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回到二十世纪的四十年代,这年年末,日寇的铁蹄就已经踏遍了大半个中国,并开始集结兵力,从多个方向剑指西南。
国难当头,原本还属于学生的徐玠投笔从戎,参加了国民革命军。经过短暂集训,他所在的部队便马不停蹄,奔赴抗日前线。
抗战结束前夕,徐玠因为身先士卒,战功卓著而不失谋略,被晋升为国军第八军的中校团长。
迎来抗战胜利的他本来准备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安享天伦之乐,孰料未能获准。转年内战爆发。再两年,东北易手。
古人云:“得中原者得天下!”为了“逐鹿中原”,从1947年年末开始,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两大主力,就与国民党五十余万精锐对垒,双方都想通过逐鹿中原,来一战而定乾坤。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两军你来我往互有胜负。
待到年末,由战神林彪率领的第四野战军捷报频传,很快就取得了解放全东北的重大胜利,使得盘踞在东北的国民党东北剿总近五十万精锐,几乎被全歼。
经过短暂休整,林彪挥师入关。八十万四野雄狮,瞬间改变了华北乃至中原一带的敌我态势。
身处华北的傅作义集团首当其冲,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该集团首鼠两端,上不能阻止林彪入关的步伐,下无力分兵,对正在江淮一带与共产党军队鏖战的刘峙集团施以援手,形势变得岌岌可危。
这时候,徐玠所在的第八军,作为杜垏明集团的麾下,正在江淮一带,参加与共产党军队的生死博弈,江淮一带炮声隆隆,坦克的轰鸣声、双方兵士的喊杀声震天动地。
几番鏖战,总统蒋介石寄予厚望,堪称国军精锐的刘峙集团屡遭败绩。蒋介石不得已紧急取用,正在上海治病的抗日名将杜垏明。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尤其是自从黄百韬兵团在双堆集被全歼之后,国军阵脚大乱,人心惶惶,都有一种朝不保夕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看不到胜利的曙光,又或许是为了确保所谓的“大西南反共救国基地”能够固若金汤,为即将丧失中原地区战略主动权的蒋家王朝,保住这半壁江山,守住这最后一条至关重要的生命线,南京最高统帅部在敌我双方激战正酣的时候,就匆忙命令第八军脱离战场,转移至西南边陲驻防。因为,在抗战的时候,正是这条生命线,为中国的抗战源源不断地输送了物资补给,并在最终赢得了战争的胜利。而第八军包括军长李弥在内,有不少将领都是南方人,熟悉这地方的山山水水和人文环境。把第八军调回到西南驻防,以确保南中国后方的稳定,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无疑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可是,第八军返还才几个月时间,尚未站稳脚跟,中原就已易手,成了人民军队的天下。紧随其后,负责守卫京津一带的傅作义集团,也改弦更张,站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行列。没两月,包括二野、三野、四野在内的共产党领导的百万大军就已兵临长江,双方隔江对恃,南中国战云密布,战争一触即发。
驻守滇桂边界的徐玠见国军万里溃败,军中大半官员和家眷也都去了香港、台湾或是欧美。而自己父母、妻子却依旧稀里糊涂,坐困乡里,禁不住忧心忡忡。
4月21日,解放军分三路成功渡过长江,徐玠自感大难来临却又无计可施,只得于匆忙中告假数日,从千里之外骑着马赶了回来。
徐玠回家的那个晚上,正好撞见秃鹫山匪首李巴山手下的三百多土匪前来攻屯打劫。
秃鹫山与靠山屯相距两百余里,那里土匪久闻靠山屯大名,知道靠山屯虽说只是一个偏僻的山寨,但数百年来,经商当官的人却不计其数,早已垂涎三尺。
土匪二当家李六指,在年前就曾数度派人假扮货郎,到靠山屯来踩过点。感觉时机成熟,就率领三百余名土匪,来个长途奔袭。
土匪密谋,白天混进四五人,到了半夜点火为号,打开寨门接应。谁知这屯里执事的人见有生人进屯且形迹可疑,就严加盘查,并晓谕各家各户,不得容留生客,使得土匪里应外合的计划胎死腹中。
土匪头目集中起来一番商讨,都主张用土炸弹把前门炸开,并扬言一炷香即可攻破门楼,届时鸡犬不留。可他们不曾料到的是,那寨门全是二十分厚的大枋做成,加之锚铁钉钉的,坚固得很,几个土制炸弹,哪里就能把它给炸开了。
前门土匪见炸弹无法撼动寨门,便仗着人众枪多越发发起狠来,只一味拼命抢攻,叫嚣着争相来打门楼。
这伙惯于杀人越货,盘踞在秃鹫山长达数十年之久的土匪,素日间连周边的县城都敢去抢掠,又哪会把一个小小的靠山屯给放眼里了,气焰十分嚣张。那想,这靠山屯不比别处,除了丁保忠于职守,所有护院,也都是几家有钱的富户从各地挑选而来,自然也都有些本事。
