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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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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旅程》连载

第六章 奇闻怪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九六一年。

这年夏天,工程兵某部,奉命去修筑一条贯通大西南的铁路干线。

途经岐阳山,在打一个长达5公里,名为“通天”的隧道时,因为多次塌方,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就造成了三十六人的重大牺牲。后来,经有关部门组织专家组重新论证,认为这地方断层多,土质疏松且极易闹顶,于是决定改道,绕过岐阳山,向三十公里外的猪街子沟一带迂回推进。部队随即撤离了通天隧道。

在距离通天隧道约二十公里的地方,住着一位年逾七旬的猎户,这老人姓张,人们都管他叫张大爷。老人虽说孤身一人,但为人却豁达开朗,并不刻板、孤僻。

工程兵在这一带施工的时候,有空就去老人家喝水聊天。老人很热情也很健谈,只要解放军一到,他便沏茶招待,拿出新近捕获的猎物来共同分享。但凡到这儿来的解放军军官,也都会随身携带一些酒、茶、米、糖、电筒电池之类的小东西来馈赠,军民关系自然也就十分融洽。

通天隧道最后一次突性发事故,就发生在上级下达撤退命令之后的第二天一早。

这天,太阳刚露出脸来,工程兵三排一班就奉令最后一次进入隧道。在安装爆破装置,撤出运载设备的瞬间,不知什么原因,隧道顶部突然出现大面积塌方,霎时间天翻地覆,地崩山裂,“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经过全力抢救,还是有三名工程兵在此次事故中因公殉职。其中就有一位负责带班,叫做张五常的排长。在塌方的时候,他为了帮助其他战友顺利脱离险境,结果自己却身陷绝境。

张五常生前是张大爷家的常客,只因他和张大爷是家门,论下来小老人一辈,也就以叔侄相称。有了这层关系,两人的接触,比一般人来说自然就多得多了。

张排长是陕北人,是在解放战争初期入伍的西北野战军老兵,曾多次立功受奖。他每次来到张大爷家,总是忙前忙后地帮助张大爷挑水煮饭,扫地劈柴,人多的时候则端水送茶,忙个不停。

“来来来,先喝杯茶解解渴……”

“不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这天太热太闷了,指不定等晚上就会有一场暴雨。这歧阳山的天气太怪了,说变就变……”

“说起来这地方的天气,还真有点特殊嘞,山脚热得要命,但山顶上却冷得出奇!尤其是在夜间,气温都在零度以下,稍有不慎就会把人冻死!”一人说。

“是呢,即便是在半山上,一年时间有半年都让大雾罩着,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另一人说。

“一点不奇怪,”再有人言之凿凿,“听说这山上既住着神仙也住着鬼怪,鬼怪吞云吐雾,把方圆几百里搞得乌烟瘴气,让人和牲畜都不敢进入;神仙则逍遥快活,只有在他们想要俯视人间,体察众生疾苦的时候,才会抽出时间来施法念咒,驱逐浓雾,把吞云吐雾来害人的妖、魔、鬼、怪囚禁于深不见底的山洞中,让整座山变得天宽地亮……到了那时候,山顶就会有佛光出现,一闪一闪的……”

就这样,闲聊的时候,人们总是这样那样地议论,喋喋不休地述说这地方的神奇与古怪。

故事,还得从部队撤离歧阳山之后的一个月来说起。

这天旁晚,刚从山上狩猎归来的张大爷,还没来得及进屋就听见身后猎狗一路狂吠,如狼似虎地朝向通天隧道的方向疾驰而去。寻声望去,拐弯处,一个身着褪色军装的男子正朝这边走来,从他那高大熟悉的身影,张大爷判断,来人就是那个叫张五常的排长了。

“嗨!这么长时间没见着,他今天倒是有时间过来了……”张大爷满心欢喜地咕嘟着,像是遇见久别的亲人一般,脸上绽放出了久违的笑容。

要是在以往,猎狗见到张排长,总是还在远处就兴奋地摇着尾巴来迎接他,亲近他。但这次,它却一反常态,先是狂吠奔逐,可是,没待靠近就又“哼哼咧咧”,夹着尾巴逃蹿回来,像是遇见了虎、豹、豺狼一般,一路丧魂落魄,气喘吁吁。即便是从自家门前经过,也都没敢停留,而是一溜烟地跑到房子后面那一片寂静、幽深,很少有人光顾的黑松林去了。

本来事出蹊跷,只要留心观察,就不难看出端倪。但张大爷见是张排长,也就没太在意,只不时地把眼向着张排长所在的方向去眺望,急不可待地等着他的到来。

只因张大爷家距离通天隧道较远,而部队忙于调动也都无暇顾及,自然也就没能派人过来说个明白,老人并不知道张排长已经死了。

“五常,这阵在忙个啥呢,干嘛好长时间不见过来?”见张排长一脸沮丧地走来,老人微微皱起眉头,边问边挪一旁给他让道。

一旁的张排长只随便“嗯”了一声,就默无声息地进屋去了,像是在规避什么。见他步态飘忽,不是平常模样,张大爷先是一愣,但随即就又变得平常,觉着这怎么可能,一定是自己想多了,眼花了,产生了幻觉才会这样。

“怪事……”见一向爽直口快的张排长不言不语,张大爷心中难免疑惑,于是问道:“你这是咋啦,失魂落魄的?怎么就成这样子了?莫非是有什么不顺心,不痛快的事吗?”

“唉……”张排长仰首长叹一声就停顿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事不要窝在心里,说来给叔听噶!不要唉声叹气的。尤其是像你们这些走南闯北,曾经打过仗也见过世面的当兵人,就更不应该有什么放不下,想不通的嘛。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性急的老人望着张排长那张半痴不呆的面孔,一说就是一气。

“通天隧道是个无底洞,已经无法再弄下去了。大部队已经转移到别处去,我奉令在这里就地驻防,那也去不了了……”张排长神色黯然地说道。

“咋啦,难道不修火车路啦?”听说部队调往别处,心有不甘的老人就跟连珠炮是的,发出了一连串的质问,“怎么说停就停,说走就走了?费了这么大的劲,出动了这么多的人马,也死了这么多的人,事情没整成就这么草草收场,这个说不过去嘛!不像是咱共产党的作派……”

“已经改道猪街子沟,绕过岐阳山。”张排长说。又说:“头天我就梦见天塌了下来,周围的人哭的哭,哼的哼,喊的喊,四下一片漆黑……我深陷其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惊与惶恐,就东一头西一头的蹦跶,却怎么都摆脱不了那魔力的束缚,一通嚎叫挣扎才转醒过来,醒时满头大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张排长一口气说了许多,说罢气喘不止,整个胸脯都在激烈地颤动。

张大爷轻轻“哦”了一声,郑重其事地说道:“那是个噩梦呐,说明要出怪事了,往后行事得提防一点,不要太过盲目!”

