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年饭,即使菜肴十分丰盛,人少了也都没胃口,好些菜根本连筷子都没动过。
这地方风俗就这样,做菜尽其所能——蒸扣、煎炸、炖煮,红烧、清汤、麻辣,凉的、淡的什么都有。且每样都是六八碗,过了初一便四处请客、轮流做东,吃出十几二十里,甚至更远,把周围的亲、朋友家,给逛了个遍。一直要等过了初七八才书归正传,忙起各自的活计来。有的人甚至要一玩个够,过了小年方才走上正轨。之后脚不落地,赶着为春播做前期准备。
这年春节持续下起了冻雨,冰封路断,人们无法远行,只能成天坐在屋里,用打牌聊天的方式,来打发一年中最为难得的闲暇时光。
吃过年饭,母亲说:“我儿,虎娃奶奶初二做寿,这路滑唧唧的,娘和你爹就不准备去了。你后天一早过去,礼物娘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过去记得给老寿星和你二姐夫说一声,就说对不住,今年路滑,爹和娘都不能来了。”
“哎呀,我妈!”徐闯说,“大前天我二姐不是还来过吗,瞧着天气不好,你为什么不就着让她捎过去呢?大过年的,还尽留一些麻烦事情。”缓了缓又说:“干脆等着明年再去算了,到时候我们省下一些钱,设法给她老人家缝件衣裳,弥补弥补也就是了嘛。”
“都当大队长了,我看你也是个还不懂人情世故的傻孩子啊!”母亲皱起眉头,摇头说道。等缓了缓又道:“这礼节上的事情,哪能像你说的这么简单?过了八十就是九十,这是做大寿,马虎不得,哪能捎点东西就算完事?俗话说人到人情到,你要不去,娘就是爬也得爬着去,要不然人家会怎么看你二姐,怎么看咱们一家人了?”见徐闯默不作声,又道:“对于咱家来说,这点人情世故是不能不讲的嘛。”
“那得说好,黄艳家那头我是绝对不会去的。”听母亲说得有理,徐闯只得答应下来。
“你要不去就不去,不由得谁。”母亲说。又说:“娘是叫你去给二姐婆婆祝寿,不是让你上黄艳家去拜年的。你和雪雁的事我不是没挡你了吗?去不去都是你自个的事情,难道你姐姐、姐夫还能够强迫你去不成?再说,人家黄艳也是不愁找婆家的人,成了是你们的缘分,不成就只能说明你没这个造化。娘只是在想,要是给她赵家再耍一回,哄你个三年五年的,她‘嘚哧’一头站起来飞了,到时候你又能咋办?难道你还能够抱着石头去砸天不成?”
“这事你老就多虑了!”徐闯不以为然,侃侃说道,“我们是发过誓的。不过,妈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这个时代负心的人的确并不少见,但毕竟还只是少数。你老尽可放心,我保准把她娶进门来,到时候你就等着抱孙子,享清福吧!”
“真要这样,那为娘我就算是阿弥陀佛了!”母亲双手合十,沉声说道。之后凝眉问道:“说清楚了,你二姐家你去还是不去?”
“我去就是!”徐闯说,“你对儿子这么好,我要再推辞不去,那就有悖于孝道了,那你还不得骂死我吗?”
“晓得就好,晓得就好!”母亲脸含笑意,仰首说道。
吃完年饭,徐闯起身去了明子家。
路过九叔家门口,屋里传出九叔的呵斥声:“大过年的,我也不想再说你了,你要再这样下去,等过了这年,看我不剥了你的皮,那才怪哩!”徐闯知道是九叔在教训儿子,就脚也不歇地走了。
徐闯来到前村,等了一会,才见明子两口子从老人那边吃完年饭过来。
“你倒挺利索的,今晚打牌吗?”小美问。
徐闯说:“这牌也没什么可打的,酒喝多了,还不如泡杯茶水解解渴。”话音未落,就听见屋外不远传来一个声音:“谁说没什么可打的?你不过是在等自己的马子罢了!”
