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徐闯带领二十余人,以生产队为单位,采起分片包干的方式,对取水坝、道流明渠、潜压池、供水管道、水轮机房的场地平整和土方开挖,做了明确细致的分工,并组织人马,就着修了一条可供牛车通行的简易道路,用来运输建筑材料。
徐闯将草图交由大队张会计掌管,负责监督施工。
下午,徐闯到大队上写好证明,加盖公章,准备星期一一早进城找李占军帮忙协调。
徐闯去明子家问车,半路上遇见玉梅。
玉梅肩上手里挎了大大小小三四个包,正感吃力,忽然见到徐闯,连忙招呼:“喂,你快来帮我呀!”
徐闯二话没说,走过去接下较大的两个摆在路边一石头上,说:“等着,等我过去跟明子说好进城的事,再来帮你拿。”说完,径直去了明子家,但他却没能遇见明子两口子。
徐闯回头帮玉梅拎东西,路上略显愧疚地说道:“真对不起,那天晚上我喝多了。”
“没事,”玉梅笑说,“说实话,那天我也喝多了,感觉懵懵懂懂,头晕目眩,连自己做了些什么也都不记得,把你扔旅馆里就一个人走了!”
“你妈咋样了?”
“老毛病了,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
“那她干嘛不去住几天院呢?”
“我也曾经动员过,但她总是不听,把钱看得比命还要重……唉,现在的老人就这么固执,让你要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真拿她们没法。”玉梅无可奈何地说。
“她有她的考虑。”徐闯说,“也许是因为穷怕了,五八、九年熬过来的人,总是这样瞻前顾后的,把粮食和钱看得比命还重要。却不知,没了人就等于什么都没了啊!”而后又说:“钱是人挣的,等有了时间,你还是要多开导开导她。”
“对了,电站的事咋说,有点谱气了吗?”几句话之后,玉梅转了话题。
“发电机和水轮机,我服役那个部队答应免费赠送。至于其它东西,就只有去请李占军帮忙了,我明天就进城去找他。”徐闯说。之后又说:“拿来这么多东西,你这是在搬家么?”
玉梅说:“你要是真能把水电站建好,那我就真的不准备走了,就在这里守上一辈子,做一个穷教书匠算了。”说完,回头去看徐闯。徐闯看似木讷,却能够心领神会。
徐闯心有所动,但他仍少不得打趣道:“只怕是在糊弄人,等有了机会,便找借口一走了之!这事,这事我见得多了!”说罢,长吁一气,仿佛有说不完的苦楚与忧虑纠结于心。
“那就说不准了,变数是肯定有的,就看你了!”玉梅缓声说道。此刻的她就只顾往前走,并没去留意徐闯脸上的变化。
两人来到宿舍,珍珍不在。徐闯靠床而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忙于梳洗的玉梅。
玉梅在一番收拾之后坐到徐闯对面,脸上洋溢出了灿烂的笑容。
就这时,徐闯再次嗅到玉梅身上那种令人陶醉的气息,即刻心猿意马,就连脸也随之胀红起来。
“……怪事!太阳都落山了,怎么,怎么还这么燥热啊!”见玉梅盯盯地看着自己,徐闯禁不住有点窘迫,于是,有些语无伦次地叹道。
“是吗?”玉梅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就要落山的太阳,转脸问道。
徐闯的脸更红了。
一阵沉默之后,徐闯逐渐沉淀下来。
徐闯挪到玉梅傍个。玉梅见状,像是怕人窥见,连忙起身把门关了。
玉梅折回坐徐闯对面,两眼打量着他:“你有话要说?”
“你……你真漂亮!”徐闯笑笑,有点扭捏地说道。
“瞎话!”玉梅笑道,“漂亮的是雪雁,自己有多少斤两,我再清楚不过,完全不用你来恭维我呀。”缓了缓又说:“雪雁她既年轻又漂亮,可我却早已经老了,已经变得老气横秋,再没有当年指点江山时的果敢与锐气了!”想到自己刚来插队那阵子总是朝气蓬勃,笑声不断,什么都敢想、敢说、敢干,全然是一副无所畏惧,果敢杰作的样子……而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突然去世和那些道不明也说不清的事体的出现,只两三年的时间,她性格就彻底改变,变得沉默寡言,畏首畏尾,仿佛自己早已经青春不再,而那些曾经的满怀激情的岁月,也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老去,尤其是在那个她曾经视为知己的人跳窗逃走之后,她的情绪就一落千丈……
想到这些,她便摇头叹气,看着窗外自顾说道:“唉,不知我的青春去了哪里,我的命运又将如何!你,你能够告诉我吗?”