“只可惜一切都晚了……”张排长一脸木然,摇头说道。

“既然已经转移到了别处,那他们留你干嘛?”老人转了话题。

“这个……”张排长欲言又止,他虽然没有说出,但脸色却越发变得阴深、可怖。老人看在眼里,一边拿柴生火,一边去想:“怪事!半痴不呆的,不就是留下不让走吗,他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难道,难道他是给留下来守墓的……不会吧?一个堂堂正正的排长,怎么会给留下守墓呢?”老人一会这样一会那样,但思来盘去却没个端倪。见张排长整个脸庞都很朦胧,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老人不但不以为怪,还当是自己年岁大了,老眼昏花所致。但是,等联想到自己在打猎的时候仍旧十中六七,枪法不减当年,他心中就不免有了疑惑,就随口咕嘟一句:“怪事,这都怎么了,难道……”

“难道什么?”张排长一愣神,尚不待张大爷把话说完就坐正身子,赶着问道。

“没事没事,我是觉得我这双眼睛就快不行了,有时候什么都看不清楚。”老人轻声说。说罢,赶着淘米做饭。

张排长心事重重,独自坐了一会,待老人忙完就站起来想要离开。老人见他情绪低落,以为是部队让他留下,心情不好,就赶着安慰了几句:“你还年轻,心放宽一点。这天一时半会塌不下来,不要唉声叹气的。大丈夫顶天立地,怎么一点点挫折就这样子了?千不该万不该呀……”之后又说:“急什么急,既然来了,那就吃了饭再走嘛!再说,你既然已经离开了大部队,那也就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了……”

或许是却情不过,张排长稍作犹豫就一声不吭坐了下来,没说吃,也没说不吃。只为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两人要么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说一些题外话;要么一声不吭地坐着,使得整个屋里的气氛显得异常沉闷与死寂。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眼看饭就要熟了,张排长却再次起身要走。

“急个啥呢,今天打了两只野鸡,正好拿它下锅。橱柜上还有半瓶烧酒。等会一起解解乏……”

“算了,没这个心情也吃不下去。”张排长面无表情,摇头说道。

见留他不住,老人跟出门来愣愣看着。只见张排长一路走一路悲悯地独对满是星辰的夜空,发出了一连串地感慨,听上去甚是悲切:“唉!为一个破洞搭上超过一个排的人马,太不值得了, 当初不知是怎么搞的。可悲哪!可悲哪……”

老人见张排长情绪如此悲观,而自己却无力为他开脱,心中便觉不是滋味,也没仔细去思量他话的意思,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寄予自己的无奈与同情,直到完全消失不见,这才闷闷不乐回转小屋,把门关上。可是,就在他下坐准备吃饭的时候,忽听门外传来“啪”地一声颤响,他一惊,以为有人,连忙站起来把门打开,把眼四顾,却又空无一人。

“怪事!”他愣愣至语,直待借助手电,看见猎狗和倒地的扁担,他才弄清楚方才是咋回事情。两条猎狗则畏畏缩缩,平时的精气神与狠劲,也早不知跑哪里去了。但这样的情形,对于被分了心的老人来说,自然没能去注意到。

“怪事,怪事!”老人返还小屋,依旧在牵挂张排长的事情,“怎么就弄成这样子了。不就是留守岐阳山吗,都已经当到排长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不顺心的呢?”之后又想:“莫不是他的排长职务也给撸了……”想到这里,老人不由得凉气倒吸。但是,等联想到张排长做事一向谨慎,从不出错,老人就又疑惑地摇了摇头,轻声嘀咕:“看来事情决不会是这么简单,一定还有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在这里头!等有时间,我得亲自到部队上去问问,弄个水落石出!”

此后每隔三到五天,张排长总要到老人家小坐,向老人嘘寒问暖。他谈吐虽然再不似从前那般爽朗,但也不过分悲观,就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但是,只要提起“通天”隧道,他就变得凄惶起来,哀声叹气地说:“身为军人就只能服从,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正所谓‘千里关山隔,万里音书绝!’看来我的这辈子就葬送在这里了,就连回家见父母、妻儿的机会,都已经变得遥遥无期,没了希望!”

老人一头雾水,只怔怔地听着,沉默良久便设法转移了话题:“有的事情我是不大了解,尤其是涉及你们部队上的,那就更摸不着灶门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那句老话,凡事心放宽点,这天一时半会还塌不下来!再说,你不是还年轻的嘛,相信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得到重用,事越做越顺,官越当越大……等过些年转业回到你老家,到地方上去找个像样的工作,再带上你的妻子、儿子,一家人聚在一起,过上好日子,那也就值了。要相信,一切困难都只是暂时的,人的一生,本来就没有什么过不了的沟沟坎坎的嘛!”

“这些年我写了不少信,但一封也没回!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张排长喃喃说道。

“这事不要急嘛。”老人语重心长,一番开导,“前些年打仗,到处兵荒马乱的,今天搬这里,觉得不安全或生活不下去,等明天搬那里,居无定所。或许,或许他们已经搬到别处去了,等你转到地方上再去慢慢打听,一定能够找到……”

“只可惜一切都晚了!”张排长一脸沮丧,摇头说道。老人听了虽有诸多疑问,但也没有去仔细盘问,免省问多了烦人。

这样的事和这样的话,几乎每周都在重复,一晃就是半年多的时间。

这天,张排长所在那个部队的王副连长,携通信兵张虎去执行任务,折回时正好路过歧阳山附近。

来到这地方,王副连长自然就想到了老人,就特意抽出时间,绕道十余公里,上张大爷家来喝水叙旧,顺带看望老人。因为,他也好长时间没来过了,走的时候也没顾上去打个招呼什么的,心里面自然也就多少有了点内疚。

“部队把五常留在岐阳山负责,他心里别扭着呢,整天沉默寡言,连我都替他着急。如果有合适岗位,那就麻烦连长你向上级反映反映,给替换一下,让他到别处去吧!他这人不怕苦不怕累,就喜欢脚踏实地,闲着反倒闲出病来了。更何况,窝在这荒山野岭太浪费光阴……”没几句话,老人便很自然地提到了张排长的事情。

“替换……到别处去……浪费光阴?”王副连长给弄懵了,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一阵咕噜之后只才说道:“您……您老的意思我不明白呀!这究竟是咋回事呢?”