徐闯抬头看去,只见雪雁跟在大伟身后一路走来。
“谁是谁的马子来着?”雪雁从背后擂了大伟一锤,尖声问道。
“我说的是‘妈子’不是‘马子!’你可要听准了,不要棒打鸳鸯!”大伟扭过头,一脸胀红地说道。
“鬼大头一个还棒打鸳鸯,说出来也不怕脸红!”徐闯仰首嘲笑。
“他是关公第二哩!”雪雁鼻子一哼,开口便道。
“你想要的人我已经给你带来,看这牌你打还是不打?”大伟没与雪雁纠缠,而是朝向徐闯问道。
“就知道打牌,你烦不烦人啊?”小美一脸不快地问了一句。
“饭吃得晚么?”徐闯没理会大伟,而是转头去问雪雁。
“倒也不晚。”雪雁说。又说:“你当我还能像你,吃完饭抬脚就走吗?”
“也对!”徐闯讨好地说,“说真的,这个时候就数你们女人最管用,最伟大了!”在说到“了”字的时候,他故意拖长了声调。
“‘伟大’两个字是不能够随便拿来用的,当心给打成反革命份子哦!”雪雁提醒说。
“不怕!”大伟说,“要有人问起,你们就说是我说的。要有人问我,我就说,我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叫,这有什么奇怪的了!反正我的名字是我爷爷取的,他老人家早已经升天去了。你们要不信,那就自个到那边去问他呀!”
“瞧瞧,就会贫嘴!”明子笑说。
“等到明年就不用这么忙了,到时候有闯子哥帮着你来收拾呢。这时候就认得心疼别人,很不错呀!”小美转向雪雁,挤眼笑道。
“但愿如此!”雪雁回应说,“嫂子说的没错,我也是在等那一天的呢!”
“那还不简单!”大伟说,“干脆找个人去做通你妈的工作,实在不行就来个先斩后奏。等那些老古董见你肚子有一围来大,便知已经出了纰漏,即便心中不爽,也都只能低头认了。到时候喊上四五十个壮汉,提的提箱背的背柜,闯子哥就这样两手一揽,连娘带儿,轻轻松松就把你们母子两个给抱过来了!”大伟边说边伸开两手,做出一个搂抱动作。
“该死!”雪雁笑骂,“你这家伙,是在哪里学来这些不正经东西,这未免太难堪,太下流了嘛!”
“说话注意点,不要出口伤人咯!”大伟假装不快,眉头一凝赶着说道,“什么叫做上流下流?这年头,不论做什么都要认得去走捷径,直截了当地来,能够把生米煮成熟饭,那才叫作超一流。”旋即又是一声轻叹:“唉!说句实在话,这样的好事要轮我头上,早就让我给搞定了,哪里会给摆到今天的呀!”
“瞧你这副德行,好事做不了,而坏点子却一茬接着一茬的来。也不认得自个打盆冷水照照……”雪雁眼睛一愣,指着他鼻子一顿臭骂。
“没有的事!我,我什么时候给人出过坏点子了……”大伟一脸涨红,喃喃说道。
从明子家出来,徐闯问:“我俩的事跟你哥说了吗?”
“说了,他没啥意见。只说要等做通我妈工作,莫到时候大闹起来不好收场。”
“初二我要到黄村给二姐婆婆祝寿,你能一起去么?”
“名不正则言不顺,那不是在自取其辱了吗?”雪雁说。缓了缓又说:“你二姐本就与我相左,她恨死我了。我要去了,她还能给脸吗?”见徐闯默不作声又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免得到时候又给你姐当猴来耍,给弄得不上不下的,那就太羞人了嘛。”
徐闯觉得也是,也就不说话了。
两人来到徐闯家门前,本想进去短暂幽会,但听屋里有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稍作迟疑就转身离开。
徐闯把雪雁送到大门边上,然后停下来看着她向家门口走去。
“你给我站住!”眼看雪雁就要跨进门槛,徐闯正要折头,陡然听得房子转角处,传来一声悠长且阴森地吆喝。那声音颤巍巍的,听起来很是怕人。
徐闯吃了一惊,他知道这个人定是雪雁母亲,情急之下倒退了好几步,把距离拉开。
“你是逃不过我法眼的!”雪雁母亲厉声呵斥,“我警告你——你要再敢打我雁儿主意,我就跟差官说了,让他今晚就把你用铁链锁了带走。”见徐闯默不作声,又说:“这方圆百里的生生死死,全都由他一个人来管着!谁要不听,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你可要弄清楚了!”说完,一晃一悠直逼徐闯。
雪雁听见,连忙赶来拉住她娘,惊惶不已地说道:“娘,那是小美,你可别吓着她呀!”
