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哎哟我的眼睛……”张彩凤跨出门坎就一个劲地跑向供销社,身后犹自听得刘大队长一连串的惊叫呼号之声,一声胜似一声。等到了门口,才发觉供销的社门窗,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已全部关闭。她连着拍打了几下,边拍边颤声喊道:“老张老张,小王小王!老张老张,小王小王,你两个快快开门,就要出人命了……”但是,拍打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开门,也不见有人应声。
原来,老张和小王听到大队部里的呼喝之声,早给吓得面无人色。两人情知不妙,小声嘀咕了几句,怕殃及公家财物,到时候说不清楚,转眼就把门窗全都关了。
老张和小王躲在屋里,只忐忑不安地从门窗缝里观察大队上发生的事情,特别是刘大队长那接连不断的哀嚎声,早把两人吓得面如土色,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见张彩凤没命一般跑了过来,本想开门接应,但又怕那伙带枪的人知道了找茬,祸患殃及自己,根本就不敢出声。
张彩凤无奈,只好折头往外跑去。
外头早站了二三十个老弱病残之人,听到刘大队长在里头像待宰的猪一样“嗷嗷”嚎叫,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也知情况不妙。
但是,所有人都只敢远远立在大门旁边伸头偷窥,谈论猜测这个刘大队长是不是也犯案了,会不会就连供销社的盗窃案,也都与他有关。指不定那日放走徐敞,便是他有意为之,为了掩人耳目,就又故意做出一副气喘嘘嘘的样子来。否则,仅凭他那铁塔一般的身躯,瘦筋干巴的徐敞哪里就能脱身而去?不料,那徐敞逃到城里后,因为生活困顿没了着落,再次犯案给公安逮到。徐敞吃不住电击、拷打之苦,还没等坐上老虎櫈就给吓得瘫做一团,没奈何,只得如实招供,把刘大队长也给牵扯进去,以致公安局的人要身着便衣,神不知鬼不觉地赶来逮捕他。刘大队长拒捕,双方这才打将起来。
“哎哟,哎哟……”听到一阵胜过一阵的惨叫哀嚎之声,外间人都觉得,这公安局的人出手也太狠了点,弄得这个连往日间高大威猛的刘大队长,也都吃不消了。
“竟功名犹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昔日玉堂臣,今朝招惨祸,怎及我避风波躲在安乐窝……”徐二先生自得其乐,信口念道。旋即又道:“唉,无官一身轻呐!由此看来——这官还是不当的好啊,当初我就曾预见到了,所以就没到大队上去遭这个罪哩……”
正值猜测之际,只见张彩凤逃命一般跑了出来,战战兢兢地说道:“了不得呀,了不得呀!这里边来了许多特务,把大队长给绑了,大家赶快进去救人吧,不然就要出人命了!”
“怎么就绑了……给伤得重吗……不会吧,怎么就出人命了?”门外有人赶着问道。
“头也破了,眼睛也瞎了!”张彩凤说。
“噢……”众人不约而同,一声惊呼。
“怎么回事,怎么就把他给弄瞎了?”徐二先生问。
“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哩!”张彩凤颤声说,“我们在办公室里讨论工作,他们,他们不知为什么,闯进去见人就打!凶悍得很呐……”
“统共来了多少坏人,连支书也给绑了吗?”再有人问。
“也……也就三人,支书今儿没在里头。”张彩凤说。
“一拳难敌四掌,三个人就更不行了,赶快去叫支书来解围吧!”徐二先生掂量再三,然后说道。等缓了缓又说:“别看这儿围的人多,其实都是一帮老弱病残,帮不上忙的……”
“支书进城瞧病去了。”另有人说。
“哪闯子呢?”
“也是进城去了!”
“是持刀绑架吗?”
“拿着好多枪呢!”张彩凤说。
众人一听,“哗”地一下退出好远,惊道:“枪是不长眼的,不闪远一点,只怕到时候打起来误吃了枪子,那可就挨不得了!”