老人见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以为他心里有了愧疚,就故意没把他话当事,来直截了当一点:“他现在的处境,不用我来说,你们也是很清楚的嘛!”

王副连长一脸懵懂,只愣愣地看着老人。这屋里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沉闷异常。一旁的张虎,虽然也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压抑,但却不敢随意插嘴吭气。

“怎么,不明白吗?我说的是张五常的事呢。”见王副连长没能理解,老人又说。

王副连长暗自一惊,但他只“哦”了一声就再没声息,只故作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见王副连长一反常态,不像是从前那般爽朗而又富有个性,老人嘴上这样那样地说着,但心却泛起了咕噜:“怎么样,难得面对了吧?说不出来了吧?吞吞吐吐……我说你们这些人呀,在打天下拼命的时候封官许愿,说什么都可以。可是,一旦江山稳固,事情成功了就落井下石,卸磨杀驴,就跟那个叫朱元璋的皇帝老儿一个模样……”

“张五常的事?张五常,张五常他有什么事呢……”王副连长感觉一头雾水,咕噜一句就说不下去了。可是,立马他就条件反射式地,回头去扫视一旁的通讯员张虎,看他是否嗅出了什么,弄清楚张大爷刚才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瞧见张虎一脸懵懂,就又把头回转过去。

“大爷,您这……您这是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就听不懂了?” 王副连长愣怔一会,赶着问道。

“我说你们那个三排长张五常,他不是被留在岐阳山了吗?你干脆把他弄走算了,省得整天唉声叹气的,就连我看着都觉得不是滋味,可急人了!”老人一脸郑重地说道。

“这个,这个……”王副连长心中唐突,竟不知道该如何来回答这样的问题。这问题很棘手不说也很怪异,他们还是头一次听说,也是头一次给撞上。

“怪事!怎么会是这样子呢?怎么……怎么就扯到那个张排长头上了……”张虎轻轻嘀咕一句就再没声息,但紧张的心,却“怦怦”地跳个不停。

“你说的是张五常吧,难道,难道他来过这里了?莫不成,莫不成……”王副连长似已明白了什么,于是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地问这问那。

“咋不是,隔三差五的过来。”老人说。

“他,他来做什么呀?”王副连长凉气倒吸,但他表面上仍旧很淡定。一旁的张虎则瞠目结舌,只小心翼翼地看着听着,搞得连话都不敢说,气都不敢出了。

“也没做什么,跟我说话解闷,说一些过往的事情。说马家军,说兰州会战,说第一野战军,说彭德怀、贺龙、王震什么的……当然,也还有一些我不明白也听不懂的事情。有时候则咕咕嘟嘟,就像在说天书一样,看上去怪得很呢!尤其是在晚上……”老人皱起眉头,一说就是一气。尤其是在说到晚上的时候,他的脸色立马就变得铁青。

“给说具体点,除了以上这些,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王副连长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问道。边问边四处张望,生怕周围还有什么东西存在,或隔墙有耳什么的。

“也倒没做什么……主要是心情不太好,时常唉声叹气的,说这地方如何如何,通天隧道怎样怎样,说那边的日子不好过,要生不得要死不能,搞得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有时候我也听不太准,总的说来,就是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就像有千斤重担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唉……”老人说完,忍不住轻轻叹了口冷气。

在弄明白事情原委后,王副连长和张虎也都吃惊不小,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这事太奇怪,太不可思议了。

“诈尸!”张虎咕嘟一句就再没声息。好在张大爷耳朵不怎么好使,不然的话,那麻烦就大了。

这个张虎跟张排长也很熟,当初,张排长的尸身就是他亲自参与从隧道里刨出来的,安葬的时候他也在场,这时却无端从土里钻出来,变成了一具僵尸在这地方行走,而且还来到张大爷家搞事!要说起来,还真是挺吓人的。

张虎一声不吭,但额头上却开始冒汗。

王副连长不动声色地弄清事情经过,在了解到张排长出入的大致时辰后,王副连长一番盘算便向张虎递了个眼神。

“太阳就要落山,时候不早了,我们还得抓紧时间继续赶路……”张虎巴不得早走,明白连长意思就起身告辞,赶着想要离开。

“咋啦,你们不等五常?他今晚可是要过来的呀!”老人不解,皱眉头说道。

“等不了了,我们还有别的任务,等以后有的是时间。这次巡查时间紧任务重,不同以往……”王副连长站起身来,边说边握住张大爷的手说。之后又说:“不过,大爷!您老还是别告诉五常我们来过这地方,有的话说了不好,等以后我会专程来跟您老解释!咱们就此别过!”说完,转身离开。

“怪了,咋就这么走了,这两人咋就会这样绝情?难道……”看着王副连长和张虎匆忙离去的背影,老人一脸困惑,嘴上嘀嘀咕咕,说个没完。回想王副连长才进门就言辞闪烁,仿佛是在遮掩什么,张大爷十分不爽,觉着把人撂到这里便一走了之,来了又连面都不照一个,简直没一点人情味。

“神神叨叨的,这干的是哪门子事呀?”一番思量之后,老人禁不住为张五常叫起屈来:“唉!不怪五常可怜兮兮,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看来这个姓王的连长靠不住,说一套做一套,是个典型的官僚主义者。等有机会,我还是要亲自找营长、团长去说说,争取把事情做个了段。”

王副连长和张虎一离开张大爷家,就赶着来到张排长必经之路的丛林中隐蔽下来。

太阳落山,果然见到张排长神情恍惚地从岐阳山方向走来。

张排长默无声息,脸色,就跟那灰暗的天空一般阴沉、可怖。

“我的天呐,我的天呐!”张虎一脸紧张,心跳不已,口中则嘟嘟囔囔,说个没完。

来到王副连长他们隐蔽的路段,张排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住地东张西望,保持高度警觉。张虎给吓得浑身颤抖,为了不致暴露,情急之下,用手紧紧捂住了嘴巴。但紧张的心,却怦怦地跳个不停。王副连长则面色凝重,双眉紧锁,一言不发。

“难道……莫不是,莫不是他已经变成……”王副连长屏声敛气,一种不祥之兆再次掠过心头!