“你瞒不过我,”母亲阴沉着脸说,“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他要再来缠着你,差官大人决计是不会放过他的,弄不好就会被拿去下油锅什么的!等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他还敢不敢悄悄跟在你的后面,找机会对你下黑手了……”
“不是这样啊……”雪雁神情慌乱地摇头说道。
这时,赵振也听到了叫嚷声,急急忙忙打着电筒赶出来。当他看见徐闯就用身子去遮掩。
“娘,你看走眼了,快些回去,外头冷得很呢,不要冻出病来!”赵振挡住他娘,边说边把手朝后摆动,示意徐闯快走。
徐闯见状,迅速离开。
徐闯虽说胆大,但这时的他还是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太可怕了!”徐闯心想,“难怪请了几拨人都不敢上门。原来,这老人的言行举止,竟是如此怪异,与前些年大不一样!怎么说以后都得小心一点,千万别给撞上……”
大年初一早上,徐闯按照以往惯例去给三老祖拜了个早年。
三老祖感冒好几天了,吃药打针一连数日不见好转,颇感惰怠。他喘着粗气对徐闯说:“我已来日无多,你我见一面就少一面。以前我曾说过你磨难颇多,今番不得不再次提醒你两件事情——其一,数年之内,你恐有血光之灾,若欲化解,当不远行,只是还不晓得这件事你能否主导。其二,我曾说过,你的婚姻一波三折,难如人意,不知你可否记得?听说你与赵家之女生情,虽说一切都是命中带来,本属必然。但不管是大的那个还是小的那个,你们的今生都注定是有缘无份的,再要去用心,到头来,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说罢,气喘不止。
徐闯听了,默然不语。
三老祖缓了缓气色,等有了一点精神,又才看着一脸僵滞的徐闯,摇头轻叹:“唉!世间有好多事真是说不清楚……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能复生,皆非情之所致矣!凡夫俗子,谁又能摆脱得了它的束缚呢?即便哪天化作了黄土,也都形同残梦,悠悠荡荡,缠缠绵绵,莫衷一是……”
在一番对于生与死,情与劫的总结与慨叹之后,三老祖终于告了个段落,转以娓娓叮嘱:“闯啊,凡事不要用情太深!流水随落花远去,自己却落得寂寥一身。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但切莫为情所困。那样做就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空添惆怅!切记!切记!莫问所以……”说罢,把头向里,不复再言。
徐闯一脸沮丧,在短暂沉默之后,闷闷不乐地退身而出。
徐闯再三思忖三老祖所言,将以往他说过的话与所发生的事来两相对照,虽然颇多巧合,但也并非都能言中,也就不以为意。徐闯心想:“我与雪雁冷暖相知,都言不舍,共同生活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哪里就至于各奔东西,情断缘绝的了!”
从三老祖屋里走出,徐闯直接就去了明子家。
徐闯进门,只见大伟一人呆坐屋里。
“昨晚一切可曾顺利!”大伟见了徐闯,似笑非笑地问道。
徐闯见他问得蹊跷,知道昨晚的事已经流传开来,心中便觉不是滋味。但他不愿去接这茬,只瞧着空空如也的火塘,转而问道:“这么冷的天,也不想着生个火,你坐得住吗?”
大伟摇头笑道:“你别提了,也不知他两口子,在夜里头是怎么个熬法,这明子直到现在还如同大醉一般,蒙着头爬瘫不起哩!”
徐闯说:“你懂什么?这叫做: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从此不早朝!结了婚的人好多都是这样,况且又是大过年的嘛。”
大伟点头笑道:“就是就是,他就起不来了嘛!”
小美笑盈盈地从屋外走进,她似乎已听到两人的对话,红着脸辩解说:“今儿大年初一我没喊他,省得把蚊、虫、虼蚤给唤醒了,叫人一年都不得安生哩!”这地方的习俗就是这样,但凡大年初一,即便有天大的事情,你也不能随便把熟睡的人唤醒,否则就把蚊、虫、虼蚤给一齐唤醒了。这些小东西体型虽然不大,但对于庄稼人的身体来说,却是一年到头最大的危害。
“亏你想得出来,这都是老黄历了!你明明是在心疼自家汉子,逼着他不分昼夜,在晚上也要卖力用功,还要拿这样那样的话来遮掩,这叫什么来着?”说完,把眼投向徐闯。
“欲盖弥彰,何患无辞。”徐闯不假思索,冲口说道。
“对头!这不就叫做‘欲盖弥彰,何患无辞’吗?”大伟呵呵笑道。未几又道:“差点就出洋相了,我还以为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哩!”