丁保、护院知道有土匪打靠山屯的主意,也都不露声色,只在暗中枕戈待旦地候着。其他地方,则由几个拿枪的团丁,率领一伙提刀持棒的寻常男子往来巡查,又商量着在要紧地段打些埋伏什么的。
土匪搭人梯翻墙跳进去四五人,才着地就被悉数砍翻,无一生还。其他土匪见状,哪里还敢胡乱冲撞,转而纠集起来,叫嚣着一块去攻打门楼。土匪纵使凶残,但这次却碰上了硬钉子。不一会,两个门楼外的土匪,也被乱枪打死打伤了二三十人。
天将亮时,前门土匪杀红了眼,也有那不怕死的亡命、饶勇之徒,在同伙的策应下,冒着枪林弹雨连滚带爬扑到门楼底下,从门楼射击死角,把一个个土手雷点了丢上去乱得乱炸。
一时间,前门门楼上火光冲天,尸首横飞。其余土匪见状,提枪赶着去搭人梯,准备爬上门楼,大开杀戒,血洗靠山屯。
眼见那门楼就要被攻破,涂炭血腥的场面在所难免。危急时刻,恰巧徐玠率两警卫接近乡关,远远听到枪声,就不顾劳顿纵马赶来。
徐玠一行三人虽然人数不多,但火力却很猛,一个冲锋,三面夹击,前门的土匪转眼就被打死打伤三十余人。其余土匪见状,以为对方来了救兵,全都争先恐后,落荒而逃。
徐玠进门就已经是辰时,老父亲率家丁劳碌一夜,土匪走后才回到府上。虽说父子尚未谋面,但徐老爷子已知是儿子解了水火之急,倍感欣慰。欲待叙话释怀,怎奈上了年纪的人,体力不支,加之近年来饱受病痛的折磨,颇感困顿,只得交代夫人、儿媳一番,独自回屋安歇去了。
徐玠见过母亲,问安之后转至后花园。这时候,妻子沈萍正倚栏而立,愁眉不展地对着冷清、寂寥的荷花塘走神。
猛然见到徐玠归来,沈萍喜不自禁。
一番问候之后,沈萍问起了当前的形势。
“国军与日寇尚能一战,但在共党军队的面前却是一败涂地。共产党的百万大军早已经渡过长江,眼下正在横扫东南。李宗仁、白崇禧的桂系已经损伤殆尽;四川、陕西一带的胡宗南部举步维艰,有西遁逃离的迹象;江、浙、湘、赣、皖诸省俱失,两广不日也将沦陷……”徐玠就像吐怨气似的,一口气把整个战场形势和战局走向,对妻子和盘托出。
“那还了得!” 沈萍向来知书达理,对祖国的河流山川和人文地理亦是了如指掌,听了大为惊骇,“中原之地早已沦丧,如若再不能守住这半壁江山,那我们岂不连容身之地都已经没有了?”见徐玠皱着眉头没有作答,缓了缓又说:“覆巢之下,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更不可能幸免!你还是要早拿主意,别到时候乱了分寸……”
“没事!”徐玠看在眼里,后悔自己说话太过莽撞,就故作轻松,淡然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天下这么大,这里待不住我们还可以去别处嘛。”又说:“去处有的是,怕就怕没钱。我又不敢去问爹爹,只要有钱,咱们可以绕道,从河内去台湾或者美国。要不你去问问,这路上已经不怎么太平,再晚就成问题了。”见爱妻默不作声,隔会又说:“我已经跟驻扎县城的第三师打过招呼,请他派一个排沿途护送,只要到了省城,坐上飞机,那不就没事了吗!”
“不用问了!”沈萍摇头说,“我们家哪里还有什么钱呀!你也不想想,就爹那性子是藏得住钱的吗?”缓了缓又说:“我一直没跟你说,早在抗战的时候,政府三天两头派人来喊捐款,才头两次,爹爹就捐光了所有的积蓄。在之后两三年的时间里,还是不断有官员登门让去捐款,而且来头一次比一次还大。我们家尽管东拼西凑转田买地,却一次比一次捐的还少。到了后来,合家只有八十个大洋,硬是把我和咱娘的首饰,全拿去卖了才凑足三百大洋以了差事。便是这样,还是把上面一个叫什么来着的赵姓官员给惹恼了,那官员把爹爹‘也只是尽绵薄之力’的谦辞当作憾事,毫不客气地敲打着桌子叫嚷,‘四面八方的开明绅士,远在南洋的小商小贩,也都知道不惜倾家荡产地捐资救国。前方的将士忍饥受冻,不惜用血肉之躯去阻挡日军的坦克大炮,就某些在地方上颇有声望,所谓的‘开明绅士’,还在藏着掖着的,置国家和民族的危亡于不顾。这些人,难道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还弄不明白吗?试想,一旦日寇的铁蹄踏到这里,届时国破家亡,不要说钱财,只怕连命也都没了啊!’他这话似是而非,明摆是在针对爹爹。”沈萍在说起这件事时那怨愤的劲儿,把徐玠也给逗笑了,于是说道:“这年头,哪能不有一些冤屈误会的,就这还算轻的哩!”
“怪事,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笑呢?”沈萍怪道,“你不晓得当时的情形,有多少双眼睛望着,那场合又不好争辩,把老人给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回到家来就大病一场,过了半年多才缓过气来,现在仍留有后遗症,动不动就头疼头昏,看样子挺折磨人的。”见徐玠眉头紧蹙,愣愣不语,缓了缓又说:“唉,真是官不嫌民穷,贼不嫌狗瘦!好像咱们家是造钱币的,这件事,只要一想起来就气死人了!”瞥见夫君虽然不时皱起了眉头,但仍旧没有吭气的意思,沈萍眉头一拧,就一脸无奈地说道:“只怕你还不晓得,这几年来,我们家也就只是一个空架子罢了。连续几年不是水灾就是旱灾,收层本就不好,还这样捐那样税的,弄的连租子也都挂了空账……试想,如果庄稼人辛辛苦苦干了一年都尚不能糊口,来年只怕连土地也都没有人种了!”