张排长三步一回头,用审视的目光到处去扫瞟。

张虎看在眼里,给吓得面如土色,仿佛自个已经暴露,就要被张排长的阴魂逮住一般。王副连长见状,连忙安抚似地把手搁他肩上,两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行色匆匆的张排长,一步步地朝向张大爷家逼近,直待他走进门去才松了口气。

“奶奶的,这个事太奇怪了,我还是第一次见着!”王副连长眉头紧蹙,一声暗叹。

“连长,害怕……害怕得很嘞!他,他已经发现我们!走路没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他的呼吸。太吓人了,太吓人了!我们得赶快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张虎战战兢兢,语无伦次地说道。

王副连长一声不吭,到了这一刻,作为副连长的他不得不慎重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是要选择回避,以达息事宁人的目的;还是跟上去,直面去揭开这谜底?毕竟,这样的事实在太诡异,太不可想象,也太骇人了!

见王副连长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大爷家屏声敛气,一动不动,张虎以为连他也给吓懵了,越发觉得心虚。

“还是赶紧走吧,张排长他变成个鬼了!就凭我两个是斗不过他的,别到时候给吓破了胆,搞得一命呜呼……”张虎低声催促。

“怕什么,他张排长你又不是没得见过!”王副连长回头扫他一眼,悄声说道。

“这回不同,他现在变成一个旱魃的了,厉害得很哩!弄不好是会吃人吐骨的。就像那个跟孙悟空斗法的白骨精,一施法就把人化作血水一滩,白骨一堆……”张虎断断续续,战战兢兢地说道。之后又说:“早知会是这样,得想办法弄块红布来。只要有块红布在身,那就能保命了,那咱两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要红布做什么,你手里不是有枪的么?难道,难道红布竟然比枪还管用吗?”王副连长一脸疑惑,悄声问道。

“不顶事的,不顶事的!”张虎连连摆手,言之凿凿地说,“这种事枪是打不响的,还不如一块红布管用……要是有块大的红布拿着,那他就不敢来近身了,就得远远躲着我们,不敢露面!”

“怎么,连枪都打不响,而那红布反倒是管用的了,不会吧?” 王副连长一脸疑惑,皱起眉头问道。之后又问:“稀奇古怪的,你这又是从哪听来的呢。我,我怎么就没听说过?”

“说的人可多了!”张虎压低声音,颇有几分神秘地说,“这鬼原是会魇枪的,神得很啦!红的辟邪,他是很怕的,跟猴子见了血一样,要么见了就抓,直到抓得头破血流;要么就远远躲着,来个避而不见!让你看不见也摸不着,只觉得头晕目眩,懵懵懂懂……”

“不就是个影子吗,怎么就怕了?还头晕目眩,懵懵懂懂,这个说不过去嘛……”王副连长心中虽然惴惴不安,但到了这个时候,却不得不强打精神,仰首说道。之后又说:“咱们都是革命军人,是无神论者,怎么反倒怕起牛鬼蛇神来了!再说,咱们还是两个人呢……刚才走过的不过是一个虚幻影子,没啥可怕的,一阵风吹过他就烟消云散,就不见了嘛。只要拿出一点气势来,我就不信他能够把我两个都给收拾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张虎依旧连连摇头,打断说道,“你怕是不晓得,这张排长已经成了精了!恶得很啦,弄不好是会魇人吃人的!”

“掩人?”王副连长不解,蹙眉问道,“什么叫做掩人?”

“就是把人给定住,就跟懵了一样,让你动惮不得!要生不得要死不能,真要到了那个时候,那就只能任由他来,把你我的脖子咬断,然后喝血吃肉,搞得尸骨无存……”张虎如此这般乱说一气,越说越离奇,越古怪。

“哦……”王副连长也给他说得心跳不已,凉气倒吸。迟疑了一小会,只才挺直腰杆,装出一副从容镇定的样子,仰首说道,“看你说的,没事的啦,什么东西我没见过。告诉你吧——当年我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哩!一天毙敌三十六个,血流成河,怎么就怕了呢?”见张虎愣愣不语,又说:“别怕,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要信这信那,怕这怕那的呀!就像那孔老二一样,就连走个路都怕踩死蚂蚁……”一边说一边提腿就要跟上去。

“去不得呀!”张虎见状,慌忙伸手揪住他衣袖。

“你想想,要是连枪都打不响,那我们无论如何都是斗他不过的!别自个往死里去撞,搞得魂飞魄散……”张虎悄声说道。

“哪里就要动枪动刀的了?”王副连长一摆手,再次挺直身子说道,“你小子可不要神经过敏,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去信那些没头没脑的东西?”缓了缓又说:“你瞧着,凭它什么样的妖魔鬼怪,等见了我也都再没戏了。再说——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要是再不出面,这日子久了,没准张排长他真的就能惹出什么事来!等到时候……”王副连长说到这就刻意停顿下来,只把一双眼睛盯住张虎。

“危险得很!”张虎脑瓜子特转,一个激灵就明白过来。于是,就不无担心地说道:“要是连猎枪猎犬都不管用,那张大爷无论如何都打他不过。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哪张大爷他不就要遭殃了吗?”

“这就对了嘛!”王副连长眉头舒展,侃侃说道,“要是我们不想办法把这件事情给解决掉,等他祸害到了张大爷,那还了得吗?”跟着又说:“镇定一点,不用慌里慌张的,我们只悄悄地尾着,看他去做什么。等必要的时候再去介入,能开导的开导,不能开导的就只能来硬的了。把他弄走就算完事……”

“可我还是不敢去,这心里慌得很呢!”张虎面有难色地说道。

骑虎难下的王副连长早看出了张虎的惶恐与不安,但是,这时候的他,再也顾及不了太多的东西,就只能在心里暗自忖度:“走要怎么走,留又如何来留……可是,要不弄个水落石出就一走了之,万一出了事情,那作为副连长的自己岂不就失职了吗?只怕到时候更是麻烦!”