“你这说什么呀,就跟背诗一个样?”徐闯一脸惊讶,赶着问道。显然,他不知道她是在背诵诗词,还是在探寻他口气,又或许是二者兼有。但是,但凡常人能够感受的,他都隐约地感受到了。
“没事,我这是在自话自说!”玉梅一言蔽之,没有多说。徐闯则皱起眉头,心想:“只听说直话直说,没听说自话自说,这究竟是咋回事呢?难道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不成?或许,或许他就如我一样,受到伤害而不能自拔……”徐闯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更不敢去问这问那,稍作迟疑就起身走向门口,想到外面去看看天空,顺带透一下气。毕竟,这样的气氛实在太压抑了。
“怎么,要走了不是?”见徐闯打开门就要出去,玉梅回过神来,赶着问道。
“我站外面看看,不知明天的天气如何!”徐闯回头说道。
“关了吧,没什么好看的。”玉梅面无表情地说道。像是感觉到怠慢人了,就又解释:“对不住,我刚才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以致怠慢你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啊……”说完,勉强一笑。
徐闯没再说话,而是把门原还关上,返身折回床边。不知是为了安慰他人,还是为某种东西或想法所触动,他靠近玉梅,把手搭她肩上。
“别这样,让人撞见不好。”玉梅回过神来,红脸说道。之后又说:“你不是很怕很怕吗,怎么这时候就不担心别人说长道短的了?”
“这个……”徐闯正要说话,忽听楼梯上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连忙打住。才回到原座,就听大伟和珍珍说话的声音。
玉梅很快速地赶过去把门打开,随即转到灶边拿柴生火。两人很自然地止住了还没来得及敞开的心扉,但彼此却心照不宣。
大伟和珍珍蓦然见到他两,不免诧异。
大伟一进门就拿眼去扫瞟床铺,但他却什么也没捉到。
“你两个来一阵子了?”大伟心有不甘地问道。
“我刚到。”徐闯说。
“不怪得!”珍珍说,“没瞧见冒烟,我还以为玉梅姐有事,要等明儿晚间才回得来呢!”
“听这口气,你两个都指望我不要回来,免得搅了你们的好事,是吧?”玉梅离开灶台,朝向大伟、珍珍问道。或许是出于某种本能,她一开口就采起了攻势。
“咋会?”珍珍说,“你要不在,白天倒不觉怎样,等到夜里醒来就睡不着了,真是寂寞死了!”之后又说:“前天下半夜,我睡得正香,忽然听见大院里有人咳嗽,之后又听见脚步声‘咚咚咚’地朝楼上走来,吓得我用被窝把头蒙住,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没关大门?”玉梅问。
“怎么没关!”珍珍说,“大伟走的时候我就跟过去,把大门彻底关了!”之后又说:“只怕是老张小王他们打开门就没关上,不然不会这样!”
“不会吧,”玉梅说,“老张和小王都很心细,绝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再说,他两个不是前次就被吓破胆了吗,怎么还会连门都不晓得关呢?”
“我也不晓得,反正事情就是这样……”珍珍面无表情地说。
“既是这样,哪你为何不叫大伟留下来,让他坐着陪你到天亮?”玉梅眼睛一眨就转了话题。
“这……这我可不敢!”珍珍说。又说:“给吓得不行,等昨晚我就不让他走了,两个人一直坐到天亮嘞!”
“真的么?”玉梅看她不像说假,心存疑惑但口上却说,“你们就没做别的事情?”