“干脆叫人跑去大队长家报信,让他屋里人出面,去请那些上山开荒的男子汉,磨快刀来大拚一场。人家手头有机关枪,人少了不行。到时候我们也就着抄家伙进去虚张声势,就说外面来了百万群众,把这里围得跟铁桶一般,就连部队也都调动了。里边特务见我们这头势大,说不定会顺应形势,与我等‘和平谈判’,就在这小小的靠山屯把手言欢,再造‘国共间的第三次合作。’这样,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兵不血刃,剑不出鞘,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把什么事都给摆平了。届时我们这些小人物摇身一变,从幕后走到前台。再设法营造一下氛围,制造一些声势,把解决事情的经过传开,说得更玄乎一点,说不定还会得到毛主席的接见。在被邀请到天安门城楼上去观礼的时候,也学着他老人家的样子,缓缓地向过往人群挥手致意,拖着悠长而洪亮的声调,谦卑地说一声‘人民万岁,人民万岁!’这样,作为一介布衣,那我等的此生也就知足了!”平素惯于耍嘴的徐二先生,总是不失时机,瞅空凑上去出谋献计,乱说一通,一边说一边还不忘用手来比划,做出一些较形象的动作来。
“声色并茂,看来还是我们徐二先生的嘴皮子好啊,你老现在就进去跟他们谈判吧!”另一个稍微年轻一点,叫做七夹的老者说,“你假说给他们一些钱财,反正老蒋的部下见钱眼开,只要给钱什么事都能办成,十万八万凭你去说。先把大队长给诓出来,然后你再伺机开溜,逃之夭夭。即便不能够逃脱,他们见你老迈无用,也许会说:‘瞧,这个小瘪老者,一个连屁都快要放不动的人了,料你也掀逑不起多大的浪来,给我滚吧,一身的馊臭味,不要站在这里戳瞎我几个的眼睛。’这样,说不定他们就会网开一面,让你全身而退。”说完,几个人附和着揪住徐二先生衣服往里推送,吓得他连连拱手告饶,脱身后才又说道:“你这狗嚼不掉的七夹,早不见晚见,哪有你这么折损人的?”而后又自言自语,自顾叹道:“唉!说句实话,要再年轻二三十岁,我照去不误。不是在这儿诳嘴——想当年我意气风发,一身是胆,带着刘武去走南闯北,收租纳税,讨要钱财。那阵势,就连蹬着石头都会起火星嘞!”
“再不要夸这样的海口了!”另外一年纪稍大的老者讥讽道,“那都是旧社会的事了……你不要一辈子就只会耍你那三寸不烂之舌,没人会相信的。你不是想要上天安门去呼号‘人民万岁’吗?想得倒美,等到时候,只怕是你自己抢先去‘万睡’了呢?”
“并不要你去亲自动手!”还是先前那个叫七夹的老者说,“我们都是一帮穷光蛋,知根知底的,要说多了特务一定不会相信。你只进去许他们三五百块钱,让他们先把大队长放了,然后你推说屎急要上茅房。如果他们不答应,你就做出一副难受样子,哄他们就快憋不住了。他们怕臭,只得别过脸去,甩手催促,‘你个死老头子,快去快去,别弄脏了这个地方,不然今儿我就蹬死你,拖你到夕阳河边去喂野狗。’这样,你玩一个‘金蝉脱壳’,就可以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对头!”另一老者也说,“能够救人性命而丝毫不伤及到自身,这可是一件名利双收的事哦!再说,刘大队长得了救,事后也会感激你的,把你弄去当个副大队长什么的也未必可知。想当年,陈涉世家在大泽乡起义的时候,就曾经对追随他的人说过,‘苟富贵,勿相忘。’到时候你要是当了副大队长或大队会计什么的,吃得开发了大财,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在关键时候挺你的难兄难弟呀!”
“说得好听!”徐二先生一声冷笑,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几个再不用编排我了……就凭我的名声,也不是你几个就可以编排的嘛。有本事,那你们就自个去吧,别在我老者的面前‘班门弄斧’了!”说罢,把脸转向七夹:“老七,我今儿索性就与你打个赌吧——只要把你那口老寿木给我,我现在就去,即便死了,那我的这一生,也就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这么说……这么说你真个是不怕死了?”七夹稍稍一愣,瘪嘴问道。
“怕死……怕死那咱就不是无产阶级!”徐二先生拿足气势,朗声说道。末了又道:“做人横竖都有作古下地狱的一天,作为堂堂正正的无产阶级,除了这副不足百斤的身子骨,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不就掉个脑袋吗,咱怕个毬啊!”
