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逐渐放亮,太阳略微露出笑脸,预示着一个不错的日子。岂料,上午八时过后,老天开始变脸,铅云密布,太阳躲藏的无影无踪,零星的小雨开始飘落。丧事遇上如此气候,按照传统说法遇上“亡人天”。
主要亲戚陆陆续续被请到我家里,众说纷纭筹划有关事宜。凡红白喜事都有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当总管。此次“总管”之责,毫无例外地由本组组长李生贵担任。
按照红白喜事之规矩,首要之事是请客。普通人家请客主要目的不是要收多少财礼,而是需要众多人帮助才能将逝者如期入土为安。
假如,逝者是我的父母或者直系长辈,请客之责自然非我莫属。可此番逝者是我的爱人,平辈,按照规矩我是不能前去请客的,父母更不能去。李生贵提议,派一位有些交往、能说会道的至亲,带着我儿子去请客。此办法比较常用。当即找来本家一位大哥,由他带着我儿子去请客。该请哪些人家,临时做了统筹,自不在话下。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赶紧去请阴阳先生来,得把安葬的“吉日”定下来。阴阳先生住处也不远,一位神经不是很正常的四川人早年落户本地,懂些歪门邪道,假以时日,居然成为这一方婚丧嫁娶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他姓贾名旺财,多少同我家还有点亲戚关系。
在一楼的另一间房里搭上一张桌子,倒上茶水,摆上吃饭家当,贾旺财落座。他叽里咕噜一番之后说:“真是凑巧啊,后天就是下葬的‘吉日’,倘若错过,十五天之内再没有合适的日子。”
后天就是“吉日”,我表示有些不可思议。妈却说:“后天下葬也好,快刀斩乱麻。否则拖得时间越长,花费也越大,人受的累也更多。”
李生贵也附和着说:“没错,尽管时间仓促,可我们这里是县城,一切准备及采买都来得及。我建议马上分工行动。再过一会该来的亲戚朋友应该多半会到的,届时我立即做分工。还有,主人家是打算自己办酒席待客,还是到酒店包席?”
我毫不迟疑地说:“自办酒席太繁琐,还是酒店包席简单些。”
爸妈也同意在酒店包席。
李生贵说:“既然是酒店包席,那事情就少一半。正酒席定在后天中午十二点。今天和明天,还需在主人家摆几桌简单的饭菜待客,家常便饭就行,也用不着请专门的厨管事,平常在家里做饭的小媳妇就可以上阵担当大厨。买哪些菜和酒水,主人家自行决定,以保证来帮忙的人吃饱吃好为原则。”
经过一番酝酿,定下自备酒菜的规格,包席的规格。妈立即带着几个人去街上采买、交涉。帮忙的乡邻们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李生贵一一作分工。于是乎借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料理厨房等一应事务,有条不紊地忙乎开来。
爸带着阴阳先生等几位老年人去看“福地”,吃中午饭时他们才赶回来。问“福地”定在何处?答曰定在我家老果园里。
果园有些远,却交通不便,要过河上坡,路也非常窄,盛装遗体的棺木不仅有近千斤重,加上八个人抬的“龙杠”长达十米,路途难行很吃力,倘若天公继续哭丧着脸,那路会变得愈发难行的。
果然,有人就说:“太远,交通不便,能不能看一处近些的‘福地’?”
贾旺财说:“果园是主人家的,怎么摆放,占地多大都与人无争。倘若在别处看一处‘福地’,那又牵扯土地交易的事情,你们知道,一处‘福地’目前的行情是水涨船高,代价不菲。果园尽管有些难行,可也不是绝对上不去。”
叽叽喳喳一番,“福地”的事就这样定下来。李生贵特意派几个人去查看路线,并略微对道路进行修缮。
我除打理必要的杂物,招呼来奔丧的亲戚朋友,更多时间还是守在妻子遗体旁,照看香蜡裱纸不能间断。最重要的是那黄泉路上“开路”的麻油灯,绝对不能让其熄灭。
妻子非常安静地躺在床板上,象征性的床单盖在身上。她的脸异常惨白,原本异常可恶的淤血几近不见。长长的头发盘在脑后。按照贾旺财的吩咐,一个过滤豆浆用的老式箩筛半扣在脑际。最揪心的是她人已去,可鼻孔里还有红不红、白不白的液体流出,并略带腥味。我仍需不停地予以擦拭。
想到妻子坎坷忙碌的短暂一生,我心中不住地想,或许过一会妻子就醒来,她太需要好好休息一番!这样的先例也有不少。
早早就给李德福打电话。他没有手机,电话打到他所在的工厂办公室。接电话的人说什么也不肯叫李德福来接电话,让捎个话也不肯。直到中午下班时,将电话打到工厂门口的小卖部。小卖部老板很热心,让二十分钟后再打过去。
李德福得知姐姐已经辞世,着急万分,带着哭腔说马上赶回来。从东莞到广州,广州到汉中,在辗转来到我家,唉,除非坐火箭,否则只能见到一堆黄土!