“没……没有!”大伟结结巴巴,摇头说道。跟着又是一番解释:“我跟她就只坐到天亮!等天一亮,我就急着走了嘛,回家一觉就睡到下午两点多钟……”
“是呀是呀,哄你我两便是小狗!”珍珍眨巴着两眼说。
“叫我说,只怕是大伟故意装神弄鬼来吓唬你呢,否则不会这样。”徐闯摇头说。
“不是他又会有哪个?哼……”玉梅冷哼一声,不待大伟开口就转了话题,“怪事!你们去了哪里?我还以为早把饭做好了,没想还得由我生火。”
“……我两个上山玩去了!”珍珍红脸说道。
“你两个一天到晚都在山上,都玩了些什么来着?”像是为了缓解沉闷气氛,玉梅一脸狡黠地问道。
“没,没玩什么。就是……”珍珍结巴说道。一向老实的她一边说一边把眼看向大伟。
“这个一点都不假!在山上不是跑就是跳,要么爬到树上去抓野鸡……”大伟故作镇定,侃侃而谈,一说就是一气。
“怎么不是,我们走的可远了!差一点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珍珍呼应说。
就这样,玉梅绕着与珍珍说说笑笑,不一会也就轻松下来。玉梅与徐闯虽然不时便会会意地对视一眼,但很快就把目光移开。大伟、珍珍虽然有所怀疑,但一时间也难以看出,他俩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晚饭后,徐闯离开知青宿舍直接就去了明子家。
“我明儿想要下城,看你还赶不赶车?”徐闯进门就问
明子说:“连着赶两天了,本来要歇上一天的,你既然要去,那就改在后天再歇算了。害怕下雪断货,供销社老张,也是急等着要去进一批货的呢。”明子说完,调头交代小美:“待会上料,记得给多加一小碗。”
“那就赶早去吧,晚了不好办事。”徐闯说。
“四更天动身,九点多一点也就到了。”明子说。稍后又说:“有事你去忙吧,等明儿赶早过来就是。改了日期,待会我还得去找老张、九叔,还有大铭他们几个,给提前说上一声,就说你有急事,叫他们早点来,免省误了点。”
徐闯回到家中,母亲说:“晚饭后赵家那小的来过,问水电那个料材弄好没有,要是不行,给她拿回去再审问一遍,别让人给挑出毛病,把事情搞砸,那就不值得了。”
徐闯知道雪雁问的是电站统计数字的事,就说:“晓得,她说的是‘审核’,不是‘审问’。”
“娘也给弄糊涂了,反正就是这档子事哩。”母亲说。
徐闯早早睡下。到了下半夜,风向突转,星辰隐耀,天空一片漆黑。一个时辰过后,便下起了冻雨。
大约四点钟,徐闯起床,正洗脸,明子推门进来问道:“这天变脸了,还去不去?”
“照去不误!”徐闯说,“要赶到县里去协调电站的事,很急。只要能走就不要耽搁,瞧这鬼天气,到了明儿就更不能走了。说不准这一耽搁,就是十天半月的时间呢!”
明子说:“这倒也是,那我去喊老张他们!”说完,转身离开。
明子来到供销社,连着敲了几下门,大声喊道:“老张……老张!快起床了!”
老张问:“下了吗?”
明子说:“毛飞毛飞的,不碍事的嘞。”
老张怕冷,蜷在被子里不愿动弹。
等了几分钟不见动静,明子又道:“老张,你快些嘛!”
老张仍旧迟疑着,见明子催得紧了,这才慢吞吞地扛起头来:“下了那就不去了,这货是不能着雨的。”
明子说:“我有篷布,保准没事!”
老张依旧懒得起床,只挪动了一下身子,之后有气无力地说道:“冷得很呢,还是改天算了。”
明子急了,瓮声瓮气地问道:“你这是在哄着我玩么?我已说过包你没事包你没事,是你自个说等着要去进货,我这才去约了别人。现在有多少人都在车边等着,你又扯后腿不去了,你这么反复无常,叫我如何去跟别人说哩?”
老张听出明子口气不好,怕日后刁难,只得勉强欠起身子说:“那你先去驾车,我洗把脸随后就到。”
老张打个哈欠点燃油灯,随即看了一眼桌上闹钟,见只有四点过一点,心中不爽,一面慢吞吞地去抓裤子,一面嘀嘀咕咕一通抱怨:“哎哟,这个催命鬼!夜半三更的,忙个逑啊!”