未等七夹开口,徐二先生就又另自换了副口气,缓缓说道:“我说七夹兄弟——你想,我到现在连荒板都没有一块,无论是国还是家,眼下都还处在困难时期,还要勒紧裤带来干革命嘞。我要再不懂得为国珍重,给子孙分忧,真要给弄出事来,我完蛋了倒不打紧,那家里面可就乱成一锅粥了。这么做,到头来还不给人指着脊梁骨来唾骂,说我为了屁大一点小事,扯了咱社会主义建设的后腿。真要到了那份上,那这个问题就不是你我这等寻常百姓所能担戴的了,最终得上升到政治层面,祸患殃及全家,给人拿去戴高帽罚站,搞不好还得去坐牢什么的!”说完,谢罪似的朝向众人拱了拱手。
“怕啥?你这只老狐狸,那也不过是恢复你的原形罢了!”有人讥笑道。
“呸!你个老杂种,你连鬼脸都不认得要了,还要危言耸听,给说得冠冕堂皇?”先前那个老者啜了一口吐沫,颤声笑骂。
“咋不是!”七夹也道,“你要真让特务一枪报销,那就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烈士’嘛。不就想要一口破棺材吗,怎么说政府也是少不了你的嘛。”
“舍不得那就算了,”徐二先生再次放缓语调,“我这不是被你们逼的吗?我只不过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再说了,刘大队长跟你是一家子,该如何决断,那是你的事情,干我姓徐的屁事。”
七夹听得,立马颓丧下来。但是,联想到刘大队长,曾经在公开场合冤枉孙子大熊偷盗供销社一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说道:“这个吃里扒外,黑白不分的大麻子队长太不仗义……他虽然也是刘家的子孙,但却自作自受,怨不了谁人。我虽然也姓刘,但没这个义务去帮他救他嘛……”
现场有两妇女,是一队、三队民兵连长的媳妇。两人碰到一起,听说此前来拿枪的三人全是特务,知道今天惹下大祸,生怕回家给男人咒骂,一时间竟愁眉苦脸,慌作一团。
这时,上山开荒的人正三五成群,结队归来。
刘大队长屋里人早得口信,于是哭喊着赶到后村,把刘姓子弟全都聚集在一起,然后提刀弄棒,一路不由分辨,横眉怒目地冲撞过来。那气势,足以翻江倒海。
村里其他姓氏见了,也都识趣地闪向两边。有的则抱着观望心态,一路尾随。但是,等到了大门口,听说里面人全是有枪的特务,知道厉害,也都畏缩着不敢进去。
“大栓、大山,你两兄弟赶快进去救你叔呀!别给弄出事来……”大队长屋里人催促说。
“别急!”刘大栓走到大门外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了之后退身说道,“怎么寂静烽烟的……看来问题挺复杂,等摸清了情况再说。否则,一不小心就会给捅出乱子,弄不好还会危及大队长的性命,那就不划算了。怎么说这事都得从长计议……”
大队长屋里人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很快就把目光转投一旁的大山。大山面无表情,摆手说道:“不急嘛,等我回去把刀子拿来再说!都是一大家子,这个事情我不可能不上前帮忙,但无论怎么说,赤手空拳都是不能够去上战场的……”说罢,匆忙离开。
等了一会不见大山折返,大队长屋里人焦急万分,把眼去四处寻觅。当张会计进入眼帘,她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希望。不料未曾开口,就见张会计一面摆手,一面忙不迭地说道:“我的工分本掉山上了,我得赶着去找回来,不然麻烦就大了!”
“别走!”一旁的徐二先生堵住说,“走什么走?又不是要你进去打仗,怎么就怕了?”缓了缓又说:“这样吧,你只需进去跟他们周旋周旋,拖延时间,等待支书、闯子他两个转回来,那就有办法了!再说,不就是几个特务吗,又没长着三头六臂,你张会计怕他干啥呢?”
“滚一边去!” 张会计黑下脸来,冷声呵道,“既是这样,那你徐二先生怎么不进去周旋?怎么反倒指派起人来了?”见徐二先生愣愣不语,就又改变口气,缓缓说道:“唉,我也是没办法的呀!本子不在,那就扯不清工分的事了……整丢工分,这可是,这可是大伙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一边说一边调头走开,转眼就不见踪影。
眼见无望,大队长屋里人只得折回到大门边上,等待大栓出手。
“他们折磨他,再不出手救人,那等会你叔又遭罪了!”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大队长媳妇又道。
“没事,这会没打他了!”大栓仔细听了一会,摆手说道。
“那咋办哩?”