昏昏沉沉一个白天过去。晚上,请来唱丧歌(本地称之为“唱孝歌”)的两男一女,在放着遗体的房间里,他们敲着简单的锣,吹着唢呐,扯开没有多少水准的嗓子,唱起高亢哀婉的民歌调。这种方式一直要持续到早上八点。期间要给他们备上香烟、瓜子、酒水等。
我守候在妻子遗体身边,一宿没有合眼。几位关系要好的朋友间或陪一会儿。
真没有料到,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飘落起雨夹雪。
九点,吃过早饭,根据管事的安排,几位小伙去拉来棺材。遗体入棺,是大事,装棺的人清一色至亲,而且规矩很多。
首先,阴阳先生在棺底焚香烧纸祷告一番。紧接着在棺底铺上厚厚的松柏树枝,再依次铺上被褥。两个白布袋将烧了一天多的纸灰尽数装起,放入棺里,阴阳先生言越多越好。另有逝者生前特别喜欢的衣物等。棺里布置妥当,就该将遗体放置进去。
我捧起妻子冰凉的头。头并没有完全僵硬,还可以挪动。略微一动,她鼻孔里的秽物更多地流出来。此情此景,帮忙的亲戚们皆侧身。我拿起洁白的纸巾,默默地擦拭着。
在香烛的缭绕中,妻子被缓缓放进棺里。她身边被用各种物品固定妥当后,我最后一次擦拭她的脸。她无比安详地躺着,那神态,真像是睡着!
我心里无数次地说:亲爱的,到另外一个世界,你好好的生活吧!
棺盖掩上的瞬间,我的心也随之冰凉。
起灵的时间是早上八时整。帮忙的人有百来号。大家将棺抬到屋外院子里,用绳子、木杠等将棺五花大绑。随着一阵鞭炮炸,起灵。
儿子头顶一个盛满纸灰的土瓦盆,起灵时将盆用力摔在地上。
雨夹雪将路面变得有些泥泞,加之路途较远,抬棺的人每行进一两百米就要换一班。
大舅哥等丈人家的亲属仅仅来大嫂、二嫂,她俩各自送来一个花圈,成为今天送葬队伍中唯一的花圈。儿子头裹着长长的白色孝布,举着一个“招魂幡”,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太小,似乎觉得有些新鲜好玩。我没有具体的职责,想想用手机的录像功能,全程进行视频录像。
果园山脚下的平地里,墓穴已经打好。放下棺,大家略作休息。阴阳先生下到墓底,拿出厚厚的一沓画有各种符的黄表纸边烧边念着一些听不明白的咒语。另一位老者有节奏地敲打一面锣。
棺被绳子吊着,缓缓放于墓底,抽出绳子,阴阳先生照例还要焚香烧纸一番。儿子跪在地上,听任阴阳先生的摆布。如此十来分钟过后,阴阳先生拿起一个盆里装着的米抛洒。米里混杂着硬币。
盖棺的第一锹图,由我来铲。从棺南头跪行到北头,将棺尾周边的泥土随便铲一点就行。还有一些亲戚也是如此仿效。例行的程序走完,再无讲究的繁琐,乡邻们开始铲土埋棺。另有一批相邻们从一公里外的小河沟里运来石块,会瓦工者用石块砌坟头,祭台。
两小时过后,一座土坟大功告成。坟周边有几株杏子树。贾旺财说:“杏子有‘恨子’的谐音,坟周边有这样的树,对后代不利,必须砍掉或者移除。”
大家一一照办。
烧一通纸,放几挂鞭炮,众人鱼贯散去。还要给帮忙的乡邻们敬酒,我不得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去。
酒席到下午两点散去。说实在的,对于还算丰盛的酒菜,我只是在感谢大家鼎力帮助的俗套中喝了几杯酒,饭菜几乎一口未吃。
昏昏沉沉地回到家中,进行必要的整理。将妻子遗物整理好,装在一个大蛇皮袋里。下午三点多,带着儿子,扛着妻子的遗物,带着拜祭的物品,再次来到坟前。
纷飞的纸钱,焚烧遗物的烟尘,伴随崭新的坟。两个花圈,也在呼呼的风雨中呜呜作响。
妻子生前很喜欢听和唱“两只蝴蝶、丁香花”,此刻,我心里默默地唱起这两首歌。遗憾,这里并没有丁香花。我从附近旧坟头上,折下迎春花枝条,插在坟头上。迎春花生命力极强,折个枝条插在泥土中就可以成活。
到明年春天,这坟头上就会长出许多迎春花枝条,开出许多淡黄色的花朵。花朵会逐年增多,乃至整个坟都会包裹在迎春花的海洋中。
那时,在这迎春花的海洋中,是否隐藏着你哀怨的倩影?
暮色降临,儿子嚷嚷着要回去。想想,让他独自先回去,我还想在待会。儿子嘟嘟囔囔地消失在雪地中。
附近有十多座坟,基本是家族的,两位爷爷也长眠于此,另有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这些捷足先登的亲戚们,妻子原本不认识,如今,却要与他们为邻。妻子胆小,此刻面对这孤寂、冰凉、陌生的环境,会惊吓得哭鼻子吗?
亲爱的,你有处话凄凉吗?我唯有多陪你一会,其余的,从此你得独自承受。
找来一些树枝,在坟前生起一堆火。没有千言万语,没有泪流满面,只是呆呆地立在坟前、火堆前,心里默默地哼着那两首歌。生前,没有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你唱歌,现在,权当是弥补吧。
风雪没有停。四周一片漆黑,出奇的安静。新坟,火堆,在这个世界里显得非常渺小。
突然,远处有灯影晃动。仔细看看,是手电光。光的后面,一个人影向我移动过来。近了,原来是爸。
爸说:“回去吧,现在已是晚上十一点。”
想说“爸,你先回去。”可看看爸苍老的面容,在风雪中佝偻的身体,只好说:“好吧,回家。”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着,积雪的地面留下一行凌乱的脚印。我不住回头看看那渐行渐远的坟,直到再也看不见。
回到家,意外的是阴阳先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