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徐闯手执马鞭来到连长办公室。
“哦,老徐!坐、坐、坐、坐、坐!”头上缠着纱布,脸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李占军见徐闯走进来,以从未有过的客气,手指对面的椅子一连说了五六个“坐”字,招呼徐闯就坐。
随后,李占军回头对正忙着整理统计材料的文书李文卿说:“文卿,到仓库去盘点草料数量,下午报给我。给弄仔细一点,这事非同一般,上头催得紧哪!”
李文卿闻声只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把桌上资料收起,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
“你看,老徐呐!”等李文卿走开,李占军边说边到门口扫了一眼。
“我说老徐呐!”见屋外没人,李占军关起门,折回来接着说道,“这次就是你不来找,我也要来找你的了。你看,关于你的组织问题,本来连里已经多次上报,可上面以情况尚不明确,有一些历史问题未能澄清为由,一直压着没给批下来。毕竟是老同志了,虽说我俩平素有些嫌隙,但对于你的事情,我也是很着急的呀!”
瞅见徐闯一副气呼呼的表情,李占军依旧不动声色,以一种近乎肉麻的口吻接着说道:“不过这事你也甭担心,过两天我亲自给你跑一趟,先帮你从侧面说一下。等到了下周,组织上有可能要找我谈话,到时候我就着为你求个情,给疏通疏通,争取九月底,在我走之前给你解决了。”见徐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又说:“唉,你是知道的,这个事情最终要由上一级党委来把关的,没有一定人缘很难成事,尤其是像你这种情况。但是,话得说回来,即便上级组织部门,也不一定就是铁板一块,好多时候事在人为,就看你怎么来运作。只要闯过这关,凭你的能力,想要留在部队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李占军一边说一边把眼去看徐闯,见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等缓了缓又说:“我说老徐呀,你我都是同一批次从乌蒙山走出来的人,没有斗争就没有团结嘛,咱们可是不打不相识啊!过去事情无论孰是孰非就让它彻底过去吧,处熟了就是同志加兄弟,就是朋友了嘛!再说,抛开别的不讲,作为老乡,我们彼此也可有个照应……一句话,怎么说这以后的日子都还长着呢!”
“雪青是怎么死的?”徐闯没理他,只冷冷问道。
李占军像是没听到徐闯毫不领情的质问,继续海阔天空地忽悠道:“不要浮躁啊,老徐!这组织上的事你也是知道的,要想进入这个大家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哦!你得先掂掂轻重,考虑考虑自己的前途,不要像以往那样,一味义气用事,一辈子就只会钻牛角尖,那个路子是行不通,也不可能就凑效的。常言说得好,‘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再说,你要是……”
李占军心想:“你徐闯对自己面临滚蛋早已心知肚明。在这节骨眼上,我只要随便提醒或点拨两句晓以利害,看他还能不能不顾死活地跟我叫板耍混了。说穿了,像他这类只认死理的人,我见得多了——见硬的不吃,但遇到了软的,却不得不低下头来委曲求全。”
“我只问你雪青是怎么死的?”徐闯铁青着脸,他早已不耐烦李占军的把戏。雪青的死,使得徐闯丧失了近五年来练就的沉着与冷静,他瞪着那双在数日前就已是血红的眼睛,就像受到侮辱似的猛地站了起来,颤声打断了李占军的话语。
“你……”李占军把手指他,欲言又止。见软的不行,李占军硬是愣了。
李占军略显吃惊地看着徐闯,竭力思考如何来降服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从徐闯那双熊熊燃烧的火眼,他仿佛再次看到,雪青那孤注一掷的瞬间,心头禁不住“倏”地打了一个寒颤。
“我再问你一遍,雪青究竟是怎么死的?”见李占军默然不语,徐闯一字一顿地咆哮起来。他将马鞭狠狠地抽到桌上,“啪”地一声爆响,抽得连桌子都震颤起来,屋内回荡着“嗡嗡”的响声。
“来人呐,来人呐!”李占军看看桌子,又看看徐闯,转而恼羞成怒。
等大门口执勤的两名战士闻声跑过来,李占军把手指他,翻脸喝道:“你个混蛋王八蛋,你他娘的!看来老虎不发威,你还是把我当成了病猫。我告诉你——要你滚蛋还不是老子几句话的事情,你认为你就了不起了吗?”缓了缓又说:“你以下犯上为非作歹,等到以后,我让你怎么去死你都不知道,你信不信?”