“从目前情况来看,那就只有坐等了!”大栓说。又说:“你们瞧——这伙特务很狡猾,他们按兵不动可是有深意的——想要引蛇出洞,让我等主动暴露,以便算计。这些,这些都是特务惯用的小伎俩,怎么着都是瞒不过我刘大栓这双眼睛的嘛。”
“知道已经无路可逃,他们肯定想多逮几个作为谈判的筹码!”徐二先生补充说。
“正是正是!”一听对路,刘大栓连连点头,“徐二先生这话给说到点子上了!大伙千万千万不要冒失,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讲时间他们是熬不过的……怎么说咱们都得有这个耐心,不然,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一生给玩完了不说,还连带害了咱们大队长的性命,那就不值得了嘛!”这话,前面一句是在借徐二先生的话为自己开脱;而后面一句,则是说给大队长屋里人听的。
“快让人去找大伟,再不冲进去那就晚了嘛!”又过了一会仍旧不见动静,大队长媳妇再次促催大栓,让他抓紧时间救人。而后又战战兢兢地说道:“我的妈呀!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一家人还怎么活下去呀?”
众人听了,你看我我看你,也都不出声了。
正着急,徐闯、大伟从城里折回,听说此事后一路小跑过来。
两人来到大门外,只见老老少少二三百人围在外头议论纷纷。都说特务凶悍、狡诈,一人拿了两三杆枪,指那打那,比电影里头那个双枪老太婆还要厉害。
徐闯听说皱起了眉头,大伟则赶着要往里冲。
“是谁看见他们一人拿着两三杆枪的?”徐闯一面伸手拦住大伟,一面去问。
徐家老二说:“是大队妇女队长说的,不信你亲自问她。”说完,“哗”地闪出一条道来。
徐闯把眼看去——只见张彩凤惊魂未定地坐在墙脚,满脸泪痕,整个身子犹在颤抖。
徐闯问明情况,凝眉道:“照这么着,这里头之人,极有可能是一伙流窜作案的劫匪了。”
“是劫匪!是劫匪!肯定是劫匪……怎么就摸到咱地方上来了……这帮家伙瞎了眼睛,想要打劫怎么不去城里……他们会不会是龟山、秃鹫山的余孽!”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胡乱说道。
“这帮不得好死,无法无天的土匪强盗,我跟他们拚了……”听说父亲头破了,眼睛也瞎了,大伟差不多连肺都给气炸,情急之下,随手夺过一老者手中的柴刀就要进去拚命。
“你急些什么!”徐闯小声呵道,“别人手里拿的是枪,你拿刀管用吗?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对待……去,把刀扔了,随我一块进去跟他们周旋,等到时候看我的眼色行事!”
大伟稍做犹豫就把刀还给那老者,然后同徐闯一道,不紧不慢地朝大队办公室走去。
“千万去不得呀!”徐闯没走几步,就让徐二先生赶来拉住了衣袖。
徐二先生先瞅了一眼大伟,然后凑近徐闯耳朵,悄声说道:“支书没在里头,被绑的就只那刘大麻子,听说这帮劫匪是拿机关枪的,厉害得很,不值得你去冒这个险哩。照我说,还是等公安局的人来了再说吧,莫要自个闯进去找枪子打呀!”
徐闯摆摆手,领着大伟头也不回地朝里走去。
“闯子别怕,镇定一点,一定要把刘大队长平安解救出来,我和全村人便是你的后盾!”待徐闯他们走出一程,徐二先生踮起脚尖,越过人头大呼小叫。
“天才!”傍个有人见了,立刻竖起大拇指称道,“太会演戏了!咋不是你徐二先生脑子好使,凭借一张巧嘴就能够进退自如,名利双收,要是……”
“你说不得了!你说不得了……”徐二先生脸色大变,没待那人再往下说就赶着摆手制止。
也就这当下,大山急急忙忙,手持一柄杀猪刀赶过来了。
“我赶着把刀磨快……”尚不待众人问起,他就自个解释起来了。
刘大栓见徐闯、大伟已经出动,感觉面子搁不住了。
“快去把我刀拿来!”刘大栓眼珠子一转,朝向媳妇朗声说道。稍后又道:“闯子他们不知深浅,胡乱冲撞,定会使事态变得更加复杂,我和大山哥要再不出手,那可就糟了!”
