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时,妻子想吃面皮、菜豆腐,这是老家经典的早餐食物,自己做不现实,到街上买很方便。顷刻买回来,她略微吃点之后,显得精神焕发,下床满屋子东瞅瞅、西看看,不容分说找出儿子穿脏未洗的衣服泡盆子里,还将屋里屋外进行一番整理。我跟在身后搭手,小心照料她。
十月下旬,晴朗天气时正午的阳光依然有些温暖。她兴冲冲地来到楼下,同邻居们亲热地交谈。邻居们都感惊讶,认为医院是否诊断错误?
下午十七时,儿子放学回家。一起吃晚饭,妻子提议带儿子到街上逛逛。有这份闲心和体力我很高兴。自行车上驮着儿子,我推着车,妻子在一侧步行。逛一个小时,妻子突然感觉头晕目眩,赶紧扶她在路边水泥台阶上坐下休息。
她喘息一阵,大略缓过劲来,欲起身,鼻血突然喷涌而出,我俩淬不及防,身上分别沾上斑斑血迹。掏出纸巾,堵塞她的鼻孔,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
她平躺在床上后,鼻血流速稍微,可塞住鼻孔的纸巾还是一会功夫就被浸的通红,需要更换。整个一晚上,我重复着这个动作。嚷嚷着非要跟妈妈睡在一起的儿子,也被折腾的没有睡好,上学时间我很拍打一阵屁股才唤醒。
早上八点,我迷迷糊糊地躺妻子身边昏睡过去。朦胧中感觉到她勉强支撑着起床,洗脸刷牙。我瞬间惊醒,顾不上四肢乏力,连忙协助她。她做这些事的体力明显不及昨天。
我心事重重,就这样维持下去,奇迹真的会出现?
又到午餐时,她依然要求吃稀饭。我是熬好绿豆粥的。她那鼻血拼命的流,怎么堵塞鼻孔也无济于事。只能让她躺着,我用勺子一点点地喂她。那不肯罢休的鼻血借机添乱,滴到勺子里。
此情此景,都是心急如焚。我到街上药店咨询有无止鼻血的特效药。售药员推荐的都是鼻炎康之类。管他起不起作用,先买点回去试试。果不其然,服用后没有起任何作用。
我的心蓦然沉重无比,焦虑、愧疚,夹杂着说不清楚的恐惧,我的头好大!
妈以及信教的部分人,频繁出入我家,其目的很明确。对此我是严词拒绝。任何菩萨、神仙,都是躲藏在虚无飘渺处,冷眼看人世间风云变幻,悲欢离合,需要的时候她无影无踪,不需要的时候却要时时敬仰,膜拜。
妻子的观点截然相反,她说:“反正已经这样,你不信就让我信吧,也不碍你什么,多一线生机也是好的。”
她绝望的眼神透露出无限希望,我无法正视她的眼睛,只好妥协,但有言在先,凡是她们要做什么“礼拜、祷告”时,我无条件回避。
当即,妈和胡大嫂把隔壁房间进行整理,在水泥地板上铺上一床破旧的毛毯,象征“上帝”的白布上印着“十”字的横幅挂在正中的墙壁上。妻子勉强从卧室走到隔壁房间,在胡大嫂等人的指点下,跪在毛毯上“学习”。我心事重重地躺床上乘机休息一会。
妻子体力有限,跪着“学习”,坚持不了几分钟就得休息。我忍不住进去看看,毛毯上有鲜红的血迹。再看妻子的鼻孔,用于堵塞的纸巾被取下,血在自然流淌。
我忍不住埋怨说:“怎么可以这样?”
胡大嫂说:“要绝对相信‘上帝’,刚刚入教的信徒最容易得到‘上帝’的宽恕!有灾有难、身患疾病者要放弃药罐,虔诚祷告,否则,心不诚不但于事无补,反要受到‘上帝’的惩罚。”
我不理会绝对荒唐的说教,拿来纸巾赛堵住妻子流血的鼻孔,并搀扶起她说:“到床上躺一会吧。”
妻子痛苦地闭上眼睛,默认了我的安排。胡大嫂们有些扫兴地说:“晚上再来。”
妻子闭眼在床上躺了一阵,慢慢睁开眼睛。我问道:“学习、祷告一阵,也算是‘上帝’的子民,感觉怎么样?”