“是吗?怎么会是这样?我还以为咱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和粮嘞……”徐玠一脸惊诧,赶着问道。此时的他根本就不曾料到,这时的徐家,早已是一贫如洗。长此以往,即便想要去过普通人家的生活,也都未必能够做到。
“唉!”沈萍双眉紧锁,没待徐玠开口就又说道,“国难当头,咱们家本就是举债度日,还今儿这个县太爷、专员,明儿那个团长、师长的来访。说是拜见,也没见哪个拿一点半点有用的东西进门,都只是一纸空文,几把盒子枪什么的,吃吃喝喝,走时多多少少还得带点什么。更可笑的是,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还是有人明目张胆,公开向咱们家索要‘黄货’珠宝什么的,把咱家当作富甲一方的大财主了……没办法啦,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节衣缩食,但人前人面真要有了事情,面子是不能不顾的,几年下来,光是从舅舅家拿来花掉的大洋就是好几千哩。而且,妹妹在上头的吃穿用度还没算在里头,要是加在一块,只怕已经过万……”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咱们家不是有上千亩的土地吗?而且,我离开的时候,家里面还有不少的积蓄……”徐玠一脸惊愕,赶着问道。
“唉……”沈萍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为了给抗日捐款,咱们家不但拿出了数十年所积蓄起来的财帛,还把十之五六的土地都给便宜当了……”
“既是这样,哪舅舅家那边的事怎么办?”徐玠蹙眉问道。
沈萍知道他问的是钱的事,就说:“这事可以不急……反正舅舅家又不是外人,也不缺这几个钱,这帐可以等到以后再还。”见徐玠愣愣不语,就又笑说:“我跟你说,有件好笑的事情……就在前段时间,我跟爹爹说起咱家欠钱的事情,他老人家还说,你已经贵为上校团长,等过上两年,还这点欠账,想来不是什么难事!归根结底,他老人家还是指望你能挣得钱,等将来把这账给还了呢。”
“哦……”徐玠凉气倒吸,一言不发。显然,这样的光景,是长期在外征战的他,所不曾料想到的。
“怪事!”看着已是一脸茫然的徐玠,沈萍不以为然,轻笑说道,“方才你不是还在笑的吗,怎么才几句话,就把你这统兵之人给镇住了?想来不会这么沉不住气吧……”她话明显有挑逗、调笑的意味。但见徐玠仍旧一脸的拘谨,仿佛是在思考什么,就又郑重其事地说道:“要钱只有到舅舅家去……要不这样,让娘去开这个口,爹是再不好意思去的!”
“来不及了!”徐玠回过神来,不无颓丧地说。缓了缓又说:“不用了,兵荒马乱的哪里还来得及。再说,再说一大家子外出去漂洋过海,决不是几百大洋就能够顶事的嘛!”
“是吗……”这回轮到沈萍凉气倒吸了。亭台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异常沉闷,仿佛就要窒息。
“哪凤靚呢,凤靚该咋办?总得有个人去看上一眼。”短暂沉默之后,沈萍提到了在省城念书的小妹徐凤靚。
“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就让她随外公、外婆一家出去避避吧,等过了这劫,横竖还有见面的一天。”徐玠缓缓说道。他嘴上这么说着,心却不知早飘到哪里去了。
此时的徐玠已是进退两难,想到如此连年战乱,依照目前态势——国军溃败不支,将来资产一族生死堪忧,国家亦难免分崩离析,陷于割据局面。而妹妹又音信全无,一家人四处飘零,各奔东西,也许今生再难相见,他心,就不时隐隐作痛。
“就她那性子,没得家里的信,她会跟舅舅他们走吗?”沈萍不无担心地问道。但她没待徐玠开口,就又叹道:“唉,但凡有什么法子能够联络,也不致让人如此的担心啊!”
“应该会的!”徐玠宽慰说,“已经没了退路,她知道我们也是会走的嘛。”徐玠嘴上虽是如许说,但内心却很纠结。他知道妹妹固执且眷恋家人,不晓得外公、外婆他们能否开导得了她。
两人又聊了一会,直到饭菜上桌。徐玠叫上警卫,随便在里头吃了一些,倒下便睡,直待日薄西山。
“早上有些话不可让二老知道!”徐玠对妻子说。
沈萍明白他意思,连忙点头应了,但她随即又不无担心地说道:“只怕瞒不住他老人家呀!爹爹听说这两月共产党领导的武工队、民主联军活动得紧,他老人家便忧心忡忡,生怕你一不小心给捉住,想设法让你暂时不要回来。”之后又说:“这些人当中,有几个就是咱们寨子的,他们聚集了好多农、工、学生在县城东北方攻屯掠寨,与政府作对,把有钱有势的乡绅地保和为国家做事的人全都抓起来,先是收缴土地、粮食,没收房产,等过后关的关,杀的杀……”
“什么……”徐玠一脸肃然,愣愣不语。许久方道:“这县城周边不是还驻有我们的两个师吗,怎么就由得他们煽风点火,四处作乱了?”
“没用的啦!”沈萍摆手道,“这城里的驻军也曾出来搜剿,还错杀了不少无辜的人,但是,按下葫芦又浮起了瓢,怎么也抓不完……”沈萍如此这般说了一气,见徐玠留心在听,就又说道:“你恐怕还不晓得,他们藏身的地方,满是重山峻岭和无数深不见底的沟壑、河流。从这山到那山,看似近在咫尺,打招呼简单得很,完全不用你大声吆喝就能准确传送信息。等到了晚间,便是鸡鸣、犬吠之声,你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要想会面,没有一天的奔波,你无论如何都是做不到的。并且,还有一条汹涌澎湃的泥猪河给隔着……”沈萍一口气讲了许多,讲得非常此投入,而且多次用到你什么什么的。
徐玠凉气倒吸,仿佛自己身临其境一般。
“怪事!”徐玠觉得好奇,打断问道,“如此说来,你是到过那地方了?”
“没有啦!”沈萍摇头说,“我怎么会去那种地方,都是听刘武、徐二他们给说的嘛。”缓了缓又接着说道:“也就是在那样的地方,土生土长的武工队能够翻山越岭,奔走如飞,而国军的正规部队却没那样的本事,加之林深树密,藤条树蔓纵横,许多重型装备都派不上用场,弄得驻军和保安团兵疲马乏,绕来绕去,几个月的时间,无数次的围剿都不管用,不得已,只好把他们的亲戚朋友当人犯拿来充数,不该关的也关,不该杀的也杀,弄得那地方民生凋敝,哀鸿遍野……”沈萍一连数叹,还没待徐玠启齿就又冷不丁地问道:“对了,我就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就连民主联军也都成他们的人了?”