“不会吧,老人不都是这么说的吗?”小美凝眉道。
“快拈火来!”明子听徐闯讲话,披衣从里屋走出,对媳妇嚷道,“你跟他嚼了这么多,能当火烤吗?冷得很哩!”小美听了,连忙提炉子到灶边拈火。
生煤在灶膛里烧过,火苗自然小了许多,没了烟子也不再熏人,烤起来也就舒服多了。
“够还是不够,不够再拈一炉?”小美将炉子提到徐闯面前,轻声道。
“关起门来一会就热乎了,何必浪费!”徐闯说。
“她这是客套话,”大伟笑说,“你让她拈她未必就拈,拈了这么一大炉子,估计灶膛里已经没什么炭了。”隔会又说:“你可别小瞧这小婆娘,看她眯着眼儿就认为她眼浅,没什么见识,其实她可精明了。她这话是在做顺水的人情,你可不要受她的蒙骗呀!”
“你个家伙太小瞧人了!”小美冷哼一声,转以咄咄逼人的口气说道,“有本事你走过去瞧瞧,看有还是没有?”说完,揪住大伟的衣袖拉扯起来。
“他疯了难道你也疯吗?”明子见了,冷声唬道,“都十点多了,你还不赶紧做饭?”
小美听说丢下大伟,来到灶边提锅加水,端出几样菜上甑蒸着。
“不知雪雁今早会不会来?”明子猜出了徐闯心事,就瞅准机会率先迎合。缓了缓又说:“大年初一事头不多,该把她也请过来聚聚。反正机会难得……”
“这个简单。”不待明子把话说完,大伟便自告奋勇,摆手说道,“且待我去‘三请樊梨花’吧,你几个只管坐等就是。我去去就来……”说完,不等徐闯表态,提脚走了。
大伟出门不久,便遇上了呆站路边的傻二。
“老二,咋了?”见傻二一副气哼哼的样子,大伟歇脚问道。
“我爹他骂我了。”傻二阴沉着脸说。
“大过年的,咋会?一定是你惹事了?”
“媳妇不听话,叫我打了!”傻二愣愣说道。
“……打了?”大伟皱起眉头说,“我给你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媳妇这么漂亮,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女人是不能够随便打的!知道不?”没待傻二开口,复又问道:“不听话就算了,干嘛打她?这样吧,你要觉得不行,改天我帮你买一个听话的。”
“这……这个也能买吗?”傻二吃惊问道。
“能买,你要个啥样的?”
“……要个漂亮的,只要漂亮,认得听话那就好了嘛!”傻二唯唯诺诺地说道。
“这倒不难!”大伟扑哧一笑,说,“你的想法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漂亮的,价码就要高得多了。”
“要高得多?那……那得多少钱呀?”傻二又是一惊。
“至少两百块。”
“那就买个丑的算了。”
“丑的也不会低太多……你,你现在有多少钱来着?”
“二十!”
“不够!”大伟摇摇头,悄声道,“至少得一百。这忙我答应帮了,等你把钱凑够了再给我说,一定不要让人认得。”
“一定……一定认得不认得?这个,这个是咋说呢?”傻二不知所以,便皱起眉头一阵嘀咕。
“不是这样,”大伟说,“不要让人认得就是不要跟别人去说嘛。说了事情就黄了,即便过段时间有了钱,那也就别想再去买媳妇了,知道不?”之后又说:“我的话你一定要放在心上,不能跟别人去说,你要说了,那就什么都完了!你也是知道的,这地方能说会讲的人多得是!要让别人忙在前头,那你就只能一辈子去打光棍了!”
