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晚了,县城狭窄的街道上不再喧闹。几家尚未打烊的杂货店灯光昏暗,生意惨淡。
大概无人问津的缘故,有的店铺甚至没人在看管。
偶尔走过的行人,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尽是一些怪异而陌生的面孔,并且也都是一幅行色匆匆的样子。有时候在她前面好好走着的人,却“倏”地一闪,眨眼不见。这所有一切,仿佛是在印证《聊斋》里那一句让人惊心动魄的话语——在黄昏时候,路上走的,有一半是人一半是鬼,只是你不曾发现而已!
落了叶子的法国梧桐,失去了往日的葱郁,在冬日的黑暗中孤寂而落寞地矗立着,宛如一个个孤魂站在那儿,张牙舞爪地伸开手臂,在招揽、接纳或等待着什么。
雪雁独自一人走在街上,却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她一会儿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一会儿又觉自己是在寻找什么。她就像一个孤魂,在夜幕低垂的空街上辗转徘徊,踯躅而行,但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在人流即将散尽的电影院门口,忽然间,她看到了姐姐!
姐姐脸上,完全失去了从前的靓丽和傲气,就如同一张被雨水冲刷过的白纸,满是落寞与忧郁。姐姐手里撑着一把黑色雨伞,正走近一个灯光暗淡的店铺,隔着破旧的柜台与店主说话。看样子,是在询问去什么地方的路径。
雪雁老远看着,这时的她懵懵懂懂,并不觉得姐姐已经死了。似乎明白姐姐是要去佛陀山,于是,就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
“姐,我带你去!”她说。
姐姐扭头瞅了她一眼,但却面无表情,仿佛不认得她,什么也没跟她说。
不一会,就在雪雁为姐姐不理睬自己而困惑不已的时候,姐姐已经掉转头,独自一人朝着佛陀山所在的方向,快步离去。
雪雁见状,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这怎么回事呀,她,她这要去哪里呢?”雪雁懵懵懂懂地跟随姐姐走出好远,心中十分诧异姐姐为何会不理睬自己。
“怎么就不理睬我了?难道几年不见,她,她就变成这样子了?又或许是……”尽管她苦思冥想,但却一筹莫展。
“不对!”她一惊,就猛然醒悟过来,“姐姐早就死了,前面这个,只不过是她的阴魂而已!”
想到这里,雪雁打了个激灵,突然间害怕起来。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跟下去,否则定会命丧黄泉。但她也不敢擅自脱离,只得于慌乱之中小心翼翼地尾随,并逐渐把距离给拉开。
雪雁就这样远远跟在姐姐身后,一面有意放慢脚步,一面盘算着该如何来脱身。她担心这样的想法,会让精明的姐姐洞穿,回过头来责备自己,心中十分忐忑。好在姐姐并没回头,她或许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但是,尽管如此,在这个艰难的时刻,早已经如履薄冰的她,还是丝毫也不敢大意。
正值彷徨之际,忽然看见徐闯撑着一把雨伞,旁若无人地朝她走来。她一激动,便三步并作两步,闪身挪到他身后。抬眼望去,前方道路上已是一片漆黑,早就没了姐姐的踪影。
“我看到了姐姐!”见徐闯愣愣地看着自己,雪雁惊魂未定地说道。
徐闯不无诧异地“哦”了一声,随即下意识地顺着雪雁目视的方向,一番张望,但什么也没看到。
他回过头,用一种几近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
“她不认得我……她……她变了鬼了!”雪雁语无伦次,边说边抬起手,颤抖着指向姐姐消失的方向。
徐闯将信将疑,但仍旧只愣愣地看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来解读什么。
“要是姐姐折头找我,我该怎么办哩?”她急迫地问道。此刻的她并没有留意到,徐闯就连她手指的方向,都没有抬头去看,仿佛他两已经生分,再没任何瓜葛。
“不干我的事了。”徐闯一脸漠然地说道。缓了缓又道:“横竖我俩已经分手了,你再不用找这样的借口来缠着我……你这么做,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你这话从何说起?我们又是在何时何地分了手了?”雪雁惊愕万分,连声责问。
“你前几天不是说,与其遭罪,不如咱们就此分手,免得你娘寻死觅活的吗?”徐闯面无表情地说道。
雪雁听罢,凝神回顾,仿佛觉得自己果真说过这样的话。一转念,便即作出解释:“那日是我气昏头了,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你不能仅凭几句话,就说我俩已经分手了,那天的话作不得数呀!”