“什么民主联军……”徐玠皱起眉头,心道,“这地方哪来的民主联军?以前只听说在抗战的时候,东北曾经出现过一支由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民主联军,现在这地方怎么会冒出这样的番号,难道是保安团或地方民团改弦更张的结果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头一颤。
“对了,南村高天团长几次登门找你都没见着,说让你一回来就派人通知他,他有事要跟你说呢。”见徐玠愣愣不语,沈萍转了话题。
“找我?”徐玠诧异道,“他找我干嘛,既然有事,那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呢?”
“咱这地方的电话线,早被武工队的人给砍断了!”沈萍说。缓了缓又说:“我让他到县城去打,他说有的话电话里不好说,定要当面才能说清楚,看样子挺神秘的。”
高天与徐玠是同窗好友,在国家危难的时候,两人一块投笔从戎。待抗战结束,两人也都齐头并进地当了团长,只是高天供职于六十军,而徐玠从黄埔军校出来后,却鬼使神差地被分配到了李弥的第八军,并且成了一个主力团的团长。
一九四六年,六十军赴东北打内战。两年后,在军长曾泽生的率领下于长春易帜,投奔了共产党,成为第四野战军的一部分,成了战神林彪的麾下。高天作为团长,自然也位列其中。至于他是怎么脱离部队,怎么回到这地方的,则是此刻的徐玠所好奇的,也不得不去探究的秘密了。
“你让家人通知他跟着过来,既然回来了,我也想见见他,了解了解那边的情况。”徐玠说。他说的“那边”,指的当然就是共产党方面了。
沈萍点头应了。
“既然已经投共,就当站到对立面拼个你死我活,一决胜负,可他怎么反倒回来了呢?难道……”徐玠漫无边际地去猜想,越想眉头就锁得越紧,仿佛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凝结在了他额头。
“怪事,”徐玠皱起眉头问道,“他们怎么不找人把电话线接起来……这地方的电话老是打不通,误事不说,也怪麻烦人的!”
“连电杆都叫人给砍了嘛……有人说是游击队砍的,也有人说是土匪砍的,就连电话线都给剪得干干净净,找不回来……”沈萍一脸颓丧,摇头说道。
“表弟他杀了徐大毛的事你知道不?”徐玠正自思索,沈萍冷不丁地问道。
“杀了徐大毛……这都是为什么呀?”徐玠有些愕然。
“这个老兵痞,自打他从抗日战场转回来就认为有功于国家,时常欺行霸市,为非作歹。得不得就指手画脚,以熟相欺……”沈萍如此这般解释了几句。
“该死!”徐玠恨声说道,“这家伙怎么会这样?怎么当了几年的兵,他反倒是学坏了呢?就连起码的礼、义、廉、耻,他都不顾了?”
“是呀!”沈萍接口道,“还有比这更甚的呢!就在年初,他勾结龟山的土匪头子王麻子,在青龙驿那边打劫了前寨刘家的迎亲队伍不说,还顺带抢走了人家的新娘……新娘叫祝青,是县城里祝老太爷的千金,娘家那头有站脚不说,还很霸道。事情一出,三个舅子便纠集一伙人,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他们不敢去跟土匪对阵,却跑到这地方来撒野,就连咱地方的保长,你那堂哥亲自出面,也都说不服他们,弄得媒人徐二他婶婶抵挡不住,自个上吊死了。而作为新郎官的刘家大儿子,也被逼成了疯子一个,见人就说胡话,最后死在了西阳河边……”沈萍一口气说了许多,弄的徐玠瞠目结舌,感觉问题挺严重的。就想:“剿灭不了有组织的游击队或许可以理解,但是,如果连占山为王的土匪他们都收拾不了,那就说不过去了嘛!这边两个师原本是有实力的呀,怎么会是这样?难道他们另有打算,想要更弦易辙?不会吧……”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再次皱起了眉头。
“怪事!”徐玠不敢也不愿意再想下去,就说,“这个徐大毛,竟敢这么明目张胆,胡作非为。他这么做,可以说是在自掘坟墓,自行死路,是在以这个地方的百姓为敌……”之后话锋一转:“我就弄不明白,你们怎么就能断定,抢人的事,是他勾结王麻子他们所为?”
“他做了伪装。”沈萍说,“他不但用头套蒙了脸,还捏着嗓子说话,但粗里粗气的习惯和走路的姿势却怎么也改变不了。”见徐玠默然不语,又说:“当然,起先也只是怀疑,等南村人传将出来,也就知道是他老几了……听说南村王家的远房亲戚有两人在龟山做土匪,这消息就是他们给透露出来的。”
“土匪加流氓,危害乡里!由此说来,刘武杀他也是有道理的了。只是,只是他这也太莽撞了。按理,这事应该禀报到县衙,由县长安排保安团去缉拿,然后公审枪决才对。”徐玠说。稍后,他又不无忧虑地说道:“表弟这么做虽说也是正义之举,但有些不太明智,等于是在把得罪人的事,给揽自个头上来了……兵荒马乱的,一不小心只怕会招来报复,让他以后要多加小心。”
“少爷、少奶奶,开饭了!”