“噢……那,那还了得!弄不好就跟徐冬生一个样了,成天鬼哭狼嚎,看了怪怕人的!”傻二一脸吃惊,点头说道。等想了想又说:“只怕我爹不给,没钱那咱就去买个小一点的嘛。”
“越小越金贵,老了就不值钱了。太少了不行,至少得有四五十块。”大伟扔下几句话,赶着走了。
“老的不值钱,小的反倒贵起来了……咋就会这么怪哩?”傻二不解,看着大伟背影摇了摇头,嘴里嘀嘀咕咕,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大伟径直去了雪雁家。进门见雪雁正独自一人坐在火边发呆,像是刚刚跟谁怄气的样子。大伟没再迟疑,立刻将头凑了过去。正要说话,只见房间里猛然蹦出一人,一脸凶相,手拿竹杖朝他迎头便打。
大伟瞬间避让不开,把头一歪,左脸颊已挨了一棍,霎时竟连半边脸都麻木了。大伟自觉遭到误打,慌乱之中闪开身子,赶着说道:“浑打不得,浑打不得……是我哩!别打错人了,你们这都是怎么了,不给人留余地,一见面就往死处去打……”谁知那人龇牙咧嘴,越发凶狠,颤抖着把棍指向他,愣起眼睛厉声呵斥:“我打的就是你这乌龟王八蛋,昨晚我就饶你不死,今天你又来做什么?等我收你去见阎王,咱们来个三堂对案,看你还冤不冤?”说完,猛然驱身向前,又将竹杖劈头盖脑地打了过去。大伟无处藏身,只一个劲地来回闪避。只因屋内狭窄,他手臂还是重重地挨了两下,一时间疼痛难当。
雪雁见状,慌忙上前挡住。
“娘,快不要打了,他……他不是……不是……”雪雁语无伦次,锐声叫道。但她只说了半截就再也说不下去,整个身子也都僵住了。
大伟得雪雁阻挡,闪身让过。之后纵身出门,头也不回,一溜烟小跑而去。
大伟回到明子家。明子笑道:“樊梨花请来了吗?”大伟捂住脸说:“别提了,不知咋整的,才上茅房就给树枝划了脸,到现在还是热辣辣的哩!”
众人查看,果见他左脸颊上有一条长长的血痕。
明子笑道:“大年初一就带彩头,这可是好事啊!看来你今年一定大发大富……”
小美讥诮:“还夸敏捷,我看你也只能算个‘莽撞汉’罢了。”
大伟不服气,眉头一愣就不以为然地说道:“什么‘莽壮汉’,这么难听,看来这樊梨花还得你去请了?”见小美愣愣不语又说:“今儿我这张脸挂了彩,是断不能够去见人的了!”
小美也不服气,就说:“这有什么难的,横竖是我家请客,等我去喊,保准一喊就来!”缓了缓又说:“就她那老娘,也只是针对别人发威使气罢了。我去过几次,她从不与我恶脸相向,有时还会给我让凳子,对我可好了。”说完,放下手中活计,三步并做两步,出门而去。
大伟笑说:“瞧她那熊样,趾高气扬的,还真像是‘穆桂英挂帅亲征’哩!”
不一会,小美脸色十分难看地折了回来。
小美进门就说:“要不得了,要不得了,我今儿上大伟这瞎儿子的当了!”
大伟见状,手指小美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翻。
“叫我说合该!”大伟笑道,“我还以为你真有多大能耐,原来也是个虾兵蟹将,吃不住那蛮婆的竹仗,夸了些海口,转眼也夹着尾巴逃回来了!”说完,上下打量,瞧她脸有没着了棍杖。
小美给弄得啼笑皆非,指着他骂道:“你个瞎儿子,自己先去吃了‘雷楔子’,回头又支吾老娘去找人封赠,咒得难听死了!我要知道会是这样,就是给钱也不会去的!”
“这事还是要明子亲自出马才行,”大伟把脸转向明子,一本正经地说道,“这蛮婆也是要坐马车的,并不敢为难你,你要去了,保准没事的!”等缓了缓又说:“我跟你一块去,当一回你的跟班,为你保驾护航……”他嘴上这样那样地说着,但心却在想:等把你送进门去,我折头就走。把门一拉,躲在外面看你好戏,等苦头吃尽再网开一面,放你出来。
“你算了吧!”明子不为所动,冷笑说道,“男子汉大年初一就挨了打,还想拉伴,我才不上你的鬼当呢!”旋即又说:“本来你是要上演一出‘三请樊梨花’,最后却硬给‘误入白虎团’穿了帮,招了打,这可是天意呀!”
“你唱什么花脸?”大伟两眼瞪着明子,拿出气势,理直气壮地说道,“叫我说你别得意太早,反正我这闷棍是替闯子哥挨的,挨得也值!”说完,把眼看向徐闯。
“哪来的鬼话?”徐闯先是一愣,之后不以为然,笑骂,“自己吃了棒子还说是为我挨的,你这话到底是从何说起了?”不待大伟开口,又说:“我给你说,没有根据的话,你可别乱扯乱套。你这么做,难道是想转移视线,蒙蔽他人吗?”
“怎么就不是了?”大伟红脸说道,“你当我不知道吗?那蛮婆昨晚就要打你,但被赵家兄妹出面挡住。她没有逮到你,今儿也就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怨气全都撒向了我,你还敢说不是这回事吗?怎么就要转移视线,去蒙蔽人了?这个说不过去嘛!”