“别怕,”想到这里,王副连长一摆手,悄然说道,“已经没了退路。我们要是再不出手,那张大爷不就更危险了吗?放了牵连到我两个,只怕到时候更说不过去……”

王副连长边说边朝前走去。此刻的他脚步很轻,完全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就像一个潜入敌后的侦察兵,不敢弄出任何声响。

张虎迫于无奈,迟疑片刻,也就屏声敛气,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通天”隧道牺牲的烈士,全都埋在隧道西边半山上,一个叫做大花堆的山凹里。

据说,在很多年前的一天,有一个经常往来于岐阳山的人从这里路过,忽然看到周围冒出三四十棵大花树,晃眼看去,花团锦簇,灿烂夺目。

只因以前从未碰见过这等怪异景象,而那花树又像是一个个硕大无比的花堆拔地而起,本就迷糊的过路人觉得不可思议,走出数十丈后再次回头,准备看个究竟——不料,一道白光“唰”地一闪,那一个个硕大的花堆,竟然在眨眼间就不见了,只听得满地山风呜呜作响,山凹里除了遍地衰草和几棵低矮的灌木丛就再没什么。

清醒过来的过路人大为惊讶,给吓得汗流浃背,拔腿就跑。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敢从这里经过了。找到能够扑卦、施法的道士去问个究竟,只说这地方太诡异,已经有了吉兆,出事只怕是迟早的事情,一般人最好能够远离那地方。即便有事非去不可,也要约伴壮胆,少了三五个人,千万不要去自投罗网。

这事不久就被传开,弄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也就打那以后,人们就把这个看似平常,原本就不存在任何树冠的山凹叫做“大花堆”了。

这故事王副连长也曾听这地方的老百姓讲过,但先时并不在意。等到接二连三的坟堆如雨后的春笋布满山凹,他们这才醒悟过来,但却为时已晚。

此时此刻的王副连长,表面虽然不露声色,但内心却充满了矛盾与疑惑——当初,张排长是他亲手参与安葬的,而现在却又凭空冒了出来,还在这地方显灵、搞事什么的,这让他在惊愕万分的同时,也不得不去正视,去思考了。

王副连长曾在解放战争中参加过大小战斗共计五十余次,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东西没得见过,就连杀匪徒毙敌特的事,对于他来说也都是家常便饭,稀松平常。但是,就这个事来讲,他还是头一遭碰上,紧张之余,心中也就难免有所狐疑。

“怪了,这究竟是咋回事呢?难道这世上还真有鬼了……”王副连长百思不解。

两人边想边悄无声息,忐忐忑忑地走到距离张大爷家不远的地方。王副连长先是止住脚步跟张虎耳语了几句,无非是告诉他不要怕,打起精神来,只有拿出勇气去面对,才有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那就危险了。之后,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掉转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径直跨进了张大爷家的门槛。怕得要死的张虎没奈何,只得小心翼翼,一步不落地紧随其后,生怕落到后头,会让那神出鬼没的张排长一把逮住,给弄得魂飞魄散。

他们进门的那一刹那,张排长正在跟张大爷诉说着什么。

猛然见到王副连长,毫无防备的张排长就象触电似的,“嗖”地一下就蹿了起来,两手掌一措便摆出了一副戒备架势。

王副连长、张虎一惊,即刻毛发倒竖。王副连长戒备似的抬起了双手,张虎则“啊”地一声,赶着用手去捂住双眼。

张大爷一脸奇怪,一会看张排长,一会又把头转向王副连长他二人,心想:“怪事,这都怎么了,怎么就像要跟人打仗似的?都是曾经的战友同志嘛,怎么一见面就要剑拔弩张……”

“哦,是五常呀……”在对峙十数秒之后,王副连长假做惊讶,轻唤一声,然后把手缓缓放下。他表面虽然镇定自若,但内心却免不了有那么一点紧张,感觉心智比平时要迟钝许多,头脑也是昏昏沉沉,一片空白,但他却掩饰住了。

张虎则弓腰驼背地躲在王副连长身后,整个人畏畏缩缩,根本就不敢把眼去瞧。

窗外薄暮冥冥,树遮山掩。平时矫健、凶悍的两只猎狗依旧给躲得远远的,丝毫不露踪迹。只有那漫山遍野的高大而阴森的乔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它那笨重的躯干,持续地发出“呜呜、呜呜”的叫嚣声,让人倍感压抑。

年轻的张虎何曾见过这般诡异惊魂的场面个,给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只紧紧跟在王副连长身后,把头埋得低低的,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就连那只按着枪的手,也都在微微地颤抖。

王副连长察觉到了,连忙把手朝后摆了摆,示意他赶快稳住,千万不要让张排长给瞧出来。

“坐吧坐吧!不用这样子的啦。我们,我们两个就只是路过这地方,没有别的事情……”王副连长见张排长愣愣的看着自己,便刻意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缓手招呼他就坐。

张排长迟疑片刻就坐了下来,口中说道:“看,看不清楚。我当,我当是谁撞进来了,觉得太唐突了……”缓了缓又说:“这地方原本是没有人的……”

“这个不奇怪嘛,屋外都上雾了,更何况是在屋内!”王副连长附和两句,然后面带微笑,用一种亲切、关爱的口气问道:“好久未见,张排长一切可好啊?”

“还……还是那样。”张排长含糊其辞地支吾着,但他那双警惕的眼睛,却箭一般地向屋外扫去。那样子,仿佛是想查看或判断王副连长他们究竟来了多少人马,带的又是什么样的武器,而自己又该怎么来应对。

“我听说你才入伍四天就当上副班长,那是咋回事呢?”几句客套话一过,像是为了缓和紧张气氛,王副连长就故作不解地问了一句。

“连长负伤,我把他背下火线,等回来之后,副班长已经牺牲了,我就接他的位置了……”张五常喃喃说道。

“班长呢,哪班长是咋当上的呢?” 一招得手,王副连长便不失时机,接着问道。

“我去拉屎,在草丛中逮住三个俘虏,其中一个是马步芳手下副师长,一个是团长,一个是伙夫。”他说。说完,羞涩地笑了笑,说:“那都是巧合嘛,这事要换了别人也是一样,也能立功受奖的。”

“这么说来,好事都让你给碰上了!”王副连长故作轻松,仰首笑道。缓了缓又道:“你真算得上是咱师的一个传奇人物,要说起来,还真不简单嘞!”