乌蒙山的冻雨,是冬季的西伯利亚寒流与印度洋暖湿气流,在昆明与贵阳之间交汇后形成的结晶体,这一激烈的气候变化俗称“昆明静止风”。这意思是说——冬季的寒流以昆明为止点,再不能够向南行进。
冬季肆虐华夏大地的西伯利亚寒流,沿太平洋和苏联的远东地区南下,在经过东北平原、华北平原和长江中下游平原后,抵达江南腹地。其后,受到热带高压的阻击分散开来。一路继续南下,变成强弩之末;另一路则经由湖南进入贵州,直扑云南。这股寒流虽然凶猛,但它在跨越云贵高原斜坡地带时,却逐渐减弱。当它足够强大的时候,能越过乌蒙山进入滇中,直达昆明。但是,万里奔袭,又为千山所阻,这种蓦然造访的概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可是,对于乌蒙山一带来说,其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每当北风狂躁,而南方暖湿气流也足够强劲的时候,这股寒流就会犹如凶猛狼群追逐猎物一样,在耗尽全身气力之后,停顿下来住足残喘,并用撒冻雨的方式,来为其南巡受阻倾泄愤怒。而每当这个时候,这里便会朔风凛冽,冻雨频繁,有时甚至会出现持续数月的冰天雪地,致使行人绝迹,俊鸟难飞。要是没有足够的柴禾储备,在遇上这样的天年,那这个漫长冬天,就无论如何都是难熬的了。有的人家在烧完所有储备柴禾之后,不得不拆卸楼板、楼杆来取暖煮饭,尤其是住在山头上那些单村独户的人家,在与外界断绝音信之后,连冻死了都没人知道。但是,无论是什么样天气,乌蒙山冬天的早晨都是冷的,再有北风挟裹着冻雨扑面而来,那就更不用说了。
马车一路前行,虽说离封路还远,但放眼望去,高处树梢却已经挂满了冰凌,在凛冽的寒风中,抖动着它那晶莹战栗的身躯。
马车上的人也都裹得厚厚的,七八个人一齐挤在铺着干草的车厢里,借身子来相互取暖,抵御寒冷。
“大铭,老祖这两天身体怎么样?”瞟到一直龟缩着的大铭的时候,徐闯问。
“精神得很呢!”大铭说,“闯哥,说了你们也许不相信,别看他老人家都98岁了,但比我们这些年轻人还精神。即便是下雪天,他也要出门,顺西阳河行走一公里左右,从不间断。”
“这是好事!”徐闯是说,“生命在于运动嘛!但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你要多操一点心,必要的时候跟上去。尤其是在离开村子的时候,更是马虎不得。”
“这个我晓得了,闯哥,你放心就是了!”大铭响口答应。
“这个老寿星博学的很,可不是个一般人物嘞!”老张插嘴说。
“他老人家从二十多岁到七十多岁,当了将近五十年大学教授,当然是非同寻常的啰!”徐闯不无自豪地笑笑,轻声说道。
“难怪难怪!”老张一脸惊讶地说道,“难怪他诸子百家,天文地理样样精通,原来竟是一个大学教授,真是不简单呐!起先我还以为他就只是一个一般的老学究,喜欢挼文调武什么的,不料竟是一个世外高人呐……”隔会又说:“就他这种学问,在这方圆数千里的乌蒙山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还有呢!”目睹老张惊讶神情,徐闯越发振奋,侃侃说道,“他大儿子,也就是大铭他爷爷毕业于燕京大学物理系,后来投笔从戎,参加北伐战争、抗日战争,当到少将参谋长,指挥千军万马,要说起来,就更是了不得哩!”
“你说的就是自杀在淮海战场那个,就是跟着黄百韬一同去死的那个参谋长吗?”感觉不可思议,老张凝眉问道。
“就是他了!”徐闯眉头微皱,有点颇不自然地说道。
“我爷爷他不是自杀,他,他是战死掉的嘛!”大铭一脸肃然,喃喃说道。又说:“我听说军人死在战场上,那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可史料上是这么说的!”老张说,“那上边说他是乌蒙山人,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物理系。1914年年末,就在他准备去美国留学深造,以寻求强国富民的出路之际,袁世凯复辟了,开了历史的倒车。他呢,作为新兴的资产阶级和左翼知识分子联盟的一员,组织进步学生参加了席卷全国的讨袁护国运动,声援远在云南的护国军北伐,之后被捕入狱。直到1924年,孙中山先生赴北京治病,与北洋政府头面人物再三斡旋,坐了将近十年牢的他才被释放。出狱不久,他辗转来到南方,参加了国民革命军并考入黄埔第二期。毕业后两次随军北伐,打败了北洋军阀。在抗日战争期间,他立了不少功,从中校参谋到上校主任副官,再到上校参军参谋等职,一步步地晋升,最后,官拜少将参谋长。等到了后来,他又参加蒋介石打内战,以人民为敌,最后就,就……”知道不能把话说绝,老张说着说着就不知所措地顿住了话头。
“他不是自杀……那都是在乱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情!”大铭摆手说道,“听我老祖说,我爷爷从1911年去北京读大学就再也没能回家,就只带回一些相片和信件。其中一封信上说,国家危亡,世事难料,他已无暇来尽孝道,也没时间来给母亲送终。等天下太平,他就解甲归田,不再过问任何外界的事情……可最终,还没能等到天下太平,他自个就战死了嘛!”见众人默无声息,缓了缓又说:“他,他死的那天,正好是他57的生日。家里人早上为他祝寿,晚上就有不幸消息上门。那个时候我奶奶住在南京,我父亲是陆军总参谋部的一个少校,得信就找衣服化妆成商人,一起过江去寻找,还雇了好几个人和两辆大车……
“一个月以后,我父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来了。他历经艰辛,散尽家财也没有找回他父亲的遗骸,却把活着出门的母亲,装在棺材里给带回来了……”听到这儿,几乎所有人皆凉气倒吸,愣愣不语。缓了缓,但听大豪接着说道:“我父亲一到下就放声大哭,哭的天昏地暗。我老祖接到电报,知道继续留在南京不是办法,就让我父亲赶紧辞职回到南方。省主席卢汉听说,准备安排他到参谋处任职,可我老祖说什么都不同意,没等解放,就让他离开军界,回到了靠山屯,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学着耕田种地,让我小叔念完大学就去外县的一个兵工厂,做了一个技术员,继续为国家效力。”
“可惜哪!”老张长叹一声,说,“真是时运不济啊!你爸爸要是跟了卢汉,不到一年时间也就起义了,成了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军官,那你一家现在的处境,也就大不一样了!”完了又说:“对了,来了这么长时间,我就没弄清你爸爸是哪个,长成什么样子?”