“哼哼!哼哼哼哼哼……”徐闯一阵冷笑,说道:“你既然连自己亲口说过的话都作不了数,那我俩个的事就更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刚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未等雪雁开口,就又皱起眉头问道:“怪事,我瞧你说话颠三倒四、神经兮兮的,莫不是也得那个病了?”
雪雁听了,越发吃惊。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得病的事,竟然连徐闯也看出来了!照这般下去,难道自己真的,就要去步母亲的后尘了吗?想到这里,雪雁心中顿觉痛苦万分,但她仍不得不强作欢颜,竭力掩饰。
“我哪有什么病了?”雪雁稍作思忖便镇定下来,缓声说道,“你想哪去了?我只不过头昏而已,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嘛!”
徐闯一句话不说,把头仰得高高的,显出了几分不耐烦的样子。
“我真的没病,而且这会已经好了。你要不信可以找医生去问,也可以到学校去找赵校长打听打听,看我说没说假话……”雪雁急了,一番思忖,便语无伦次地说了一气。
“这样便好!”徐闯不待她说完,就轻言慢语地说道。见雪雁依旧呆站不动,徐闯又道:“你既然没病,那就赶紧回家去吧,不要站在这里挡我的路啊,我还有其他要紧事等着的呢。”
“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雪雁见他这幅口气,吃惊不小。她一面责备徐闯,一面又含着眼泪说道:“我之所以没跟姐姐离开这里,不就是为了你和咱娘吗?要是,要是你们都不顾及我的感受,姐姐再来,那我就只有一死了之……”说罢,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那是你的事情,不用拿哭来吓我。”徐闯不为所动,依旧只面无表情地说道。
雪雁听罢,悲痛欲绝。她何曾想到——几天没见,徐闯竟然已经绝情到这地步,莫非他心,已经偏向那个叫黄艳的了?雪雁想到这里,再联系起家中令人心烦的境况,顿觉意冷心灰,万念俱灭。正当她打算拼死一搏,准备用头去冲撞,抬头竟已不见徐闯的踪影。
她在寂寥空街上四处寻找,辗转呼唤他的名字,但阴冷的黑夜充斥着寂寥与冷漠,把所有希望全都阻挡。除了远山渐次传来,她那已经变了调的回声,这个世界,仿佛就只有她一个人,她怎么也找不到他。
就在几近绝望的时候,她来到了那个山坳,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呢喃与呻吟……
“难道他在这儿?”雪雁精神一震,连忙赶过去——只见徐闯正搂着黄艳,在他们曾经缠绵过的那个地方,做她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好个不要脸的东西,竟然已经无耻到了这份上!”雪雁见状,气血上涌,边哭边骂。正当她准备扑过去揪住黄艳一番厮打,却发现自己已经身衰力竭,几番挣扎,竟连一步也迈不出去……
黄艳见状,连忙揽衣抖裤,闪身离去。
徐闯起身,就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面整理衣衫,一面朝她走来,厚着脸皮搂抱亲她。情急之下,她一面竭力挣扎,一面怒声骂道:“滚开!从今往后你我情断义绝,再无瓜葛!”
“你算了吧……是你家老人不同意,怎么反倒责怪起我来了?哼哼,哼哼哼哼……”徐闯索性放开手,一个劲地瞅着她冷笑不止。
眼看徐闯就要离去,雪雁哭泣道:“不是说好等我三年五载的吗?怎么才转眼就跟了别人?再说……再说这件事也不能单怪我娘,你娘老子和两个姐姐,不也是没同意的吗?还有你的妹妹、妹夫也在这寨子里说三道四,撺掇你要跟我划清界限……”
“哼哼,这简直是在无中生有!”徐闯止住脚步,瞅着她道。
“什么无中生有?这个事情不用我说,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何必再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来搪塞我……”雪雁冷声道。
“你别胡说八道,你说,你说我家的人哪个不同意了?”徐闯眉头微皱,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雪雁转念,果觉徐家人都是一副同意的样子,只得好言说道:“我好好跟你说,你我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也是你的人了,好歹等上一二年,若是不行,咱们再分不迟,届时我再不怨你!”说完,气喘不止。
“笑话!你……你在什么时候变作我的人了?”徐闯一愣,便瞅着她道。
“你不是想了我,也摸了我吗,怎么就不认帐了?”雪雁迟疑着说。
“那个能作数吗?”徐闯不为所动,翻脸说道。缓了缓又道:“我之所以没跟你做那种事,不就是害怕日后劳燕分飞,你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吗?只是没想到,今儿你倒拿它来借题发挥,要挟起我来了。也不想想,你这话能站住脚吗?”