“传奇人物……”张排长将信疑信,只把眼钉钉地看着王副连长。

见已摆脱窘境,王副连长立马就转入了正题,问他的生活状况。

“还是那样。”张排长黯然说道。再问有没要求什么的,他说:“我从四五年参军,到现在已经有十六个年头了,但却从来没有回家去过,都是在山沟里打转,今年这里明年那里的,请人写了好几封信寄出去,也都没得任何消息。我想,我想是不是他们都已经……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所以我想回到老家去看个究竟……都说叶落归根,那里有我的父母、妻子和儿子,不回去我心不安呐……”张排长一说就是一气,说到这里便顿住了话头,只迟疑不决地把眼看向了王副连长。

“这个……”王副连长明白他意思,但他似乎没有料到张排长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竟对答不了,迟疑了片刻才说:“我觉得凡事还是要面对现实,不要想得太多太复杂,有的事情看似简单,但却很难做到……”

见张排长默然不语,稍作思忖,王副连长便转换话题,语重心长地开导说:“军人以四海为家,任何时候都要把祖国和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关于你的事,部队已致函地方政府,作为军人家属,不管是在哪里,相信你父母、妻子和儿子都会得到应有的照顾,你不必有太多牵挂,更不要去有什么顾虑。古人说,青山处处埋忠骨!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就不要去想了,想也没用嘛,就只会徒增烦恼,徒添悲伤!”

见张排长一脸沮丧,王副连长再次转了话题,接着说道:“对于这次血的教训,连部和上级首长也在反思,明知要冒生命危险,为什么还有人盯着那几辆板车,几把铲子、锤子不放,难道这些东西比咱们革命战士的鲜血和生命还宝贵,还重要吗?”缓了缓又说:“当然,那些东西虽说不值几个钱,但它毕竟是国家和人民的财产,交到我们手中,作为军人,我们就有责任来保管它,维护它,即便付出再大的牺牲也在所不惜!”王副连长一边说一边拿眼去瞟,见张排长依旧一脸灰暗,默然不语,缓了缓又说:“当然,对于我们的牺牲与付出,相信祖国和人民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尤其是像您这种情况!”在说到“您”的时候,王副连长刻意加重了语气。

此刻的张排长心潮起伏,只见他慢慢抬起头来,喉头哽咽,眼中闪动着苦涩与激动的泪花。

“成了!”王副连长看在眼里,立马就松了口气。而一直在他身后畏缩着的张虎,这时候也逐渐镇定下来。

最后,王副连长恩威并用,一语双关地说道:“守营房就如同守阵地,不得擅自脱离。你这样做,虽然也有你的苦衷,但弄不好就会给地方百姓带来困扰,造成不良社会影响……再说,你要是再这么弄下去,时间长了,说不准就会弄出什么事来。一旦出事,对你对部队都没任何好处,即便我可以站出来为你说句公道话,也都没了由头,不能够服众的。尤其是你的直系亲属,搞不好还会连累着他们的……”在说到后一句的时候,王副连长刻意加重了语气。这时的王副连长已经不再担心也不再害怕,说起话来也是一板一拍,软硬兼施恩威并用。

“哦……”张排长凉气倒吸。

“这个你要想清楚了,别到时候给搞得上下两难,里外不是人,那就不值得了……”王副连长觉得是时候了,就想更进一步。

“哪里?”张排长一摆手,打断说道,“我只是出来透透气。在那下边太压抑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怎么就这样那样的了?”说罢便沉寂下来,脸色转眼就变得灰暗可怖。

“我,我或许是理解错了,你可别在意啊!咱们毕竟是战友一场……”王副连长一听坏了,担心事情会朝向不可预测的方向去发展,届时收不了场,连忙放下身段来解释。

接下来,王副连长又如此这般地说了一些安慰话,要他尽早回去,老老实实地坚守好自己的岗位,不要去四处游荡。说完,与张虎一道起身告辞。张排长似乎还没回过神来,有如木偶一般,神情恍惚地呆坐不语。

张大爷诧异地瞅了张排长一眼,心中涌起无限的同情与怜悯。

张大爷起身送王副连长和张虎出门。

这时,月亮早已爬上东面山岗。虽然凉风拂面,但是,张虎却依旧是满头的大汗。

王副连长怕吓到老人,只问张排长每次来去的情形。

张大爷说:“他每次来都不吃,不喝,不拿……除了讲从前打仗和老家的旧事,就讲党的群众纪律——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之类的话。但多数时间情绪低落,像是受到了纪律处分一般,我也不敢多问!”随后,张大爷又不无担心地提醒说:“沉默寡言的,照这样下去,恐怕迟早要出问题!拜托你给上级首长汇报汇报,争取把他调了跟着大部队去吧,省得我成天家看着……”

王副连长听罢,只轻轻叹了口冷气,没有作答。

“看来是我误会他了!”王副连长悄然自语。

“这事部队不会不管,相信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您老放心就是了!”王副连长一番宽慰,转身离去。

“他是不害人的!”走出一程,张虎感觉没事,就说,“这鬼有好的也有坏的,好的是不会去坑害亲戚六故的嘞!有时候为了亲戚、朋友的事,他还会跟其它的鬼去吵架,去干仗的呢!”