“他已经死了9年,死的时候才39岁,我11岁。‘八二三’的人说,他是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不由分辩就把他绑了,拿去批斗。他抵不过就,就……”大铭一脸肃然,喃喃说道。等说到后来,脖子一硬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哦……”老张凉气倒吸。本来想问是怎么死的,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只说:“39岁,多可惜呀,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哪你家里还有你爷爷的信件和相片吗?”老张问。之后又道:“等过些年,那些东西或许就会变成传家宝,很值钱哩!”
“都给烧了!”大铭有气无力地说,“在破四旧的时候,红卫兵上门搜查,就一股脑给拿去烧了,一共两大箱子。”之后又说:“那些相片,每一张后面都写着许多字,没被烧的时候,我老祖没两月就拿出来看一遍,一看就是半天,看了呆坐不语。有一次,我见他独自一人坐在窗前,轻轻诵念:昔有乔木,依依汉南。今见摇落,凄呛江滩。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桌上满是信件和相片,而他的脸上也满是泪水,看上去痴痴呆呆,与平时表现判若两人,就连我进去都没被察觉。我不敢啧声,就轻轻退了出来。从那以后,我就再不敢随意到他房间去了……”大豪一说就是一气,弄得所有人皆心惊肉跳,不知该如何来说。
“哦!怎么会是这样,这么大年纪,这么就变得痴痴呆呆的了?”老张再次凉气倒吸,说,“这老人平时豁达乐观,一副看淡世事的样子,却不料也会有心酸、悲惨的一面。由此看来,他老人家也是饱经风霜,历经悲欢的呀……
接下来便是长时间的缄默,只有那清脆且极富节奏感的马蹄声,“滴滴哒哒”地敲击着每一颗沉重的心灵,让人倍感压抑.。
老张脸上裹了一条毛茸茸的黑色围巾,只把两只眼睛和嘴巴露在外面。
徐闯和明子坐在最前面,两人强打精神,不一会就打破沉闷,谈论起了有关建电站的事情。
明子披着一件长长的鬃衣,戴了一虎头帽。为便于和车上人员交流,他并没将帽耳扣紧。
“老张!”明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一面回头去看畏缩着的老张,一面喊他。
“……唔!”老张隔着围巾,突然醒悟似地应了一声。
“你说,这红色纱巾要哪里才能买到?”明子问。
“大概得到省城去吧!”老张想了想说。
“那你要有熟人上去进货,记得帮我带一条回来。”明子说。
没等老张回话,车中一个叫作九叔的人就接口笑道:“又要武装你家小美了不是?”见明子没吭气,缓了缓又说:“年轻人,叫我说还是少赶些时髦,你媳妇已经够漂亮的了,当心打扮太过叫骗子惦记,一不小心就给人拐走了,给弄得鸡飞蛋打,等到时候你又后悔了。现在的人,手段高着呢!”