“就那柄铡草刀吗?”大栓媳妇问。
“……少废话,快去快去!”大栓白了媳妇一眼,连声催促。
徐闯缓步过去,临近大队办公室便举起了双手。大伟见状,也跟他一样把手举了起来。
“糟了,他两个举手投降了!”刘大栓回头道。
“奶奶的,这两个胆小鬼,没本事就不要去丢人现眼嘛……”刘大山咬牙截齿地说道。
“看来他两个这回也完蛋了!”旁边有人幸灾乐祸地说。
“唉!这么快就变节,完全没一点军人气节,看来刘大队长越发危险了!”七夹叹说。之后又说:“看来这事还得大栓、大山两兄弟出马,不然大队长就没得救了!搞不好,就得连儿子也给搭上……”
“说了不听……与虎谋皮,他这回可是在自投罗网的了!”徐二先生一脸惋惜地说。
“不要想得太简单了!”另有人说,“为了争官当,他两家早已结下了梁子,闯子哪会真心救人?”
徐闯他们来到门口,只见大队长被反捆双手匍匐在地上,满面灰尘不说,脸皮也有几处给蹭破了,搞得红一块紫一块的,但两只眼睛却没有瞎。两人见状,也都松了口气。
“我们是来谈判的。” 徐闯不敢怠慢,一到门口就赶着解释。
自打把刘大队长拿下,别手枪那个就再没说话,而是伏到桌上,闭目养神。另外两人则挺直腰杆,背抄手立在他的两边。
别手枪那个听见有人说话,猛然抬起头睁开眼睛。
“谈什么判?”别手枪那个坐正身子问道。
徐闯觉得耳熟,把眼看去——怪事!真是山不转路转,那个别手枪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曾经的冤家对头李占军。
李占军见进来的人是徐闯,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是靠山屯的?”
“这是咋回事呢?”徐闯一脸不屑地问道。
“把他放了。”李占军低声呵道。另外两人得令,把刘大队长揪坐到一根长条凳上,赶着把绳子解开。大伟则找来一块毛巾,忙着给他老子揩脸,揩完又帮助掸去身上尘土。
原来,李占军伤愈之后也转业到了地方上。因为他是正营级转业,父亲又是县革委主任,回来不久就被安排到县武装部当了副部长。
就在前几日,李占军听到有人反映,靠山屯民兵组织混乱不堪。他征得部长同意,率领两名武装干事下到基层来微服私访,顺带整顿一下秩序。
李占军没按以往惯例先到公社,也没到大队上,而是一路打探,直接去了各生产队的民兵连长家。
这地方每个生产队都有一支步枪,由民兵连长来持有。
只因乌蒙山一带属于边疆省份,国民党李弥的第八军在滇西遭到人民解放军强有力的打击之后,于解放前夕退却到了缅甸东北部的禅邦、克钦邦和果敢一带,并就地驻扎下来,与缅甸政府分庭抗礼。这些人接受台湾指令,随时随地派遣一些特务,进入我西南边陲来串联煽动,顺带搜集情报。
潜伏特务鱼目混珠,利用假身份做掩护四处流窜,把部分有文化、意志薄弱的插队知青或当地青年策反过去,经过短暂集训之后作为骨干,三月两月便委以连长、营长等重任,企图进一步壮大所谓“大西南反共救国军”的实力,为再一次与共党军队“逐鹿中原”做准备。
潜伏特务信誓旦旦,以封官加爵或金钱物资做诱饵,四处扬言蛊惑人心,并发誓要匡扶中华,拯救亿万大陆同胞于水火。
李占军一行三人,入村后随便找个小孩一问,就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各生产队的民兵连长家。
这时候,男人都在山上忙着开垦大寨地,大一点的娃娃读书去了,老人外出游荡,只有儿童和忙于家务的妇女守在家里煮饭、喂猪,顺带打理自留地。
李占军每进一家都首先自我介绍:“我们是武装部的,这是某某某的家吗?”
妇人听说是城里来人,也都十分热情,忙不迭地点头答道:“是呢!是呢!你们有啥子事情?”
李占军再问:“他这会在家吗?”这种情况下,妇人通常会说:“没呢,他上山弄大寨地去了,要等到晚些才回得来。”
李占军说:“我们是专程来检查枪支的,麻烦你把他的枪给找出来吧。” 妇人听说,连想都没想,转身就从里屋把枪取出,双手递上。部分人家甚至把枪就挂在外间的柱子上,伸手可取。
“你认识我吗?”李占军在拿到枪后鼻子一哼,皱起眉头问道。
“不认得,只是瞧着眼熟!”妇人羞涩地说。嘴溜唰一点的见他知道自己男人的名字,也会灵机一动,笑说:“咦,你不就城里来的那位同志吗?你只认得我男人,肯定不记得我了,可我是认得你的呀!”