徐闯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带下去关他禁闭!”感觉受到了侮辱与藐视,李占军打开门,双手握拳咆哮起来。
李占军手指徐闯,跺着脚挖苦道:“好个徐大马炮,今儿老子就不相信你能翻得了天!看在同乡的份上,我都已经给你下软蛋了,你反倒跟我耍起浑来,你……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跟我顶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坐你对面的究竟是什么人……”
两名士兵看了一眼铁青着脸的徐副排长,又看了看因气急败坏而涨红了脸的连长,再不动了。他们早知雪青死因,这事都怨连长,要不是他瞎逑搞雪青会死吗?但他们却不敢这么说。
“没事,你们出去吧。”徐闯一脸严肃地说道。
“你们敢,快……快回来把他拖下去!我命令你们……都什么时候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两名士兵刚到窗外,就听连长尖声呼喝。跟着又是咕咕嘟嘟,一通漫骂:“这疯子,早就该让他到炊事班去打草喂猪,留着倒留出祸根来了!真是害人不浅啦,当初我算是瞎了眼睛……”
两名士兵相互对视一眼,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我再最后问你一遍,雪青究竟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它全身都是鞭痕?”徐闯走过去把门关死,提起马鞭指着李占军咆哮起来,他就像一只要吃人的老虎,面目扭曲,额头上青筋暴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谁说它全身都是鞭痕?”李占军像受委屈似的突然叫嚷起来。但他马上意识到说漏嘴了,就又降低声音,喃喃说道:“这都是没有的事嘛……你不要听他们瞎编!恐怕是哪个杂种不待见,想挑起你我不和而血口喷人。单是你我的事怎么都好说,你千万别再上他们的当了!他们,他们都是坏人,都是一群他妈的王八蛋混蛋!专门搬弄是非……”旋即又道:“那天我赶着要去执行一项重要任务,那畜牲不依我骑,只一个劲地在原地踢蹶子。我不过是抽了它几鞭,就只抽了几鞭,我一点没说假话,就这件事,我是可以给你赔礼认错的呀!但是,但是它就不顾生死,硬要驼着我去跳悬崖!你想想——四五丈的高度,要不是命大,连我也早给它报销了!”李占军说完,浑身颤抖,脸含怒意,一个劲地喘着粗气。
都已经到了这份上,李占军还在推卸责任。他完全没意识到,往死去的雪青身上泼污水,就只能进一步激怒,情绪早已经失控的徐闯。
“你才是畜牲!我且不说那年你因为争副排长位置不成,无辜陷害我的事情。今天我只问你,你有什么资格往死里鞭笞雪青,你回答我?”
徐闯歇斯底里地怒吼起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上去像是要喷火,就连指向李占军的鞭子和手,也都在不住地颤抖。
死去的雪青不能任人诿过,诋毁整个军马场都曾为之骄傲的雪青,与埋葬了徐闯没什么两样!
李占军见势不妙,急忙伸手拔枪。早已暴怒的徐闯哪容他再去动枪,“嗖”地一鞭过去,枪已落地。再打,李占军把头一偏,赶着避开。李占军飞起一脚踢徐闯持鞭手腕,却没能够踢中,他不敢怠慢,紧接着驱身长进,挥拳重击徐闯头部,却叫徐闯一个后挫,巧妙让过。
李占军见连击不中,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忙着往外开跑。但他还没来得及把门打开,早被徐闯一个箭步跟上,飞起一脚给踢翻了。
徐闯涕泪纵横,一面用力挥鞭猛抽,一面歇斯底里地怒吼:“我让你抽,我让你抽……我让你害死它,我让你害死它!你不是人,你是一个十足的暴君,是一个要吃人的恶魔,是一个没有人性的畜生。我要把你带到雪青坟前去磕头认错,然后给它抵命、陪葬……”此刻的徐闯,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
“来人呀……快来人呀!”李占军一边打滚躲避如影随形的马鞭,一边尖声呼救。等站在外面的两名战士撞开门赶进来,李占军已挨了整整一十三鞭,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徐闯弃鞭而立。
恢复了理智的他知道铸成大错,稍作犹豫就把李占军的手枪拾起,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他想结束自己,一并结束令自己沮丧的爱情,和那早已如同残梦一般的建功立业的激情。这样做,虽说与他保家卫国的初衷背道而驰,却也告慰了死去的雪青,正所谓:一了百了!