明子笑说:“拐你个老滑头,专说没正经的。”
九叔是一投机倒把分子,以买卖为主,很少有人见他下地干活,成天青衣蓝袖背着手,既让人嫉妒,又让人羡慕。
在供销社还没设点之前,九叔把村里的鸡蛋、火腿收起来一筐筐地运到城里去做黑市交易,转兑些钱、粮票或布票什么的回来。
因为靠山屯离城较远,往来会耽搁很长时间,所以得有个人站出来流通一下,把鸡蛋、火腿之类积攒下来的东西给拉出去卖了,转做孩子学费、人亲钱、盐巴钱什么的。
九叔做事老道,对村里当官人家的东西总是要多给上几分钱,用他的口头禅来说:“就权当是帮个忙,只要不贴钱就行。”村里谁家要是急等用钱,都得设法把值几个钱的东西拿来找他。他虽因人而异,却也讲究分寸,除去相应开支,有利即可。
九叔常年在外闯荡,他有自己的销售渠道和做事原则,同样的东西,有时竟比你劳鞍费马送城里卖得还高。前些年,这村里有人也想卖高价,不愿跟他去打交道。有的甚至积攒或是从亲戚家借一些本钱回来,悄悄提价收货,然后悄悄送城里去卖,指望能够多赚一些钱,之后扩大规模,以便能像他一般盖房建屋,让人羡慕。谁知进到城里,一天到晚傻站在街上跟人讨价还价,为了一两毛钱争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挨到天黑也没能把东西卖出去。实在没办法,只得转而央求他。九叔也不计较,开个适中价格就给收了,有些甚至比别人给的还要略高一点,说是补贴一点路费,但下不为例。更有部分人抱着东西傻站在街上叫卖,时常被那些戴红袖套,管理市场的工作人员撵得东躲西藏,有的甚至被逮到没收了东西,弄得空手而归。久而久之,村里人也都信实了他,哪里还会有人吃饱饭没事做,无端地去检举揭发他呢!
九叔有二子三女,除小儿子是个傻子,其余四人均已成家,最近托媒人为傻二从山里寻得一门亲事,那姑娘饱受继母虐待,虽说识字不多,但人样倒还过得去。只听说男方家底好,大儿子是分了家的,现有三间大瓦房全归小儿子,也就不管男方是痴是呆,反正有娘老子给撑着,又多得一些彩礼,一家老小也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九叔,老二几时结婚?”明子问。
“八字押了,定在正月二十一的。”九叔说。
“那要用我的车吗?”明子再问。
“要不用你的车,九叔我又到哪里去找哩?”九叔说。之后又说:“我现在就给你定了。放心吧,工钱没有,但六块六红封,是怎么都少不了你的。”
“那……那倒小事,”明子稍作沉吟,说,“即便不用我的车,我也是要上门来讨杯喜酒喝的嘛。”缓了缓又说:“我以为你要去找拖拉机什么的,那样才会更有排场,也才符合你老的身份嘛!”
“瞎话!”九叔笑笑,说,“那样的排场,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摆的嘛!”之后又说:“唉,我们不都是一样人吗,都一个村寨的,怎么就要这样那样,埋汰起人来了?”
“哪里呀,也不能就这么说嘛!”明子轻叹一声就顿住了话头。
“九叔,”再一会,明子笑问,“你说这新媳妇真要过门来,老二会吗?”车上全是男子,听了也都大笑起来。
“什么话呀!”九叔善辩,调侃道,“这种事无师自通,连牲口都会,何况是人……我看你就不要再操那份闲心了。换句话说,即使老二真的不会,就你那几下子,丑里吧唧的,真要拿出来也上不了台盘嘛,难道我还能够出钱请你去教不成?”一句话,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明子一脸汗颜,愣愣不语。
到了县供销社就已是十点过了,明子说:“闯哥,你要赶快一点,瞧这鬼天气,挨晚了路不好走。”
“这事由不得我呀。”徐闯说,“你们办好了就走,不要等。求人的事,我说不定要耽搁一两日的。”说完,赶着离开。
徐闯来到县政府就已十点半了,武装部他当兵那年就曾到过,在大门左边木楼上第三间。他连着敲了两下,里面有人应道:“请进。”
徐闯推门进去,见到一位手捧《毛主席语录》的成年男子端坐桌前。
男子脸露笑容,胸前挂着个一寸大小的主席像章。
见有陌生人走进,男子问:“你找谁呀?”
“请问这里还是武装部吗,我找李副部长。”徐闯说。
“这里现在已改成县革委的办公室,武装部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搬到球场东边那排去了。”男子说。说罢问他:“你是来找占军的吧?等我叫人领你过去就是。”说完,不等徐闯开口,起身到隔壁叫过一年轻男子交代:“小赵,领他去找占军吧。”
徐闯尾随年轻男子来到武装部办公室,这时候李占军正同三人聊着什么。
李占军见了徐闯,立刻就站了起来。
“挺快的嘛!”李占军握住徐闯手说。之后又向其他人介绍:“这是我战友徐闯,他现在是靠山屯的民兵营长,枪法准得出奇,在集团军里名列第一。若论《孙子兵法》,那可是倒背如流嘞!”