“给你你又不要,叫你等你又不等,到了这个时候还讲分手的话,你叫我如何是好?”雪雁含泪问道。
徐闯面无表情,说:“东西都准备好了,亲戚朋友也全都请了,要结就在腊月二十一这天。不然,从今往后,你我各走一边!”说完,竟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雪雁赶过去,但却追他不上。就想:“这不是在把人往死路上逼吗?”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痛起来,一个人站在山凹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正值哭个不停,忽然觉得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两个脸颊霎时犹如霜风拂面,阴森透骨。
“怪事!”雪雁打了个寒颤,吃惊地睁大眼睛,去搜寻这怪风究竟从何而来。许久,未果。正诧异,只觉一道白光“嗖”地一闪,眼前的景象,顷刻就变得暗淡迷离起来!
“莫不是有鬼作祟?又或许是姐姐她折返回来……”雪雁心跳加速,连忙定神细看——不看则已,看了即刻大吃一惊,只见一柄柄利剑由天而降,正急速地插向自己的双眼。
“我的妈呀!”她大叫一声就闭上了双眼。
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她慢慢睁开眼睛,回眸环顾,方知那白光,是由瓦缝射进来的,自己则仰卧床上,泪流满面。
“哭了半天,原来是在梦中!”雪雁心道。想到梦中场景,与自己顾虑糅合到了一起,梦幻与现实难分难解,她彷徨起来。
雪雁心想——这梦如此离奇,莫非它就是自己人生轨迹的一次预演?
此刻的她充满了疑虑,联想梦中境况与徐闯去向,即刻心凉如水。她侧身而卧,感觉脸颊下边凉凉的。伸手去触摸,原本干燥舒适的绣花枕头,竟然早就被泪水与汗水,浸渍了大半!
雪雁起床,梳洗一番便已是晚饭时分,她心不在焉,随便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一个人痴痴地坐在火塘边发呆。她又一次回想梳理梦中情节,禁不住心烦意乱。于是,未等天黑便起身去了徐闯家。
雪雁推门而入。
这时候,徐闯他妈正歪靠火边的小木床上打盹,听到门响,就一脸漠然地把头抬了起来。见了雪雁也不出声。
“大妈!”雪雁亲甜地叫了一声,然后就问,“闯哥去了哪里?”
“上他姐姐家还没回来。”老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找他有事?”见雪雁折头要走,老人皱起眉头问道。
“我来问粉笔的事!”雪雁嫣然一笑,缓缓说道。
见徐闯他妈愿意与自己搭话,雪雁心中忽然产生了一阵小小的激动,于是,转而以一种亲近而又质朴的微笑看着老人,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
“这事我不晓得。”老人说。老人很仔细地瞅着雪雁,她似乎为雪雁灿烂的笑容所感染,于是慢吞吞地坐正身子,缓缓说道:“那你等一会再来瞧吧,这事我不认得。”
雪雁回过话,转身就去了明子家。
明子两口子各自扭一边冷坐,连晚饭也没做,像是刚拌过嘴的样子。
“怎么冷火凄烟的?”雪雁打起了圆场。见他两口子都没说话,就又问道:“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竟然闹得连饭也不想吃了?”
“不就是为了我这肚子不争气么!”小美给气得连脖子都硬了,流着眼泪说道,“他又不带我去看医生,还成天讲些伤处人的话,来扎我的心窝子。”缓了缓又自个叹道:“唉!做一个女人真太累了!再要这样,这日子恐怕没得过了!”
“要走就走,没人拦你!”明子冷声说道。缓了缓又道:“定要见人就说,这是什么光彩的事了?还嫌知道的人不够多吗?”说完又是一阵咕嘟:“什么话,怎么就没得过了?从结婚到现在都两年多了,我又不曾亏待过你……”
“莫讲气话!”雪雁说,“你们结婚不就两三年吗?结婚四五年没生孩子的多的是。平时不见动静,但生起来却一个接着一个,到时候只怕你们还嫌生得多了。各自安安心心,该吃的吃,该看医生的看医生,找出原因再对症下药,这才是正理。一开口就走走走,这都什么话呀?也不想想,胡家窝棚离这儿多远,翻山越岭的,能走在一起容易吗?不是我说,你两个哪来这么多的废话了?”