王副连长神色严峻,默然不语。

王副连长和张虎出门不远,便藏身路边,仔细观察。待张排长走过,便悄悄尾随。

王副连长一路苦思冥,思考化解这一怪相的办法,但他绞尽脑汁,却一筹莫展。

两人就这样尾随张排长走出了四五里路,之后一不留神,只见一道白光“嗖”地一闪,转眼张排长就不见了。只听得“啧、啧、啧、啧……”数声凄厉地尖叫声渐行渐远,转眼便消逝在了大花堆所在的方向。

皎洁的月光如水一般地倾泻下来,洒在废弃的路基上,看上去就像是一条平静的小河,默默地流向远方。

虽然铁路没能建成,但是,这条路基的开辟,却结束了岐阳山一带没有公路的历史,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无数业绩中的一个小小的丰碑。也正是有了这样的亘古不变的丰碑,把天堑化作通途,引领着岐阳山人民,走向了幸福的明天。

带着无限的惊惧与困惑,张虎跟随王副连长在夜幕中离开了岐阳山。回想这半天发生的事情,两人都觉得心跳不已,整个晚上脊背都是凉嗖嗖的,怎么也走不热身子。

在即将步入营房的那一刻,王副连长叫住张虎说:“这件事很蹊跷,连我也搞懵了,就像似做了个噩梦一样……”之后又告诫说:“这事要守口如瓶。否则,一旦传了出去,就有可能带来严重后果!真要那样,届时你我都是脱不了干系的,都得上军事法庭去受审定罪,轻则被记过处分,重则会被遣送回原籍!”

“哪张大爷咋办哩?”张虎骇然问道。

“张大爷的事等慢慢再说。等合适的机会,我再设法弄一两拨人过去,让他们也去感受感受。届时顺理成章,水到渠成,那就不关你我的事了嘛……”

张虎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在心里说:“这么做行吗,只怕到时候张大爷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的……”正想着,只听王副连长赶着问道:“你这干嘛呀,怎么痴痴呆呆的,我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是了是了,听到听到……”张虎不知所云,只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就跟丢了魂似的。

可是,回到部队不久,在一个相对私密的场合,张虎仍然向张排长的老乡透露了此事。尽管他一再叮嘱对方要保守秘密,可是,事情的始末,还是很快就在部队上扩散开来。团领导风闻严厉训斥。团长和政委责成营、连主要领导从严查处相关责任人,下令立即对散布“谣言”,传播封建迷信的通信战士张虎采取隔离措施,进行政治审查,待查明真相后即刻遣返,押送回原籍。

王副政委和营教导员下到连队驻地,召集连长、指导员及王副连长开会。

会上,王副连长表示:“这事我不宜置评,也不能对通信兵张虎的个人言论承担任何责任。但是,我个人认为,为了慎重起见,最终的结论,应由上级领导组织人员实地调查之后才能作出……这事很蹊跷也很诡异,说了也没人相信,希望各位能够到实地去查证。等调查清处后,该怎么做再下结论!”

经会议研究决定:为了尽快辟谣,杜绝不良影响,由王副政委率队,营、连主要领导组成一个联合调查组,抓紧时间赶赴岐阳山查清事件真相。一旦查出有造谣成分,将从重从严处分当事人,绝不姑息。

第二天一早,调查组一行十人,分乘两辆吉普车便来到了岐阳山。

调查组先到张大爷家了解情况。

张大爷见王副连长带了几位上级首长下来,只道是为解决张五常的调动而来,连忙笑脸相迎,拱手道谢:“谢谢连长把我的信给带到,还请了这么多的首长前来。谢谢!谢谢谢谢……”接下来,张大爷照实说了事情经过,并补充说:“那天王副连长他们走了以后,五常也心事重重地跟着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我也还没来得及抽出时间到通天隧道去瞧他,给安慰安慰……”等缓了缓又说:“他的事,包括他所犯的错误,还望各位首长能多多的包涵!并能够给他一个改正立功的机会,再不要让他去守墓了……大材小用,那活计可不是像他这样的人可以去做的!如果不嫌弃的话,我老者愿意代他去做。至于工钱嘛,可以一分不要……”

“包涵……守墓……错误……大材小用……代他去做……”除了王副连长,几乎所有到场的人皆暗自一惊,一个个凉气倒吸,都不由自主地拿这些词句来琢磨。

一时间,狭小的木屋里鸦雀无声。除了张大爷浑然不觉,其他所有人,包括王副连长在内,也都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了自己激烈的心跳,都觉得这事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

“老叔!”稍事歇息,王副政委率先打破沉默,语调沉稳地告诉老人,“张五常同志退伍了,已被安排到地方工作去了。这段时间他之所以没来,就因为走得太急,太匆忙了嘛……”稍事歇息又说:“对了,他走的时候,还特地委托我几个来向您老问好——请您保重身体,不要再去牵挂他了!”

“是啊是啊,请您老保重贵体!不要再去牵挂他了……他,他已经去了地方上……等有时间他会写信给您……”众人不失时机,东扯西拉地随声附和。

接下来是嘘寒问暖,一阵闲聊,直待打开张大爷的心结,才算告一段落。

出得门来,王副政委再次紧握张大爷的手,慨然叹道:“人生易老天不老,衰兰送客咸阳道!您老请回吧,在此我谨代表解放军工程兵部队,对您老多年来的关心和支持表示由衷的感谢,并祝愿您老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说完,将戴手腕的一块手表扒下,双手赠与老人。感觉还不够,王副政委把眼四顾,当他看到警卫员背负的行军水壶,就让他取下,一并奉上。

“没什么可表示的,但这两件东西您老用得着,还望笑纳,还望笑纳……”王副政委执手说道。

在与张大爷握手道别之后,调查组就马不停蹄,转赴临近通天隧道的大花堆烈士陵园,一番查看——说也奇怪,其他三十八座坟全部绿草丛深,即便是跟张排长一同牺牲的那两个战士的坟堆,也都有了绿意,就只有张排长的坟头却草未生,像是刚刚培上新土一般。

疑惑终归疑惑,蹊跷也只是蹊跷。但对于结论而言,调查组却不得不慎重起见。

“这只是一个例外,不足为奇……”

“这个一点都不奇怪!我们那地方有一座坟,葬下去三年的时间寸草不生。可是,等长起来,才三个月的时间,它就长得比人还高了嘛……”

“凡事都有例外……”有人言之凿凿;有人心照不宣;也有人随声附和,但却对张排长显身的事和张大爷说过的话只字不提。

在离去的路上,王副政委谆谆告诫,要求连部做好善后工作,不得以讹诈讹,传播封建迷信。至于事情该如何善后,则由连部来自行决定。

“此事到此为止,无需须上报!至于该怎么做你们就看着办吧,只是不要张扬出去,要讲政治,懂规矩……”王副政委如此这般,意味深长地做了交代。

之后不久,经人指点,由炊事班老班长王贵化装成一平民百姓,找到位于岐阳山深处,一座早已经破败了的道观,好说歹说,请来仅存的一个叫陶青峰的老道士。

陶道士一脸的络腮胡子,脚踏木屐,身穿印有太极八卦图案的长袍,背负一柄木剑。

一到下,陶道士就沿着烈士陵园外围转了三圈。完了查看张排长的坟茔;端详坟堆布局与朝向;询问排查下葬日期;下棺的时辰等等诸多细节及事项,感觉都没什么大碍。

陶道士辗转徘徊,眉头紧锁。

踌躇良久,陶道士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随手抓了一把坟土仔细研判。许久,方才缓缓道处玄机:“此事系积念成精,虽不害人,但却足以自损……欲破此法,当开棺焚尸,依礼重葬之后,其魂自安!”