徐闯手指微微颤抖,他正要扣动扳机,却被值班的两名战士扑上来死死抱住,只听“呯呯”两声枪响,子弹急速飞向屋顶,发出了清脆的击穿瓦片的声响。同时,也震撼了所有在场的人。
趁着徐闯发愣的瞬间,两名战士迅速把他手中的枪给下了。
经鉴定:李占军的右手腕错位,全身多处软组织被严重挫伤。
徐闯因违反军纪,殴打上司,被暂关禁闭。
相关部门组成调查组,在刘副政委、王营长、赵教导员的带领下,把这一震惊军马场的“事件”立为专案,展开全面调查。
调查组在汇总相关人员的证言证词,了解到雪青死亡真相之后,做了如实上报,并提出了处理意见,呈报师党委定夺:
一 李占军擅自鞭笞雪青致死,谎报雪青死亡原因;李占军在大青山俘虏敌特之战中有冒功之嫌,造成了不良影响和严重后果,拟撤销其连长职务,开出党籍,移送军事法庭受审定罪。
二 徐闯违反军纪,殴打上司李占军,本应从严处置,但念其事出有因,拟给予记大过处分,一并撤销副排长职务,遣送回原籍。
李师长和王政委在了解事件经过后大为震怒。李师长沉闷良久,拍案叹道:“军人丧德乃兵家大忌,此子不除,何以立威?”
“事情是明摆着的,一个轻率糊涂,一个投机取巧,虽说无意,却也铸成了大错,是得把握一定尺度。”王政委以他惯有的风格,语气平缓,不温不火地说道。
李师长低头沉吟了足足一刻钟,等抬起头来后,缓缓说道:“处分可免,但留之无益……待养好伤后,让他两个都回到地方上,自己去反思悔过吧!”随后,李师长又不无遗憾地叹道:“唉!他两个的离去对于咱们三连来说,的确是一件憾事。没能够防患于未然,你我也都有失查的责任啊!好在他们都还年轻,还有重塑自己的机会,大可不必一竿子就把人给打死了嘛!”
曾经在副政委任上参与调查过举报徐闯案的王政委提笔批示:
一 免去李占军连长职务,待伤愈后转地方安排。
二 免去徐闯副排长职务,免于记过处分,待年底安排复员退伍。
就在这时,刘副政委推门进来。
“是不是轻了点?”刘副政委看过批示,提出了不同意见。
“照章执行!”李师长接过批示扫了一眼,简短说道。
事后不久,有人把事件始末写成材料往上捅。集团军政治委员正想抓个典型以振军威,于是,调来卷宗仔细研究,认为这件事的确处理失当,不能够严肃军纪。政治部保卫局长,奉将令率队前往督查。
年轻气盛的保卫局长刚从北方某大军区下来挂职锻炼,很有来头。他不知底细,得令很想就此给自己立威造势,便大张旗鼓,未经请示,率领一组执法队前来问责,顺带整肃军纪。
到了师部,保卫局长拿出刚正不阿的派头,黑着脸,口口声声要把处理决定推倒重来,将两个当事人带到军事法庭去受审定罪。
“这个决定做得太草率,当初我就曾提醒过他们!可他两个独断乾坤,怎么也听不进去……”刘副政委单独赶去会晤保卫局长,如此这般,一番解释。
“太不像话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敢轻描淡写,置军法于不顾!”保卫局长正色道。
下午开会,双方争论了半天。
保卫局长以上峰有令为由,搬出条例,铁定要从严治罪。
刘副政委两边讨好,口是心非地说了一些两葫芦话。
李师长则抱着两手,不卑不亢,摆出了一副观望态度。
王政委竭力解释周旋,说处理决定早已经上传下达,不好再做更改。
“荒唐!”保卫局长一脸严肃,出言责问,“是谁给了你们这么大权力,这样严重违纪违法的事也敢包庇隐瞒,就连政治部都不能够过问了?”