明子、小美听了,一年尴尬。
“不是我不通人情!”明子一脸无奈地说道,“我的情况你也清楚,我虽说苦点累点,但什么也不缺。要是没个一男半女的,那这人的一生不就等于白活了吗?”
“后继之人固然要有,但也不要急于一时呀!你俩都还年轻,这人生日子还长着呢……”雪雁如此这般,一番开导。见他两口子都没吭气,有顷,又道:“提前退后也是常有的事,就拿咱们这里来说吧,这种现象也不止一家,哪当吵吵闹闹的了?”
“咋不是嘛!”小美听了,破涕为笑,一面生火做饭,一面拿眼去瞧明子。
“唉……”明子幽幽叹了口冷气,欲言又止。
“粉笔带来了吗?”见他俩都缓解下来,雪雁转而问道。
“嗯……你多阵过来取?”明子问。
“这里离学校近,等星期一一早让你侄儿拎过来得了,省得我跑来跑去的。”雪雁说。
雪雁在明子家一直玩到晚上十点多钟,才起身离开。在经过徐闯家门前时,见屋里电灯依旧没亮,就知徐闯还没回来,只得闷闷不乐地继续朝家门口走去。
雪雁进门,母亲一言不发,只一脸冷漠地打量着她身影,在屋里来回转动,直到雪雁洗完脚回到火边。
“你到哪里去了,挨到半夜三更的?”母亲冷着脸,沉声问道。
“我到三老祖家看书。”雪雁对此早有准备,于是,毫不迟疑地答道。
“不要挨到黑了晚了才回来,这地方的坏人多得很呐!”母亲把头凑近,悄声说道。
瞅见母亲脸色阴沉,雪雁不敢怠慢,连忙道:“娘,我知道了。是小美送我回来的,她到墙角才转去,你放心就是!”
“今儿我告诉你,这天下又不太平了!”母亲一脸神秘地说道。而后又道:“昨晚又有差官进村抓人,我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吼叫声、嚎哭声,听起来惨得很哪!”
“噢……”雪雁一惊,立马就皱起了眉头。
“你不用这样,他们不是冲你来的!”见女儿脸色泛白,完全是一副要哭的样子,母亲转而说道。
回想白天的场景,雪雁不寒而栗。于是默不作声,只一脸疑惑地看着母亲,并不时把眼四顾,生怕会有什么意外突然发生。
“你有没听说,又是谁在昨夜给抓走了?”母亲悄声问道。
“怎么,怎么就抓走了呢?不会吧……”雪雁一脸警觉地皱起了眉头,整个身子也“倏”地颤了一下。
“是有人被抓走了!”母亲从容说道。
“没有!”雪雁打起精神看着母亲,有些勉强地笑道,“哪有这回事情?要照你这个说法,不要几年,就让厉鬼把这里的人都给抓光了嘛?”
“该死!”母亲唬道,“差官是神不是鬼,你不可乱说。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又不知道应该如何书符念咒来辟邪消灾,那可就糟了。让差官一铁链锁了去,打入十八层地狱,去坐血河、睡冰床,那可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娘啊!”雪雁抬头看向母亲,故作轻松地说道,“你完全不用这样子呀,那个差官既是神仙,那他就不会对好人去下手了。像我们这种寻常人家,就更用不着去怕他什么了嘛。”
“还在浑说乱讲,还在浑说乱讲!”母亲急声叱呵。接下来,便是一番语重心长的告诫:“你可要小心啊!祸从口出,这晚间说话差官是能够听到的,就是这会子你在想些什么,他也清清楚楚。差官是有法力的,神得很哪!”