两人正自谈论,忽见下人来传吃饭,急忙打住。夫妇二人一路跟了过去。沈萍半路见着徐二就上前叮嘱,让他吃过饭就抓紧时间去南村请高天。
徐玠夫妇来到后厅,见父母早已坐候,连忙上去道了安,然后就坐。
饭后,父子两借着酒兴欣然步入正厅。
“玠儿,为父但问一句,以你所见,长江天堑能否守住?”徐老爷子一坐下就瞧着儿子问道。他话虽如此,但口气却颇有几分不屑,认为仅凭共党军队现有的力量,是决计渡过不了浩荡长江的。
徐玠知道这地方消息闭塞,大厦将倾,国民政府高层担心地方政权和军队闻风哗变,便刻意封锁了战争失败的消息,只瞒住地方乡绅和一些低级别的地方官员,来继续充当冤大头,为丧家之犬一般的国军残部筹粮派款,招募兵员,来为困守、逃亡做准备。
“这个很难说,共产党的军队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战略、战术都已经今非昔比,大半民众也都倒向了他们。只要他们有这个决心,过江肯定不成问题……”徐玠含混应道。
“怎么,莫不成解放军还真能打过长江来,真能坐拥整个天下吗?”徐老爷子几乎是用不可置信地口吻问道。
徐玠为了不让本就有病的父亲有太多的担心,便不敢直言长江防线早已失守,于是说道:“至东北失守以来,共匪势如破竹,而国军却节节败退,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哪能说守就守!”
“是吗,共产党的军队势如破竹,而国军却成了惊弓之鸟……照这般说来,就连西南诸省也是岌岌可危的了?”徐老爷子眉头一拧,颇有几分担心地问道。但是,从他那收紧了的眉梢,没等儿子回话,他竞似已猜到八九分答案的了。
“只怕也是早晚的事情!”徐玠不为所动,依旧只含糊地应道。
“哦!”徐老爷子一声长叹,喃喃说道,“怎么会是这样,那蒋公的麾下可是猛将如云呐,王耀武、陈明仁、傅作义、卫立煌、杜垏明、薛岳、邱清泉、孙立人也都是一代名将,也都能征善战,更兼有雄兵七八百万,就连牛气冲天的小日本作了七八年的文章,在大西南这一块上,也都只是擦个边儿。这朱、毛军队,又是何以在短短数年,就能够使得乾坤倒置的呢?况且,我可听说这些年来,国军所使用的,大多是一些比较先进的美式装备呀?有坦克,有军舰,还有飞机……”
“坦克、军舰又能怎样,只怕已是病入膏肓,回天无力……”徐玠摇头说道。
“回天无力……”徐老爷子听到作为国军中校的儿子,如此肯定的语气,再联系起近期周边的态势,颇感震惊,他似乎不曾料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一时间竟百思不解。在拈须忖度一番之后,又才自语道:“既如此,想必那边是有什么能够翻天覆地的能人了?”
“岂止是有能人!”徐玠长吁一气,说,“你老也怕听说,这些年来,共产党的军队越打越大,越战越勇。而国军高层却各自为阵、勾心斗角,贪赃枉法、舞弊成风,上行下效、军心涣散,大小战役倒戈投诚者不计其数。仅凭这几点,哪里又是他人的对手了?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树倒猢狲散,没了斗志的军队,任凭它什么样的先进武器装备,又能够挽回败局,起死回生呢?”
“哦,原来是这样!”徐老爷子面色凝重,缓声说道,“不怪得近段时间,就连这荒蛮、僻静之地,也都这样队那样队的,搅得人心绪不宁呐!”
“这倒不足为患,”徐玠说,“这县城的周边还有国军的两个师,想要剿灭他们肯定不成问题!”
“可他们都已经存在两年多了……”徐老爷子摇头说道。他语调虽说很轻,但还是不无忧虑。
“没事……”徐玠宽慰说,“这里的驻军长官跟我很熟,只要打个招呼,想来他们是会当回事的。再说,保境安民,毕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嘛!”见老父亲仍旧顾虑重重,缓了缓又道:“小事不必挂怀,现在我们要着眼的是大的方面,是全局……依照目前的态势,国军只有改变以往点多面广的局面,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集中足够的兵力守其一隅,厉兵秣马,待时局有变,再有遗老志士相机策应,方能挥师北上,入主中原。届时一统天下,重整山河,光复我中华民国之根本!”
“哦……”徐老爷子如茅塞顿开,频频点头,待儿子话音一落就赶着说道:“看来就只能是这样了!凡事要从大局着想……为父我很认同你的观点,但不知你这方略上表了没有?”
“上什么表!”徐玠把手一摆,苦笑说道,“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哪里还兴上什么表了?”见父亲皱起眉头愣愣不语,又说:“儿子我区区一个中校团长,人微言轻,哪里就轮到我来为国家出谋献策了!再说了,蒋委员长身边高参无数,这点谋略想来他们还是有的!”