王贵班长接受秘密指令,全权负责处理此事。

不久之后的一天,王贵按照陶道士择定的日子,率领七七四十九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分乘两辆军用卡车前往大花堆烈士陵园,随陶道士一同扒坟掘墓。

四十九名军人手持枪支,一到下就里三层外三层,把张排长的坟堆围个水泄不通。一个时辰以后,陶道士安排跟来的人开始掘墓,一层层地往下挖。

就在棺材打开的瞬间,只听“嘣”的一声爆响,似有一物从棺内飞出,直上九霄。惊愕之余,在场人员目睹到了一桩令人匪夷所思的怪象——已经安葬快有一年的张排长尸身不腐,面色蜡黄,恍若死于昨天!但更为蹊跷的是——张排长在入殓时才换上的新布鞋,虽然那绑子依旧完好,但两只鞋底的后跟,却都磨损出了鸡蛋大的窟窿,尤其是左边那只,半个鞋底已经不见,就像走过万水千山似的。

“他平时穿鞋子就这个样,鞋绑子还好好的,可鞋底却磨出了窟窿,特别是左边那只……”熟知他的人这么说。

掘墓人将尸体移至早已架好的柴堆上,浇足汽油,按道士推算的时辰点火,在焚化之后重新入土安葬。

整个过程扣人心弦,所有细节也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似有章法可行。

陶道士一脸肃穆,左手端了一碗法水,右手把持七星镇妖宝剑,口中念念有词。

此后,岐阳山一带风平浪静,再也没人看见过张排长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清明节。

当连队安排人去大花堆给烈士们扫墓的时候,所有到场的人都惊讶地发现,不到半年时间,原本寸草不生坟堆,这个时候却已是绿草成荫……

这个故事很惊悚,林颖川一口气讲完,听了的人无不失色。

其实,这故事是林颖川,在跟随受伤的徐闯去外地服侍的时候,道听途说得来,但他为了让人信服,就故弄玄虚,说那个叫王贵的炊事班长便是他老舅。这故事,便是他亲口跟他讲的,当初还曾千叮万嘱,嘱咐他千万千万不要讲出去,一旦事发,那祸患就不远了,所有人都得挨整、挨批不说,搞不好还会被送去劳改什么的。

“天哪,这样的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张排长变成了个鬼,听了怪怕人的。这事,这事咋就会这么怪呢!”牛二娃听得,胆战心惊地说道。之后的几个晚上,他根本不敢睡觉,就连出门撒尿也都战战兢兢,定要让人陪同,否则就地解决,弄得人人厌恶,把他视作“过街老鼠”。

“这样的故事,不听也罢,听了简直让人毛发倒竖!生怕一不小心就给撞上。一旦撞上那可就惨了嘛……”张楚提心吊胆地说道。

“这鬼有好的也有坏的,就像《聊斋》故事,那上边有些人的为人处世还不如鬼哩!活人大多都是很现实的,只会落井下石不会雪中送炭,但有的鬼却会救人于危难之中而不求任何回报,尤其是像张排长这样的鬼,是不会随便去害人坑人的……”徐闯思忖良久,侃侃说道。

“这个张排长死得不值,不成精才怪!”牛二娃说。之后,他又东扯西拉地说了一气:“要换了我,我才不会去拉什么破车,大不了不当官不掌权的嘛!都已经当到排长了还不知足,还想坐大,想挣破脑门弄个营长团长什么的来当当……”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去不由自主地看向徐闯,像是在说:“你什么都赶在前头,抢着去做,无非是嫌弃官帽太小罢了,就跟这故事中的张排长一个样,指不定哪天说完蛋就完蛋了。要是换了我,当到排长就足够了,犯不着把命给搭上……”

徐闯看在眼里,知道他的有些话是在针对自己,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愣愣不语。

“挣破脑门?我,我真的就沦落到那地步,真的就不可救药了吗……”徐闯一阵酸楚。反倒是一旁的林颖川替他打抱不平,赶着呵斥:“娘希匹……牛娃子你他娘的狗嘴吐不出象牙。等着瞧吧,等哪天会有人收拾你的,把你打死喂狗……”

“我……”牛二娃一脸张皇,愣愣不语。

“就为了几辆手推车什么的死了三人,叫我说太不值得了!”一班长李延不屑一顾,摇头说道,“叫我说这官不做也罢,大不了就复员退伍回家的嘛。何必去做什么孤魂野鬼,死了也都没人去管!最终变成了旱魃一个四处游荡,吓人不说,也太可怜,太悲惨了。等到最后还被刨起来用火来烧……”又说:“有的事情,即便是上级下达的命令,如果事关个人生死,那就得掂量掂量,看看值不值得。有时候就只能做个样子,退一旁让别人去冲锋陷阵,然后伺机跟进……”

“装死最好不过,等打退敌人再站起来去打扫战场,缴战利品邀功请赏……好主意,好主意呀!这个我早就想到了,只是还没忙得说出来嘛……”牛二娃不等李延说完就赶着拍手称道。

没几天,就有人把这个诡异的,跟谜一样的故事给传了出去。

连长和指导员听了,也都大惊失色。

指导员把所有牵扯的人都叫去一一询问,逐个批评教育。其结果,除了李延、牛二娃没事,张楚、李建林等七人给记小过;林颖川因为传播谣言给记大过处分,被关七天禁闭;徐闯则因为听之任之,不能够明辨是非,有问题不及时报告等原因而受到了停职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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