“有法力的……这么说,这个差官不是千里眼就是顺风耳了?不然我的话他如何能够听到?”雪雁假作不解,边摇头边缓缓地回了她一句。
“你还别说,”母亲眉飞色舞地说道,“即便不在这里,但凡有人对他不敬,也有这地方的土地神和灶君菩萨来向他禀报。至于你说的千里眼和顺风耳,那都是供他使嘴的呢。”
“使嘴的……只怕没这么大的能量吧?这么说,这个差官简直神乎其神了!难道……难道他比齐天大圣孙悟空还要厉害?莫不成……”雪雁一迟疑就又皱起眉头乱说一气,试图打乱母亲的思绪,让她不再胡思乱想,回到正常轨道上来。但是,她总是把复杂问题想得太过简单,加之年轻识短,又是碰上这样棘手且不着边际的事情,自然也就很难拿出具有说服力言辞,来让本就言辞犀利,且又神神叨叨的母亲来心悦诚服,不再虚无缥缈,为所谓的“神灵”所左右。
“这个不算神乎,”母亲一仰首,侃侃说道,“齐天大圣原本就是一个猴子,虽说也有七十二般变化,但他却管不到咱这地方来……说起神来,还有比这更神更怪的呢,等会我专门讲给你听,有厉鬼;有邪神;有巫婆;有旱魃;有……”母亲一口气点出许多怪异称谓,信手拈来,如数家珍。雪雁听罢,吃惊不小。
“没有的事!”雪雁一愣神,摇头说道,“咋会神了怪了的?你给弄错了,我听人说千里眼和顺风耳就只供玉帝差遣,其他诸神,只怕连想请他两个都请不动呢。”
“是么?”母亲想了想,更为诡谲地说道,“只怕他们是一伙的,你横竖都得小心,不要胡乱猜测,冲撞了差官。不然惹出事来,就连娘也救不了你的。”母亲说完,禁不住四处张望,两眼瞬间就变得小心翼翼。
“娘,你真的用不着这样子啊!”雪雁着了一惊,急切间赶着说道,“这村里并没死人呀!你不要胡思乱想,自己把自己给吓着了!”
“你不晓得,不要浑说乱讲!”母亲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说道。等缓了缓,又用不无告诫的口气说道:“娘跟你说,差官无所不在,他上管天下管地,就连人间的生死都由他来掌管。他要你三更死,就决不会让你活过五更天……无论怎么说,你都是冲撞不得的呀!”
“我没骗你,近段时间咱们这里根本就没死人呀!”
“这也难说!”母亲言之凿凿,“说不准又是到别处去了,但差官大人跟我说了——这村该死的人太多,横竖他是不会放过他们的……你还是依了娘的话,离开这是非之地吧,越早越好。我已经托你五姨娘在城里帮你找个婆家,应该快有消息了,你就将就将就……”见雪雁默不作声,又说:“娘给你说,只要走出靠山屯,即便再不济事的人家,也比在这地方要强得多了!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不用你愁得,只消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知道。”为了不让母亲过多牵挂,雪雁点头应道。
就在这时,母亲忽然顿住,直愣愣地把眼向着窗外,看上去一脸怪异。
雪雁一阵紧张,不由自主地随母亲把眼投向屋外。但她却什么也没见着。
“娘,你咋了?”雪雁调头问道。
“别嚷,我听到外面有鬼说话!”母亲摆手道。
“什么?”
“鬼!”
“哦!鬼……鬼在哪儿?”雪雁吃惊地问道。
母亲摆摆手,凝神不动。
“这会没见说话,可能已经走了!”一阵沉默之后,母亲悄然说道。
“……走了?”雪雁听罢略略心安,脱口问道。
“走了,但还没走远!”母亲说。
“你别吓我,你……你药吃了吗?”雪雁岔开话题问道。
“你要不依我说,我是再不用你管的!”母亲赌气说。
“我……我怎么不依你说了?”雪雁诧异道。
“我瞧见你去找徐安国的儿子了!”母亲神色黯然地说道。缓了缓又道:“那是个活阎王,我们是惹不起他的。你要怕他找麻烦,干脆上楼躲上几年,等他鸿运一过,娘就祷告差官把他抓走了事。到了那时,就再没人敢在你头上使坏心眼了……”又说:“你也瞧见那个徐冬生了,他现在连话也说不出了,那就是娘在作法,让差官在他头上轻轻点了一下,他就变成现在这个样了!”说罢,显出了一脸的轻蔑与冷酷。
“噢……”雪雁给弄得瞠目结舌,迟迟不敢吱声。
不一会,母亲再次把头凑近,悄声问道:“知道不,你姐姐已经升了天了,在西王母身边做了个女官,几次要来接为娘到仙界去享清福,娘都因为记挂你,没敢答应。”
雪雁心跳加速,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紧张起来了。
雪雁一会扭头四顾,一会又忐忑不安地把眼看向母亲。
稍作停顿,母亲复又说道:“她太傲慢,说话行事咄咄逼人,没有分寸。一不高兴就对我放脸,一会笑一会哭,翻脸比翻书还快,把舌头伸得老长,而且还做出一些古怪动作。有时甚至张牙舞爪,说那是仙女散花,可她最终散下来的,却全都是雪呀,白茫茫的一大片,好冷好冷,连我都经受不住……好些时候,就连我这个做娘的都不敢去看,不敢去想。娘怕吓着你,还在外面就把她打发走了!”母亲的声音越说越小,就连脸都变得没一点血色。
雪雁看在眼里,更是心慌意乱。
“你快不要说了!”雪雁竭力稳住自己,她怕母亲再受刺激,连忙开导她,“那只是你的幻觉,是你自个做了噩梦呢!”