“纷乱之下,已乱方寸,只怕未必能够远谋!”徐老爷子一脸颓丧,讪讪说道。
“那就去电报把小姐也叫回来,既然没了去处,那咱们一家就聚在一起,便是真个死了,也能死在一块,省得牵牵挂挂的!”徐玠奶娘吴妈一改往日的干练与利索,一面漫不经心的地剪去出头的灯花,使其不妨碍灯苗绽放,一面留心听着,感觉气氛沉重,上下惶恐,自度大事不好,也把自己作为徐家的一份子来共担风雨,同赴危难的了。
这吴妈原本是湖南邵阳人,6岁的时候,父亲带着一家人随蔡锷来到云南。蔡锷任云南督军,父亲是蔡锷的警卫营长。
在讨袁护国的时候,为了彻底铲除封建帝制,父亲被派上前线统兵。他身先士卒,所向披靡。最后,在与四川军阀的混战中,不幸战死在了距离宜宾不远的一个半山上。母亲为寻父亲尸身,带着年仅5岁的弟弟去了宜宾。临走的时候,母亲把她托付给了一个邻居。原本以为三两月就能回来,谁知母亲一去便杳如黄鹤,不再复返。
这邻居是个小商贩,原本就很拮据,又养了五个孩子,在苦挨了两三年后,等打听到吴家媳妇在过江的时候翻了船,已经没有生还希望,就赶着把吴妈送了人。最后,孤苦伶仃的吴妈,辗转到徐玠的外公家做了丫鬟。因为她做事干练利落,等徐玠母亲出嫁,就又陪嫁过来,一生未嫁就成了徐玠的奶娘,成了后人所称谓的“封建氏族家庭”的一份子了。
“混说,哪里就到了那个份上!”徐老爷子打断吴妈的话,正坐说道,“你们都不要夸大其词,把风当作雨来看待嘛。作为一个政党,未必会见人就杀,不问个青红皂白……”缓了缓又说:“方今虽说天下大乱,但民心思定。太宗皇帝李世民当年就曾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我看来,一个繁衍传承了五千年的民族,不管政权是如何更迭,一旦国家步入正轨,执政者往往都会逐渐淡化一些形式上的东西,以民为本,休养生息,接纳不同的阶层来发展生产力。并以振兴国家经济,实现民族的复兴作为己任。再说了,他们即便真个得了天下,难道就能弗逆了民意,不思该如何来坐稳江山吗?便是这样,离那改朝换代,想来也还有些时日,不必自乱方寸!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保长来访!”徐老爷子话音未落,徐玠的表弟刘武匆忙进屋禀报。
刘武是徐玠三娘的儿子,自幼便在舅舅家读书识字,闲时跟随屯里尚武人家聘请来的武师习武,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徐老爷子对他十分器重,除了待人接客,诸事寄托。
“快请!”徐老爷子缓手说道。
徐玠有事,叫上妻子一块去了书房,走时交代刘武,忙过即刻到书房来,有要事交代。
不一会,刘武就把徐昉引至门口。
“老叔,请借一步说话!”徐昉疾步而入,未及坐定便拱手说道。
徐昉年近五十,行事老成持重,敢于主持公道,在这地方上颇有威望。即便是县长,也都对他礼尚有加。
瞅见徐昉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徐老爷子一脸诧异。
“贤侄这么匆忙,究竟何事?”徐老爷子屏退下人问道。
徐昉再次拱了拱手,悄声道:“驻扎县城的国军马上要走人了,我侄儿命人送来信件,很急!”说完,起身将一纸信笺递上。
“就是在县党部那个徐戎吗?”徐老爷子接信问道。
“是呀,这件事非同寻常,十万火急,十万火急呐!”徐昉点头说道。
徐昉一脸焦虑,把信件递给徐老爷子之后就再没落座,而是背负双手,辗转徘徊于厅堂之上,看上去焦躁不已。
徐老爷子展开信笺,只见上面写着:
叔父大人:
事急矣!八军的两个师将于明日开拔,地方上则有可能倒戈,欲走从速,十万火急!
纸上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所致。
“这个……”徐老爷子暗自一惊,手一颤,差一点就将信纸掉落地上。好在这场景没让徐昉看到。
“我已命家人收拾行囊,一小时后动身,只要顺利,天亮即可赶到县城。”徐昉说。随后又说:“时局如此艰难,断不可心存侥幸!你我两家还是抓紧时间随国军去远走高飞吧!”
只因心存疑问,徐老爷子手执信笺,沉吟不语,一时间竟难做决断。
徐昉看在眼里,知道时间紧迫就赶着说道:“叔啊,别再犹豫了,先离开这里再作打算,要是实在不行,就到香港去投奔我内人那亲堂弟,那边是英国佬的天下。您老是知道的,他在那边开了两个中医铺子,挣钱不说,为人也很豁达,曾几次邀我前往。只要到了那边就什么都不用愁了,大不了投份子钱入伙,把生意做强做大……”之后又说:“听说咱们寨子的徐大奎、徐安国、刘奎五、刘麻子,南村的高天高团长的哥哥高广等人也都参加了武工队,跟着那个叫韦庄副支队长的四处出击,说什么‘打土豪分田地’,搞得人心惶惶……这些人对咱们这地方的底细再清楚不过,他们要是里应外合,那么,像咱这等人家就危险了!届时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只怕还不至于吧!”徐老爷子不以为然,说,“怎么说眼下共产党的军队也还远在长江以北嘛,这周边不过是小股匪徒,小打小闹的,剿灭就是,还不至于定要走得这么匆忙嘛!”
“哪里哪里!”徐昉连连摇头,赶着说道,“都已经打到湖南了!”
“打到湖南了,这,这怎么可能嘛!”徐老爷子一脸错愕,赶着说道。他嘴上这么说,但心却不能完全放下,一番思忖,便道,“你这消息究竟是从何而来?就刚才我们还在谈起有关防务的事情,玠儿他没有跟我说起过呀!”缓了缓又说:“莫不是有人见这地方下手不易,便假托徐戎散布谣言,企图制造混乱,让我等匆忙上路,以便算计?”
“哪里,这决计是不可能的事情!”徐昉摆手道。
“不要偏听偏信嘛!”徐老爷子说,“长江水域风高浪险,蒋公麾下有数百万军队沿江布防,再有炮艇往来巡逻,飞机助阵。共产党的军队又没长着翅膀,仅凭几艘帆船何以过江?”见徐昉仍旧一脸紧张,徐老爷子在说这话的同时,就不免有了一些顾虑:“难道是玠儿怕家人担忧,便刻意隐瞒了战争态势?不会吧……”
徐老爷子沉吟片刻,转而对徐昉说道:“或许是这样,但是,县里掌舵的都是一些乡绅名流。尤其是咱们县长,是堂堂正正的国军师长,是从台儿庄战役、武汉保卫战、长沙会战打拚过来的,他舍生忘死抗击倭寇,为国家的存亡立下了汗马功劳,怎么就会倒戈相向?莫不是徐戎他弄错了消息,又或许是……”一语为了,只听前寨“呯呯嘭嘭”,响起了持续的枪声。
“定……定是共匪的武工队打进来了!”徐昉惊道,“咱不能再等了,快些走吧……单是武工队倒也不能拿咱们怎样,只怕就连六支队也跟过来了,那可不是一支普通队伍,听说单武装有近万的人!”