王政委默然不语,只不时把眼看向李师长。
李师长的眉头则越来越紧。
“放肆!”见保卫局长还想再说什么,李师长把手一指,敲打着桌子喝止道,“你给我立正站好!你什么东西呀,猫儿不狗的也敢在我的面前扯东闹西,拉大旗作虎皮……”
保卫局长虽然应声起立,但内心却颇为抵触,只随便抬手虚晃一下,然后不卑不亢,侃侃说道:“我是保卫局长,不是什么东西,更不是猫阿狗的……执行部队纪律,听从集团军首长的号令,这原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嘛!哪来的扯东闹西,拉大旗作虎皮了?”
“什么叫做分内事情,什么叫做职责所在?”李师长见他嚣张不改,就厉声呵斥,“你说,你在这儿胡乱叫嚷些什么,就轮到你在这里来发号施令了?”见保卫局长对答不上,缓了缓又道:“你瞧你像什么样,猫儿不狗的也敢在我的面前放声造次……滚吧!”一边说一边把手指向屋外。
“这是军区政治部做出的决定,本人就是奉政治委员的命令到此巡查,任何人也阻挡不了!”保卫局长拿出派头,针锋相对。
“屁话!”李师长手指保卫局长一番训斥,“什么政治部?我给你说,这个事情政治部也是负有责任的,还轮不到你来说话!你别小人得志……”
“你……”保卫局长为李师长威严所震慑,即刻颓丧下来。
保卫局长恼火万分却又无可奈何,最后连饭也没吃,赌气带领执法队,调头回军区复命去了。
回到集团军总部,保卫局长直接去找军长和政治委员,如此这般把情况说了。
“瞎胡闹,是谁让你带着执法队去了?”中将军长满脸不悦地问道。
“这是我的安排。”政治委员说。而后又说:“不瞒你说,老李的事我早有所闻……他这个人就是这么桀骜不驯,干了差不多三十年的师长还在原地踏步。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知道转个弯,还在大包大揽,刻意隐瞒……他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要笼络人心,博得部属的拥戴,来个拥兵自重嘛!真是不知进退,不思悔改!”等到最后又补上一句: “不是我说,这种人危险的很呐,等将来搞不好还会牵扯到你我……”
“太嚣张了!”保卫局长一脸不快,借机跟进,“革命几十年,都是老一辈了,出了事不自个反省,却把责任往上推。说什么小人得志,还说这个事情集团军政治部要负主要责任。他这么说,明显就是针对政治委员的嘛,我听了鬼火就绿,当场就与他展开辩论。可他却拍桌子打板凳,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而后又说:“我看他是想搞独立王国,拿军法来当儿戏!”
“怎么就扯上我了!他,他这简直是在胡说八道!这哪里是一个师长该说的话呀……”政治委员的脸都给气歪了。见军长一脸凝重,沉默不语。缓了缓又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说治部要负主要责任?我看他是昏头了,这明显是在无中生有,在推卸责任嘛!像这种人,怎么还能够再让他带兵呢!莫不如……”政治委员一说就是一气,边说边把眼看向军长。
“他这人就这个脾气。”军长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单脾气暴躁,我看他的思想也有问题。政治立场是否可靠,能否不折不扣执行上级首长的指挥安排,是衡量一个军人的标准……”保卫局长这样那样地说了一通,然后把头凑近政治委员,悄声问道:“要不上报到总参,把他拿下?”
“这个……”政治委员听罢,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投向军长,等他来决断。
“拿下!”军长眉头一扬,正色道,“谁能把他拿下?总参有他的战友和部属,在解放战争中,就连我和王副军长也都只是他手下的一员。他这人就是这臭脾气,弄不好就会骂娘,但打仗治军倒是很有一套,即便是连续作战,他也有办法使自己部队不致过太疲惫,保持必要的战斗力。他不但很善于捕捉战机,时常将所率部队置于战争漩涡来考量,还能够准确地预见和把握现代军事变革的步伐,任何时候都不会落伍。等有了战事,即便到了七八十岁,他仍然能够挥洒自如,率领他的虎狼之师去冲锋陷阵,为国家去征战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