原来,昨晚大伟在徐闯走后不久,也起身离开,直接去了赵振家,从张彩凤嘴里听说了这件事情。
“那你为什么不给她讲清楚,你是来请樊梨花的,让她不要为难你?”小美笑问。随后,小美沉脸讲道:“我进去的时候,雪雁两眼红红的,好像刚拌过嘴的样子。我还没说话,她娘就从里屋走出,样子怪怪的,忽然间冲我发起飙来,拿了一根竹棍迎头就打,给雪雁死死抱住。我出门就跑,却叫她娘一路撵着咒出好远。这老人气力大得很,雪雁想拦也拦不住……不怪众人畏惧,真是害怕!就她那凶相,披头散发,有如厉鬼一般,我长到这么大就从没见过呢!”
“哦……”徐闯眉头一竖,凉气倒吸。
“唉,有这样的娘,这雪雁说起来也真够可怜,只怕是前世带来的冤孽,不然不会这样子的……悲剧呐!”小美接连一番慨叹,众人听了默不作声。
不一会,小美打破沉默,对徐闯说:“其实,雪雁也有她的难处,有时候你也不要单纯地怪她。她一家人为婚姻的事,已经葬送掉两口人,难道还要再把老妈也搭进去不成?虽说这老人的行为举止怪得很,完全不近人情,但终究是人命一条……好事多磨,你也该换个位置想想,多多体谅体谅她才是!”
“这一家人神经着呢!”大伟也说,“你要小心提防,不要到时候又去放羊。瞧那徐冬生,可怜不完。”
“哼哼!”徐闯一声冷笑,沉声呵斥:“快闭上你的臭嘴吧?你才神经着呢。该去放羊的是你,就你的所作所为,不走正道,当心赵振晓得敲掉了你的门牙!”大伟听了,即刻涨红了脸,一时间噤若寒蝉。小美、明子两口子傻愣愣地听着,不知何意,就只呆站一旁胡乱猜测,一会望这个,一会又望那个,一时半会竟插不上嘴了。
“瞧你这个呆样,咋会尽做一些让人瞧不起的龌龊事呢?你真个是窝囊透顶,糊涂透顶了……你不是喜欢到赵家去吗?你现在就去,不用站在这儿戳我的眼睛!”像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懑与焦虑,徐闯两眼瞪着大伟,口气咄咄逼人地说道。
大伟听了,慌忙摇头拒绝:“那蛮婆疯了,在这风头之上,我实在不敢再去自讨苦吃!”
吃过午饭,大伟说:“无聊得很,要没事我去把九叔约来打牌,老家伙有的是钱嘞。”
明子笑道:“那是个人精,就你能玩得过他吗?不要到时候偷鸡不着倒蚀把米,那可就亏大了!”
“这倒不难,”大伟说,“咱们三个人打联手,桌上该怎么做怎么做,等到过后再来分账,保准不让他看出来。”
“去你的吧!”徐闯心烦,他也想借此解闷,便对大伟说,“你就只会打些见不得人的寡主意,我可不跟你打什么联手,都不是外人,不就是消磨时间吗?要玩就正规一点,输了到供销社买糖请客,不许抵赖。”
大伟不情愿,皱起眉头说道:“大过年的,谁缺吃缺穿的了?要打就打钱,看谁手气更大。”
徐闯说:“随你便,只是不许耍赖。”
大伟听了,二话不说,起身去请九叔。
“九叔,明子请你到他家去玩玩!”大伟来到九叔家,进门便说。
“今儿有事,改天。”九叔摇头道。九叔以为明子请吃午饭,所以推却不去。
“就去一趟吧?”大伟说,“徐大队长也在,是他让我过来请你的,说有要紧事找你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做得下去!”
“哪个徐大队长,是徐安国吗?”九叔抬头问道。
“是闯子,不是他爹。”大伟说。
“哦,”九叔轻叹一声,说,“既然是闯子,那我倒得去会会他,看看有什么事情……你等着。”九叔边说边站起来,从橱柜上拿了一瓶杨林肥酒,跟随大伟朝明子家走去。
小美见九叔提了瓶酒来,赶紧问他:“九叔,酒这里有的,你又拎些来做什么?”
九叔呵呵笑道:“你们有是你们的,我拿一瓶来是我的一点心意。大年初一就来叨扰,难道还要叫我空着两手过来不成吗?”