“是六支队?难道……”徐老爷子自顾重复,踌躇不已。他也曾听说六支队很强悍,绝不是这地方的丁保、护院或保安团所能够抵御的。
见徐老爷子来回踱步,沉吟不已,徐昉如坐针毡,再不敢耽搁下去。
“那我先走一步!”徐昉撂下一句,起身离开。但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扭头说道:“叔啊,还是赶快一起走吧!您老恐怕还不知道——就要亡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守疆拓土那是军人的事情,等局势平静我们再回来不迟。再不走那就没这个机会了!我先走一步,咱们绕道而行,到青龙驿去汇合!”徐昉说完,快步离去。
徐老爷子正要安排人去了解情况,只见家人七夹疾步进屋来报:情况紧急,大少爷、表少爷领着人打土匪去了。徐老爷子问进寨的究竟是些什么样的武装,七夹说:“都是一伙土匪,有两三百来人,听口音像是龟山来的!”
听说来袭的就只是土匪,徐老爷子款下心来,传话让家人稍安勿躁,按部就班,各行其是。等把诸事安排停当,徐老爷子正要起身,只见家人徐二慌慌张张撞门进来。
“哎呀呀!”徐二一进门就上气不接下气,赶着说道,“快些把门关死,不要让土匪进来……顶事的人都出去拼命去了,放进来吓着人啊!”又说:“哎哟,这样队那样队的,一茬过去又来一茬,就快不成世道了!来的又都是一些凶煞恶报,不怕掉脑袋的牛人,神不知鬼不觉就打进了寨子,把机关炮给弄得就跟打炸雷似的,这回恐怕再也躲不了了!”尚不待别人插嘴,就又说道:“土匪昨夜死了这么多人,今晚肯定是来报仇的!要是给他们逮到,那还不得给绑树上去千刀万剐吗……”这徐二本原本是沈萍安排去请高天团长的,他进门正事不报,反倒是惊慌失措,扯东唠西,一说就是一气。
“住嘴!”徐老爷子眉头一拧,沉声呵道,“一个男子汉慌里慌张的,你就不会镇定一点吗?”说罢,安排他往前寨去打探消息,打探清楚了立马回转禀报。
原来,昨晚逃走那伙土匪在离开靠山屯之后,口干舌燥,顺路来到位于龟山半腰的另一个土匪窝歇脚。期间,说起了打靠山屯失利的事,自是免不了拿出来做一番探讨。
龟山距离靠山屯百余里路程,那里近年来集聚了一百多号土匪,为首的叫王麻子,使两把驳壳枪,弹无虚发,跟众多匪首一样,这王麻子也是一个不怕掉脑袋的牛人。王麻子早就想打靠山屯的主意,但又觉得仅凭自己实力终究不够,也就未敢轻动。
“决计不可能!老蒋的军队,就连对付共产党的地方武装,也都捉襟见肘,哪里还能顾及区区一个山寨呢,照我说不可能的嘛!”当秃鹫山土匪说到已经攻破寨门,便有军队前来增援一事,王麻子摇头道,“砍竹子逗结,定是瞎猫碰着了死耗子,不然不会这样……非常时期,怎么说驻扎在县城周边的军队,都是不可能随意调动的!”见李六指愣愣不语,缓了缓又说:“不要只一味强调国军如何如何强悍,更不要去畏首畏尾,自我束缚,我听说他们已经在东北那边吃了败仗……现在天下大乱,正是英雄豪杰四起的时候,要弄就弄大一点,正所谓‘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我等有枪在手,怎么可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呢?不如我们两家合并一处,乘靠山屯人得胜不备,集中力量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不不不不……”李六指连连摆手,赶着说道,“军队还没走掉,现在去打靠山屯,就等于飞蛾扑火,那可是在自找死路,自投罗网啊!”
“哈哈!”见李六指兢兢战战,心有余悸,王麻子拍着长满汗毛的胸脯放声大笑,朗声道,“你们不都是从秃鹫山下来的英雄豪杰的吗?怎么就怕起人来了,大不了就是掉个脑袋的嘛。”等缓了缓又说:“别管他是丁保、护院,还是什么鸟的军队,都是两只肩头扛着一个脑袋嘛,咱怕个逑啊!”
“唉,”李六指长叹一气,摇头说道,“你还没碰到过钉子,自然不怕,我这次可是损失了一百多号人马啊!”
“想要去打靠山屯,非靠智取不可,蛮干不得……”王麻子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现在是非常时期,即便是军队来了,这个时候也都走了。等到下午,我们带上几个口齿伶俐的婆娘,利用夜幕做掩护,三言两语把寨门赚开,去杀他们一个回马枪。一则可以给你那些死难的弟兄报仇雪恨,二则可以得到大量钱财和为数不少的枪支弹药。至于以后嘛……”王麻子说到这儿,刻意把话顿住,只把眼睛盯盯地看向李六指。见李六指毕恭毕敬,王麻子得意之余,昂首说道:“说实话,我这地方庙小,出不了真神。等到这事成了,劳烦你引见,我王麻子跟着你一块去拜山头,投到三爷门下,一如当年的水泊梁山,来个杀富济贫,策划搞个聚义厅什么的,让众兄弟都觉得有了盼头,干劲自然也就足了。等到时候一鼓作气,把周围的县城打下,把方圆三五百里的地盘通通收入囊中。古人说得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真要到了那个时候,那我等也像那都头武二一般,得一席之地,谋个座次什么的,之后任凭三爷驱驰,大刀阔斧,协助他老人家去做一番事业!”这王麻子读过几天私塾且又颇通武艺,自视甚高,说起话来也是头头是道,竟敢拿自己来跟《水浒传》里的武松相提并论,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瞅见李六指毕恭毕敬,连眼都不眨地瞧着自己,王麻子更是来劲,提掌运气,以迅雷之势往桌上一击,只听“啪”地一声爆响,桌上水碗翻飞,就连桌子也都震颤起来,大厅内回荡着嗡嗡的响声。
“乖乖!”众匪徒尽皆惊愕,尤其是李六指的手下,就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一个个纳头便拜,连说:“好功夫,好功夫……神,神了……王头领真神人也,我等佩服佩服!”