“什么叫眼熟?我们从来就没到过这里,你怎么就能认得出?”李占军放脸追问。妇人听了,红着脸不再说话。
“不认得你也敢把枪拿给我……你男人难道没教你吗?告诉他三天后到公社来领枪,等到时候,我可要好好的给他上一堂政治课。”李占军一脸严肃地说道。之后又说:“从今天的情况来看,这地方民兵纪律拖沓、散漫,不认真整顿一下还真不行了,迟早会出乱子!” 妇人听了,不觉惭愧起来。
就这样,李占军一连拿到五支枪。另有一户人家妇人颇有心计,见有生人向她讨枪,就是不给,只搪塞说道:“不行呀,枪今儿让男人带上山去了。”
“他又不是上山去打老虎,怎么会扛着枪去呢?”李占军假作不信,试着再讨。
“他是人不离枪,枪不离身,管的紧得很嘞,根本就不让人去触碰!就连我都只能够远远地看着……”妇人沉稳地说道。
“这就对了嘛!”李占军当众表扬,“枪是武器,不能随便乱放,也不能随便给人,要是让它落到坏人的手里,那就非常危险了。你的做法很对,我看这村里的妇女,都要向你看齐,把你作为她们的榜样来学习学习。”
徐闯在了解经过后笑道:“轻轻松松,就把该暴露的都暴露出来,你这主意不错,我的确还没这方面的意识呢!”
“关键是,你们这个民兵营长纯粹就是个混蛋,做事稀里糊涂还想耍霸气骂人。”李占军板起脸说道。缓了缓又说:“你们这地方怎么会重用这种类型的人,真是荒唐透顶!”
“这也是上一任民兵营长留下的烂摊子,怨不得他。”徐闯说。又说:“他是大队长,主要负责上山开荒和生产方面的事务。”
“你也在大队上管事?”李占军问。
“他才是民兵营长哩。”刘大队长插嘴说。此刻的刘大队长已然明白,自己刚才所受屈辱,不过是无端替人背了黑锅。他见李占军副部长问起徐闯,就抢着说道:“他当营长是老早就定下的,只是要忙着建水电站才由我来暂兼任营长一职。”顿一下又说:“我虽说是这里的大队长,上头也还有支书来管着,并不负责全盘。你要不信,可以出去问这地方的群众,他们都是可以给我作证的嘛!”
“都到这份上,当大队长也是负有责任的,更何况民兵营长也是你在兼职。把所有责任都推卸给别人,这种混帐逻辑你认为说得过去吗?”李占军把脸一沉,冷声问道。
“噢……这个……”刘大队长凉气倒吸,愣愣不语。心道:“妈的,要不知道你是个副部长,我现在就扇你几十个嘴巴,让你满地找牙,以解我心头之恨!”
李占军瞅了刘大队长一眼,不再和他唠叨。
“我们先走一步。”眼见没事又十分尴尬,加之大门外的母亲太过担心,大伟撂下一句,扶起父亲就往外走。
这时的院外,已经围了好几百人。刘大队长见状,赶着甩开儿子,把双手负在背上,然后强打精神,气定神闲地踱步走出。
“怪事,都还好好的嘛!”没见眼瞎,门外一老者怪道。
“他们要找的是闯子,结果弄错了对象,害我挨打……”刘大队长轻描淡写,一番解释。
“他们不是劫匪吗?”七夹问。
“不是,是城里来的。说是武装部派下来的……”大伟摇头说。
“这帮狗日的是怎么搞的,等我进去跟他们理论理论!”刘大栓见大队长左脸皮和额头,不但破了几处且渗出了一些血渍,立马就摆出一副气愤填膺的架势,大声说道,“什么东西,太欺负人了!要说不出个横三倒四,我今儿就跟他们没完……”一边说,一边赶着就要往里去闯。
“是得理论理论,城里人又能咋样!”一旁的徐二先生也说。
“看来今天就是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宰猪匠大山从腰间拔出刀子,冷脸说道。
“事情已经做到这个份上,肯定不能轻易了事!”七夹说。
“不要惹是生非,他几个是武装部的!当中有一个是副部长,跟闯子是熟人……”刘大队长挡住道说。
众人听说,只得作罢。
“你们要建水电站?”目送大伟父子两出门而去,李占军转头去问徐闯。
“是有这个想法,但才理出一点头绪来,还属于筹建阶段。”徐闯说。