徐闯有点不好意思,连忙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没有的事情嘛。”
众人也都报以恭敬态度,其中一人说道:“这样的身手,要能留在部队继续发展,那就好了。说不准过些年就能出人头地,届时光宗耀祖,让人羡慕不完!”
李占军叹道:“唉,人生自有定数,哪里说得清楚!”
“是电站事吗?”李占军问。
“是啊,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徐闯边说边把单子拿出,放到李占军桌上。
“发电机和水轮机都有了,就差电杆、电线、水管和球阀之类的东西。”徐闯说。
李占军随手翻了几页就停下说道:“这倒好办,只是你这材料统计表后面也得加盖大队公章。最后一页,你们公社的章也是少不了的。这可是程序问题,得逐级审查上报,按程序来办。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徐闯说:“那我现在就转回去重新整理,盖了章明天再来。”
“不急,”李占军摆手道,“等我带你先去找一下罗主任,再晚那他就下班去了。”
另外三人见状,赶着起身告辞。
李占军也不客气,拱手说道:“对不住,今儿有事。要聊改天再来,届时我一定洗耳恭听。”
李占军带徐闯来到他刚到过那间办公室,找到那位佩带主席像章的成年男子。
李占军手一缓,给徐闯介绍说:“这是咱们革委会办公室的罗主任!”接着又向罗主任介绍了徐闯。等徐闯与罗主任握手问好之后,李占军简短说了靠山屯要建水电站,申请革委会给予物资援助等一系列的事情。说完,将单子递上。
罗主任粗略翻看一遍,之后看着徐闯道:“说起来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嘞……我们县,我们县目前还没有建水电站的技术与经验,你们有人懂得这方面的技术吗?派人看过、考察过了没有?”
徐闯说:“小水电站我是到过的,要建不难。”
“这个……这个是不是再考虑考虑,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嘞……”罗主任犹豫不决,缓缓说道。他原本想说,这个是不是太草率了,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李占军和徐闯对视一眼,但都没有吭气。
“这样吧!”罗主任看在眼里,稍作思忖就款款说道,“那我让供电局安排个懂一点的人下去看看,只要有这个条件,单子上的材料基本上没什么问题。要是,要是条件不成熟就匆忙上马,把事情搞砸了,那就是在劳民伤财,那可是不行的呀,搞不好是会被追责的嘞!”
“罗主任,”李占军见状,忙道,“靠山屯上个星期四我还到过,单是西阳河的水就了不得,还有两边山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瀑布,就跟野马似的,激荡得很哩。”见罗主任默不作声,缓了缓又说:“我们县目前还没建水电站的经验,也没真正懂这方面的专家,不如就让他们去开个头吧。这事要搞成了,那里群众受益不说,还能起到示范效应,能够进一步带动我县的农业生产,提高广大人民群众建设社会主义的积极性呢。再说了,徐营长也是一个做实事的人,我个人也是可以给他来作保的嘛!”
“这倒也是。”罗主任点头说。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又重新查看了一遍单子,然后皱起眉头问道:“不是还要发电机什么的吗?那东西可是少不了的!”
“发电机和水轮机部队上给了。”徐闯应了一声,就转对李占军说:“二连接了高压,水被引去建一个中型电站。李副教导员来电报说,他可以申请以支援地方建设的方式,把电站闲置设备捐赠给我们。”
李占军听了,喜道:“李副教导员说话是算得了数的,发电机和水轮机估计咱们这里暂时没有,他要能帮上这个忙,那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既然连远在千里之外的部队都已率先垂范,造福于民。那我们作为地方政府的强力部门,就更不能够置身事外了……这样吧,当着占军的面我表个态,只要能够做到的,革委会一定竭尽潜力。必要的时候,还可到行署里头去找王副专员帮忙……”就这样,罗主任从各个层面与角度,很宽泛地说了一通,完了又是一番强调与许诺,让徐闯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聊着聊着,不觉已是午饭时间,徐闯要请吃饭,罗主任说:“饭倒不用你请,只是这材料单子还要搞得再仔细一点,要算准了,少了不行多了则是浪费,之后盖上大队、公社两级的公章尽早送来。马上就年底了,轻易不要耽搁。”之后又说:“到外头去吃食馆不划算,不如你也随我们到食堂去吃算了,钱能省就省,这年头,当一个农民实在是不容易啊!”