“王兄文武全才,秃鹫山差的也就是像你这号人了!等明儿我就为你引荐……”见众兄弟也都这样,李六指茅塞顿开,满脸堆笑。
“大丈夫处身立世岂能默默无闻,苟且贪生?便是死了,也要死得轰轰烈烈!”王麻子仰首天际,傲然说道。
“是呀,宁可站着死也不跪地生嘛,怎么就怕了……打吧,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小小的靠山屯算个毬毛,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咱们怕个逑啊!”其他匪徒听说,一个个神气活现,也叫嚷着喊打。
就这样,龟山所有土匪休息至午后,饱餐一顿,倾巢出动。两股势力合起来超过三百,兵强马壮,又带着四五个胆大心细的婆娘,一路气势汹汹,马不停蹄。等到了距离靠山屯不远的地方,天色已晚。眼看接近门楼,大半土匪利用夜幕做掩护,预先摸到门楼两边隐蔽起来,然后让带来的家眷装模作样,一路高声喧哗,相互争执,说些天黑路远,去留不定的话语,想借此赚开寨门。
“干什么的?”门楼上的丁保听见有生人过来,大声盘问。
“大哥哥喂!我们是赶路的,从亲戚边回来,想给你讨碗水喝,使得么?”有妇人娇滴滴地问道。
“你们是哪里人呀?”
“南山人!”门外有人回答。
“就没个男人在里头吗?”丁保再问。
“没呢……”妇人说。
“黑呀,看不见,给迷路了……”
“我的妈呀,饿死我了……”
“歇吧,走不动了……”另有几人则叫嚷争执,有的喊走,有的叫歇。
“等着……这些小娘们也真够胆大,黑天瞎地也敢出门去逛亲戚。这两日四处都不太平,难道就不怕给土匪抢去做老婆吗?”听说是南山妇女,丁保不再有戒备,一面下楼开门,一面自言自语地咕哝着。才把门打开,就被一个土匪婆娘迎胸一刀,“呀”地一声,当场毙命。
“此地不必别处,给老子先把反抗的人收拾了,不要只认得抢啊拿的。要钱要女人有的是机会……”王麻子挥枪叫道。
土匪全数涌入寨门,兵分数路,见人就杀,不一会便占据了前寨。一时间,大半个寨子枪声大作,乱成一团。
丁保、护院全无防备,身处前寨的被土匪围困在院落中,凭借地利各自为阵,拼死抵抗。余者见有贼人掠寨,三五成群,一齐沿巷阻击。尽管如此,由于过太分散,形势十分危急。
正值紧要关头,徐玠、刘武率警卫家丁从后寨赶来,合力阻击。
徐玠巧试敌方火力,见对方打的都是一些土制枪械,再就是几把驳壳枪,且散乱无章,便知定是一伙土匪。
见敌我双方就只隐蔽对射,一时间难以取得突破,徐玠心生一计——让丁保佯装不支,仓皇退却。丁保依计而行,对峙的土匪见状,立刻叫嚣着急追上来。徐玠他们隐蔽于暗处,待土匪错过就从背后射杀,转眼就将这路土匪消灭干净。接下来又如法炮制,连破数路,很快就扭转了颓势。
到了四更天,土匪已经死伤近半。王麻子见掠夺无望,转而挟持了十多个村民,朝向北边去了。
“表哥!”徐玠正要回家,与父亲商量出走一事,表弟刘武赶过来说,“土匪掳走了一些村民,咱们这就去追回来吧?”
“别追了,”徐玠说,“这事让人去报保长,由他去处置得了。时间紧迫,我们还有其他事等着呢!”
“保长走了!”刘武说,“只才开打,保长就领着家人和四五个丁保,匆匆忙忙的从后门走了,用七八匹马驮着东西,看样子是在搬家,想要彻底离开这个地方了。”
“那怎么办?”徐玠有些不知所措地刹住了脚步。
“就由你来领着我们打吧,救人要紧!”刘武说。
此刻的刘武只想着怎么救人,至于徐玠心中是怎么想的,他却没工夫去顾及。见徐玠仍旧迟疑不决,刘武缓了缓又说:“这伙土匪是秃鹫山和龟山来的,凶残得很,尤其是龟山的土匪头子王麻子,使两把驳壳枪,枪法准的出奇。去年还在青龙驿打劫了刘家的迎亲队伍,把新娘子给掳走了。我们要不能把他们救出来,那他们十几人的性命,也就全都完蛋了!”
“是啊,大少爷,救人要紧,我们都听你的,这伙土匪黑着呢!”众人也都说道。
得知村民被劫,保长弃寨而去,徐玠不假思索,当即对刘武道:“土匪退却,必定要从葫芦口经过,你们一路尾随,我绕道赶到葫芦口,切断他们的归路,届时前后夹击……只要把人质救出就立马撤退,不要恋战。”边说边抵近刘武,附他耳边悄声交代:“现在还有时间,你速去通知老爷,就说时间紧迫,土匪劫持了村民,我要赶着去救他们,让他早做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刘武一脸懵懂地问道。
“不要多问,照说就是!”徐玠不待细说,带领警卫疾驰而去。
刘武往家走出不远,就遇家人徐二晃晃悠悠迎面走来,心念一动就把他叫住,把徐玠交代的话重复了一遍,让他去做这个事情。
“可以啊!“徐二说,“这话我可以帮你带到,但你得跟大少爷说清楚,就说高天团长到县城办事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还不晓得。”
刘武说了声“放心!”领着丁保护院,一路尾随,朝向葫芦口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