“这倒是件好事嘞!”李占军点头说。又说:“县里各部门都有我的熟人、朋友,如果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只管开口。大事我不敢包揽,但讲要点电线、水管之类的小东小西则基本没什么问题,横竖都是在支援农村建设,符合咱现阶段的政策。”
“这个……”徐闯正要说话,只听屋外传来“哒、哒、哒”的拖拉机声音。
“接我们的车来了。”李占军边说边朝外走去,等到了门口又转过头来,对徐闯说:“对了,民兵的事得抓紧了,枪支的管理也不能够麻痹大意。要是放任弄出乱子来,那就不好办了,届时你我都脱不了干系,你得亲自出面抓抓。”
“是了是了!”听说李占军能够帮忙,徐闯喜出望外,少不得又跟他多聊了几句。
“不要急,你们吃饭再走嘛!”徐闯跟出门去挽留。
“算了!”李占军说,“时候不早,再吃天就黑了,这个车的灯并不很亮,路也不好走,吃饭就等下次吧!等过段时间我们还会再下来的。”
李占军跟驾驶员打过招呼,转身抓住徐闯的手说:“怎么说我两个也是战友一场,虽说以往有些隔阂误会,但恩恩怨怨何时能了?到这个时候也就算是两清了,再不用过多计较。现在又到了同一个战壕,你我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得冰释前嫌,着眼未来。”缓了缓,李占军又不无懊丧地叹道:“唉!说实话,这道理我也是躺医院才给悟出来,虽说已经自误了前程,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我都还年轻,人的一生缺点错误在所难免。古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了错误并不可怕,但得适时去反思改正。如果我们一味闭门造车,什么都自以为是,到头来必将误入歧途,一事无成!”
这天是星期四,罗玉梅请了假,准备第二天一早回家,探望生病已久的母亲。
罗玉梅放学归来,见了拖拉机也想行个方便,连忙走过去问道:“师傅,要进城吗?”
开车人说:“我是来接人的,这事你得问李部长。”说完,冲不远处的李占军努了一下嘴。
罗玉梅明白他意思,转身走出几步,抵近问道:“李部长,能搭个便车吗?”李占军很随意地扫了她一眼,简短说:“可以,但得马上走。”
徐闯见了,赶紧给李占军介绍:“这是罗玉梅老师,她是从城里下来的知青。”
李占军没吭声,只礼节性地朝罗玉梅点了一下头。
“你明儿不是要下城吃酒的吗,不如一起走吧?”罗玉梅朝向徐闯问道。
“我还有事要办,只等明天再来。”徐闯说。
“要走就走,何必等到明天?”李占军打量着徐闯问道。而后又道:“随我一块走吧,我们正好可以作一次长谈嘛。”
“不行啊,我还有别的事情。”徐闯推却说。缓了缓又说:“等着吧,等过上几天我会专程来找你的。”
“那行,那就说定了。”李占军说,“要来从速,你是知道的——我可是一个没有耐性的人。”
随后,李占军对徐闯说:“现在的形势极其复杂,北边边境上也不安宁。咱们这儿作为边疆省份,武备松弛不得。至于要帮什么忙或有什么困难,你找我就是,不要见外。”
“要得要得!”徐闯做梦也没想到李占军会如此热情,立刻点头应了。
晚上,徐闯回到了家里。徐安国问起白天发生的事情,儿子从头到尾跟他讲了。
徐安国听后说道:“你也毛糙得很,要小心着哩!”而后问道:“我怎么听说,你和那个罗老师夜半三更手拉手在村子里晃悠,可有这回事情?”
“这是哪来的鬼话?这明显是在坏人的名声啊!”徐闯摇头道。旋即又道:“人家还是大姑娘,乱讲不得嘛,我只是送她回大队上去。再说,同行的也不单我两个,还有李珍珍和刘伟。”
“没有最好!”徐安国点头说。而后又说:“不过我得提醒你,凡事要多长个心眼,反正咱不能叫人给耍了!”
“看人不要只看表面。”母亲说,“我瞧那个叫李珍珍的还要踏实点,为人也很随和,没什么心机,你得选准了。”
徐闯只“哼”地一声,没吭气就直接上楼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