徐闯听说僵住不动,俨然一副思考的派头。
见徐闯一副捏拿不定的样子,李占军笑道:“你还犹豫什么呀?就按罗主任说的办吧!”见徐闯仍旧迟疑不决,又说:“罗主任是很体恤农民兄弟的,尤其是那些处在边远山区的农民,他们的生产生活他都十分的关注,只要有机会便深入基层,与老百姓同吃同住,这可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你大可不必有太多的顾虑嘛!”
罗主任面带微笑,完全是一副坦荡受用的样子。
“我负责的是东片区,”罗主任说,“你们那边由李副县长牵头负责,不然我早过来了!”又说:“说实话,大事我或许做不了,但是,力所能及地去帮助你们解决生产、生活中出现的一些小问题,则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啦!”
“那就谢了!”徐闯拱手说道。
“你不要见外嘛!”罗主任摆手说道,“我虽然不是本地人,但靠山屯我是知道的,那地方在旧社会的时候名气很大哦!即便到了现在,也是紧跟中央的部署来走,把开垦大寨地的事搞得热火朝天……”这罗主任很健谈,一说就是一气。
其他部门早下班了,出得门来,罗主任边走边对李占军说:“小军呐,这件事你老子那里你得先去吹吹风,我无权签字,就只能帮助你们多方协调,力争把这件事情给落到实处。”
“没事!”李占军一脸笑意,点头应了。
桌上,罗主任讲起了去年靠山屯架电的事情,说:“可惜了,你们大队本来可以成为咱们县里乡村通电计划的第一家,继续成为大队一级的排头兵,最后却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得到落实,搞得半途而废……再不搞水电站,想要通电,可能就得过十年八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了!”之后又说:“你两个怕不晓得,就为这件事情,李副县长、供电局的赵局长,还有你们公社的刘庭旺书记,都挨了占军他爸的批评!尤其是那个赵成,乱说乱讲,差点就被撤职法办了!”至于赵成怎么乱说乱讲,他却没往下说。而此时的徐闯和李占军,自然也不便去抠根问底。
“没事!”徐闯说,“等过段时间建好水电站,有了电灯还不要出钱,百姓就更是高兴嘛!”
饭后,徐闯忙过去付账,但食堂工作人员拒绝收钱。李占军走过来,摇头笑道:“你算了吧,钱在这里是没有用的。”说完,掏出几张饭票、菜票递了进去。害怕被李占军小瞧,徐闯没敢拿钱给他,只收手说道:“为了我的事,倒让你来破费,不该!”
“这什么话呀!”李占军不以为然,仰首笑道,“不就是几块钱的事么?再说,能为你们靠山屯的老百姓助一臂之力,这也是我和罗主任的心愿啊!倒是你们的民兵队伍得下功夫抓抓,我上前天就做了交代,让公社武装部派人先把子弹收缴,届时你要认真配合,免得闹出乱子来。子弹的事,等你们理顺了再酌情下发……凡事得讲原则,往后再要散漫,或是放任惹出什么乱子,我可不依嘞。到时候给缴了械,那你就不要怪我这个老战友不讲客气了。”
“说得好啊!”罗主任也道,“主席教导我们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原则不可不讲,任何时候都得把工作抓紧了,备战备荒,有备无患嘛!”
“放心!”徐闯表态说,“我一定在三个月内把工作理顺,决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三人折回武装部又聊了一会,谈了一些农村问题,都觉现阶段的某些做法提法太过草率,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着实令人担忧。
“这个李副县长是上边下派来的,什么东西就只认得下命令……”说道李副县长的时候,罗主任一语带过。
徐闯在离开县革委之后就直奔供销社,到里面一问,明子他们已经走了多时。徐闯无奈,只得徒步往回赶。还好在出城不久便搭上公社拖拉机,不等天黑也就回到了靠山屯。
吃过晚饭,徐闯先到支书家汇报情况。之后,又到知青宿舍找到玉梅、珍珍,请她俩重新整理资料。玉梅、珍珍听到这个喜讯也很高兴,抓紧时间动手,三人一直忙到了凌晨两点多钟才弄结束。
次日一早,徐闯加盖了大队、公社两级公章,之后冒着冻雨,步行赶着去找李占军帮忙。
有李占军关照,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不久,刘大队长卸去了民兵营长一职。
支书让徐闯将这一担子也挑起来,利用晚上时间集中基干民兵认真学习整顿,加强政治思想教育,很快就扭转了散漫、怠惰的习气,使得靠山屯的民兵工作,重新步入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