“就是!”大伟一脸笑意,看着小美说道,“九叔有的是钱,买得起好酒来喝,我们也就着沾点口福。可是你偏生就要这么大惊小怪,不就是一瓶好酒吗?九叔要做贡献,可你却上前阻拦,不该,不该呀!”边说边摆了摆手。
随后,大伟又以非同寻常的口吻,瞅着小美说道:“做人就是要像九叔一样大公无私,学习雷锋,助人为乐可是最高指示,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提出来的,从中央到地方任何人都得遵守!九叔也只是跟随别人照办而已。当官的就在这屋里,你要持不同立场,小心给扣帽子,只要他一声令下,你也就成一反革命了。作为这村里的民兵,到时候怎么说我们也是要帮着来拿人的,绝不敢徇私枉法。”
“帮你个鬼大头!”九叔皱起眉头说道,“你再不用跟着你老子去唱独角戏了,就只会捕风捉影,说些大话来吓唬、诬陷别人。你说你放着好好的班不去上,偏生要转回家来四处游荡。这煤矿的工资高,待遇也好,又有碗大的保健可吃,可你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认得珍惜,这回咋样,滚回家来好过吗?人家赵振拿了七八百回来,用六十块去缴了公家任务,杀头肥猪就能一年吃到头,可你却白白的,把一个来之不易的招工指标给糟蹋了,真是败家子一个。”缓了缓又说:“现在你吃你老子,等哪天你老子老了挣不来钱,看你又能咋办?莫不成,让一家子都给饿死冻死算了?”
“你老……”大伟一脸尴尬,喃喃不语。
“车到山前自有路,大过年的,你老就不要再操那份闲心了。即便想要教训人,那你至少也得等他过了这个年吧?”大伟沉思一会,略显窘迫地说道。之后又胡乱说了一通:“其实,我是因为煤矿连续出事才自个要回来的,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什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们恐怕还不清楚,这煤矿的工作不好干,弄不好就葬身井底了……”害怕说多了别人笑话,他没说当采购员等一系列的事儿,只以确保自身安全为由,来为脱离煤矿寻找借口。
“怪事!”九叔不以为然,说,“别人不怕就你怕死?”缓了缓又说:“你瞧瞧人家赵振,全家老小一人一套新衣裳,多阔气呀!可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得了得了,我才不羡慕他呢!”大伟一脸轻蔑,冷笑说道。想到与张彩凤的事情,他就有了些许安慰,就觉得自己并没吃亏,等有机会还是要继续跟进,享受鱼水之欢。让那个只认得埋头挣钱的赵振,继续去戴绿帽子好了。
“关键是你以后咋过日子,”九叔不明就里,继续说道,“我瞧着你连自己都养不活,你要再这样混下去悬得很哪!”
“是了!”徐闯也道,“连老二都能养活自己,你咋就不能呢?你这坏毛病早就该改改了。”之后又是一番旁敲侧击:“做人要光明磊落,不该做的就绝对不能去做,不然的话,一旦事发,想要回头就来不及了!尤其是在咱这个地方,就更得注意影响……”
“大过年的别扯远了!”大伟打断说道。缓了缓又道:“我也后悔当初没能学好啊!说实话,我真的后悔了,只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卖,不然我也去赊两包回来当顿吃,看吃了能不能长点记性。”
“这个简单,”明子把手向外一指,说,“到茅房去饱餐一顿,保准能让你长记性的。”
“那就请你带头,我保证跟上!”大伟说。大伟边说边站起来,厚着脸皮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这就叫作‘小死猪跌茅坑才会涮嘴’了!”小美不以为然,瘪嘴说道。
九叔面无表情,只静静地听着看着。
“闯子是有什么事情吗?”待他几个说完,九叔立马截入了正题。
“也没什么大事,主要是请你来研究一下春耕的事情!给参谋参谋……”不待徐闯开口,大伟就抢先说道。
“哦,我们大队今年一共种了多少小春?”九叔略显诧异地问道。
“大致有一千三百亩。”徐闯知道大伟打了自己的牌子,就郑重其事地说道。
“那就是说,即使是比较保守的估计,那最少也要打四到五十万斤粮食了。”九叔很在行地说道。
“差不多也就这个数字。”徐闯点头说。
九叔说:“九月初我回来过,你们的播种抓得很及时,加之开挖了这么多的沟渠,春灌有了保证,收成肯定不成问题。我估计,今年三四月份以后缺粮的地方多了,如果能够节余出一部分拿到黑市上去卖,肯定能赚大钱。”缓了缓又补上一句:“假如大队上有这个意向,可以交由我来运作,赚得钱归公,拿来修路建桥,为这地方百姓多少做点好事,出了问题绝不牵连你们。”
“算了,”徐闯摇头道,“叫我说还是不要去惹火烧身,这是违反大政方针的事情,论罪跟反革命一个样,含糊不得。”
“不怕!”九叔说,“做这个事我有我的分寸,断不会惹事上身,更不会去牵连你们。”
“没意思!”徐闯再次摇了摇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千万不要去碰这个钉子啊!”
