、上/访等方式“讨要”,否则将受法律制裁!本末倒置的做法在全国上下的声讨中,深圳市有关部门被迫撤销此文件,然其主政官员骨子里对农民工的歧视昭然若揭。
医疗保障这方面,农民、农民工,就更不用提。普通城镇职工年收入也是农民收入的数倍,可他们看病可以报销,农民看病基本自掏腰包,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