她有气无力地说:“你就别挖苦我。其实,我知道是不会有效果的,好歹算是寻找个安慰吧。说实在的,跪在地上,感觉胸闷、头晕,浑身酸痛,滋味非常不好受。”
我说:“那就算了吧,晚上胡大嫂她们再来,我直接打发走。”
她说:“千万别这样做!首先,她们是一番好意。患这种病,已成听天由命,就徒劳多个寄托呗。”
问她想吃什么?答曰什么都不想吃。有同感,我也是什么都吃不下。
晚上,胡大嫂们照例非常热心地来“祈福”。妻子依然被搀扶到毛毯上跪下,胡大嫂、妈等人也是如此。轻微的叽里咕噜声一直响两个小时。曲终人撒,再去搀扶妻子回卧室时看到,毛毯上鲜红的血更多。
儿子依然什么都不知道,调皮的很,时常嚷嚷着要妈妈带他出去玩。妻子似乎也觉得内疚,几次试图带儿子上街去,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弥补的方式是儿子要睡在妈妈身边,这个愿望只好满足。
天气陡然转冷,阳光消失不见,天空杂七杂八的云彩一副冷峻的面孔,那风也刮得呼呼的。看天气预报,说强劲的寒潮即将来袭,今冬的雪可能来得可能早于往年。
妻子体内的血拼命地流,整张脸变得惨白惨白。人失去过多的血就会变得怕冷,给她盖上厚厚的被子,穿两套保暖内衣,也无济于事。摸她身上各处,凉凉的。
老家的冬天屋内有生火炉的传统。翻腾一阵,去年用过的火炉、烟囱还是好的。找来邻居帮忙,支架好火炉。煤暂时没有,先就着柴火凑合着生起炉子,屋内的温度很快升起来。下午,妈买回几百斤块煤,块煤添进去炉壁都被烧的红红的。
丈母娘、大嫂(大舅子媳妇)来探望。她们看过医院的诊断证明,询问前前后后的治疗过程,没有说什么。妻子默默地看着她们,哽咽着也说不出更多的话,眼泪流的很多。
大嫂将我叫到外面说:“秀芳已经病成这样,恐怕时日不多。你有没有通知她关中的养父母、弟弟李耀祖?”
我不无惭愧地说:“你知道,尽管秀芳同我是十年夫妻,可是由于这原因那原因,关中她养父母家不曾去过。唉,一年推一年,造成如此不可理喻的结果。如今火烧眉毛,该怎么联系他们我真不知道。”
大嫂说:“唉,你们十年夫妻,孩子都八岁居然没有去过她养父母家,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事到如今说埋怨的话也晚。我回头想办法联系李耀祖,她们是亲如姐弟的关系,关键时刻总要见见面才好。”
我说:“那就拜托你。”
张罗一顿饭,我笨手笨脚,还是大嫂帮忙操作的。晚上丈母娘留我家。胡大嫂们比钟表都准时,如约而至。没有想到丈母娘也是胡大嫂们发展的“信徒”。一帮“信徒”照例挟持着我妻子做“祷告”。
这次非常不幸,祷告没有进行多长时间,妻子鼻血喷涌而出,人也突然晕倒。少不得手忙脚乱一阵,将她扶到床上躺下,头在床沿边,鼻孔向下。找来一个脸盆,那鲜红的血在脸盆里堆积。多次试图用纸巾、毛巾等堵塞鼻孔,以抑制流血,可血从嘴里还会流出。
胡大嫂们皱着眉头,继续祷告一阵,离去。妈见如此状况,明显惧怕。儿子也被吓住,不肯再和妈妈睡在一起,略微商量,妈带着他返到老屋去。
我,在绝望和恐惧的交织中照顾着妻子。
血断断续续流到午夜两点,妻子的脸变得异常惨白,整个人变得气若游丝,喉管和胸膛里似乎堵塞有大量浓痰排不出来,导致她每一次呼吸,那响声都像一位九十岁的老人在竭尽全力拉一部很沉重的土风箱,节奏慢悠悠的,响声沉闷悠长。
少半盆血怎么处置,这是我亲爱的人的血!将血存起来,不行。倒掉?倒什么地方合适?呆呆地看着昏睡过去的妻子,我心乱如麻,忧心忡忡。
凌晨五点,一阵剧烈的喘息后,她慢慢睁开眼睛。我赶紧拉住她的手,轻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饿不饿?”
她很吃力地说:“不——饿。就是胸膛里憋得慌,好想拿把刀来剖开胸膛,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脑袋里总是如同一架飞机在里面飞,巨大的马达声持续轰鸣……”
她的嘴唇干裂,结着带血的痂。我端来温烫的水,用勺子喂到她嘴边。她略微喝了一点,说胃里服不住,不肯再喝。
我尽量少和她说话,以避免消耗她原本非常虚弱的体力。她干裂的嘴唇有些开裂,可以看见血丝。我用棉球蘸着水,轻轻地擦拭。
她睡不着,想翻身。从进医院到回到家中,躺床上的时间太多。健康的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躺着也会受不了的。我赶紧协助,她侧身向右半躺着。我拿来热毛巾,将背上进行擦拭。背部肌肤很不协调:要么是一片淤血,要么惨白的没有丝毫血色。
或许鼻孔里堵塞的纸巾令她很不舒服,她取出纸巾。片刻,血又滴水般出来。再用纸巾塞住,一会又被湿透。
她来了气,用惨白的手指伸进鼻孔使劲的抓,还喃喃地说:“告诉我到底怎么啦?还有多少血要流?为什么不一次流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