“根据你的初步估计,这批粮食究竟能节余多少?”几句闲话之后,九叔仍旧心有不甘地问道。
徐闯说:“我算了一下,我们村共有5468人,假如有一半人家平均缺粮两个半月,按每人每月30斤计算,累计缺粮205050斤,再留下20000斤做种子,最少可以节余175000斤。按去年收购价每斤3毛算,可以卖52250块钱。这样,我们就可以把这笔钱拿出来做点实事了!”
“这只是比较保守的估计,”九叔说,“实际价格还远不止这点,每斤应该在5毛以上才对。按黑市价和实际收成,应该可以再增加两万块!”
“两万……”众人听了,也都瞪大了眼睛。
“这叫不算不知道,算了吓一跳!”九叔说,“本来已是山穷水尽,要闹饥荒了,短短数月就让你打消了群众顾虑不说,还可赚钱。可见,对于现阶段的农村来说,这个当家作主的人是何等的重要了!”
众人听了,也都心悦诚服。
大伟摆好桌子,连着洗了几把扑克,放下说道:“来来来,正事完了还有正事。大过年的,摸上几把试试手气。”
九叔看着徐闯,迟迟不肯起身。
“要没事那就摸上几把,打发打发时光,横竖都是闲着。”徐闯说。
九叔听了,尾随徐闯围坐到桌边。
“打什么?”九叔问。
“小2,K、10、5任由你选。”大伟说。
“那就打K、10、5吧。”九叔说,“打多大?我平时从不参赌,大了我可没钱!”
“十分五毛,这对九叔你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大伟赶着说。
“高了!”九叔说,“不就图个玩吗,两毛得了。”
“自然是九叔说了算。”没等大伟否决,徐闯便附和说道。
头把牌大伟输了五毛。一盘点完分数,明子就大喊大叫:“输了!输了……付账!付账!”
“你急什么?”大伟白了明子一眼,冷声道,“打完一圈再付,这是打牌的老规矩了。”
接连三把,急于赢钱的大伟又输了一块二毛。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索了几下,之后,又装模作样地在所有衣袋中四处捏拿,但却迟迟不见他拿钱出来。
“怪了!好好装着的钱怎么就不见了呢?”大伟故作惊诧,凝眉说道。一番思忖,他又自言自语,自顾说道:“对了,我想起来了,一定是在换衣服的时候忘了掏口袋!要不等会去拿……”
众人笑而不语,知道大伟没钱,都只抱手观望。
“这臭手气!今年不是属蛇吗?马跑平原,怎么才大年初一就不顺当了?真是倒了霉了”大伟有些沉不住气了,东拉西扯的先自个抱怨起来。但他仍不死心,合起牌来“哗哗哗”地连着洗了几把,置到桌上,然后望着众人说道:“再打一圈,再打一圈,等打完了我再回家拿钱。”说完,伸手又去拿牌。
“手气不好那就不要打了嘛,”九叔见他不肯付帐,说,“不如就此歇息喝水,省得劳烦。”
“再打一圈!再打一圈!”大伟急了,连声道,“保证不会差你们一个子儿,咱姓刘的说话算数!”
“算了。”徐闯摆手说,“大过年的,一个大男人,省得整了没有名气,那就不值得了嘛。”大伟听徐闯话里有话,知道坚持无用,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这回算是便宜你了!”明子挤眼道。
“便宜个屁!”大伟白了明子一眼,而后说道,“都是怪我没有打好,
今儿手气大的了不得,再打下去我可是铁定要赢钱的!”缓了缓又说:“又是去听杨伯龙摆古,大过年的,太没意思了!”说完,尾随众人回到火边,继续喝水聊天。
晚上,雪雁依旧没来。
只因忌惮雪雁她妈,没人敢擅自去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