“我怎么就没瞧见?”母亲反驳说,“她隔三差五的回来,怕吓到你,娘这才没敢让她进门。”又说:“还说没鬼……你姐升天那几日,你不是害怕得连觉都不敢去睡吗?整个晚上都只抱着我的手突突打颤!”
“娘啊!”雪雁更加惶恐,连忙阻止道,“你快不要说了,我求求你了……天呐!”
瞧见女儿这个样子,母亲立马就愣住了。
“娘在天快黑的时候瞧见徐安国的儿子了,他又在打咱家主意,你要小心提防!”不一会,母亲转了话题。
“不,不会!你不要胡思乱想……”雪雁快速摇摇头,情急之下语无伦次地说了一气。
“你咋知道不会?”没待女儿把话说完,母亲鼻子一哼,言之凿凿地说道,“这个活阎王,有些手段,比他老子还要可恶。他把村中到处整得明晃晃的,弄得就连差官都不敢现身。冥界那边的人早就不高兴了,说他是个祸害,害得他们好多时候无处藏身,只能躲在那些阴暗、背静的角落来啼哭!”
“没有的事!”雪雁神情慌乱地摇摇头,然后故作镇定地问道:“他今儿没在这村子里头,你,你又到哪里去瞧见他了?”
“没在?难道……难道是瞧见他的魂了!”母亲思忖有顷,皱起眉头说道。缓了缓又道:“我分明瞧见了,怎么会说不是他呢?”
“那只是你的幻觉。”雪雁说,“你身体不好,老眼昏花看错了也是常有的事,这并不奇怪。但是,你要镇定下来,不要疑神疑鬼的。再要这样,只怕吃再多的药也无济于事!”
“可我……可我这回真的是瞧见他了!”母亲不假思索地辩道。
“又在浑说乱讲!白天你从不出门,只在夜里到周边小转一会,透透气什么的,又都没走远,你……你又到哪里去瞧见他了?”觉得不像说假,雪雁满脸疑惑地问道。
“这个你就不认得了,”母亲拖长声调,带有几许诡谲地说道,“我是一直跟在你身后的,只是不曾让你看见。我是……我是会隐身的,晓得不?”缓了缓又说:“他今儿穿了一身草绿色衣裳,带着帽徽领章,就在咱家大门外头的路上晃悠,像是冲你来的。等我拿棒子赶过去,他一头钻进草丛就不见了!”
雪雁听到这里打了个激灵,本就疑虑重重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已经退伍了,哪还能再穿军装呀!再说,他……他没在这村子里头。他去了,去了黄村他二姐家……”雪雁喃喃说道。
“没在?去了黄村……难道……难道他也成了鬼了!”短暂沉默之后,母亲突然兴奋起来,眉飞色舞地冲女儿笑了笑。
雪雁哭笑不得。
“你告诉娘,他是不是胁迫你了?”瞅见女儿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母亲把头凑近,小声问道。稍后又道:“若是这样,等到了下半夜娘就去焚香祷告,让差官设法把他绑走,打入十八层地狱!去坐血河睡冰床……”
“没有的事!”雪雁听了,更是惶恐,连忙打断说道。
“你快不要这样,你……你会吓着我的!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又靠谁……天呐!”雪雁浑身颤抖,泪水夺眶而出。
“娘只是在不放心的时候才远远尾随,不让那些坏人打你主意的呀!”母亲见状,连忙作出解释。之后,一脸迷茫地看着女儿。
雪雁越听越惊,越想越怕,她不敢再听下去,连忙起身说道:“娘,你早些睡吧,不要想歪了。我好好的,没人会害我,你要自个注意身子!”雪雁说完,不待母亲开口,赶着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