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抢时间,赶在农忙之前把电站建好,没待三天年过完,徐闯便开始忙碌起来。
从初四开始,一、二、三队在罗主任协调来的技术员的指导下,负责栽杆架线,四、五、六队随徐闯建盖电房、安装管道、夯筑取水坝。男女老少一起上阵,整个工程参与人数超过一千。
供电局一共下来六个人,吃住都在大队上,本来局里安排赵力领队,但他死活不肯,还说了一些难听话,说刘大队长等一干人纯粹就是骗子,不值得他去为他们效力什么的。他那当局长的哥哥知道原委也不强求,就另外安排他人带队过来。
一日饭后,其他人全走了。
“真他妈的太不像话了!”张会计见只有刘大队长在场,一屁股坐长凳上,摆出了一副气哼哼的样子。
“咋了?”
“气死人了!”张会计开口就是一通抱怨,“这伙人咋不像城里来的,吃东西没一点斯文,搞得我一点胃口没有。”
原来,暂时充当厨子的张会计事头多,饭前饭后忙里忙外,等他忙完,桌上仅剩几样素菜,就连罐子里的白酒也给喝个精光,没有他的份了。
“别想着城里人了,”刘大队长笑说,“城里人更馋,什么狗屁他们不吃?就我三姨子家隔壁那个李洪福,梳个大背头,平时穿戴是那样的讲究,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古今中外的事,好像还没有他不知道的,有时就连我也说不过他,看着像是一个当官的,风光得很呢。
“去年二月间,我从西河边路过,见有一个人蹲在河边打理一头死猪,臭得拉瘟。我看那人像是李洪福,便道‘李哥,干啥哩?’他看见我,连忙把脸迈开,转身挡住我视线,跟着就变了嗓子,带有几分厌恶地呵道,‘你认错人了,走开!’我以为他没弄清楚是我,再问,谁知他连头都不回,只沉声呵道‘我说过你认错人了你认错人了,请你立马走开。’我不死心就报了自己姓名,说我姓刘,是靠山屯的。他听了冷声说道,‘我姓王不姓李,你就是一头水牛我也不认得你,干吗婆婆妈妈?’见我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突然提高嗓门,一通咆哮,‘我说过不要惹我生气,不要惹我生气,不要耽搁我做事情!你怎么就听不进去了?请你马上走开,马上……一秒钟都不要当耽搁!’一听就是恼怒万分的样子。
“我碰了一鼻子灰,怀疑认错了人,扭头就走。后来几次遇上,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胀红着脸,说话小声小气,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一见面就喜笑颜开,谈天论地了!”
“这倒也是,没什么油水可捞还只供应二三十斤粮食,这哪会够吃嘛!”张会计听了,转而不无得意地笑了起来,而后说道:“这帮人说起来也真可怜,不怪吃什么都狼吞虎咽。这年头,在我们乡下还有几个麻洋芋可以填肚充饥,住城里的人有个逑啊!只能啃骨头,或是弄一些死牛烂马来解馋,叫我说臭死人了。”
“咋个不是嘛!”刘大队长侃侃说道,“城里人都是这样。吃你饭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称兄道弟报门牌号说友情,让你得空进城找他。临走时还不失礼节,和你握手,定要把面子做足……可你一旦到了城里,按他说的去找,不是没这个人就是没这个号……”刘大队长眉飞色舞地讲了一气,末了又不无感慨地说道:“真他妈狡猾,玩的全是套路,我就曾上过这种干当,搞得连头都晕了,想起来就鬼火死了!”
“那是因为他们没吃的,不好见人的嘛!”张会计说。又说:“唉!这些人,我还真没见过。你才转个身的工夫,他们就把什么都吃个精光,一个个你争我夺,相互指责,差一点就打起仗来了嘛!好在有我居中调停,这伙人才不致生乱。否则的话,早就弄成一锅粥了,还建什么电站……”他话,明显有夸张的成分。
“是啊!都是请来的人,就这个事情你还不好过分去说他们。”刘大队长深以为然,于是说道。
“是了是了,”张会计连连点头,“都是一些外头请来的菩萨,还是少说的好,咱是得罪不起的嘛!别到时候又拔杆子,撂摊子走人。这教训,可是够深刻的了!”
“那当然了!”刘大队长说,“这伙人仗着有一技之长什么的,架子大得很啦,动不动就拆杆子,撂摊子。尤其是赵力那小子,仗着他大哥是局长,根本就不把我几个放在眼里……好在这回他没有来,不然的话,即便不扯皮,他也会找借口消极怠工,把咱的事给搅黄了……”刘大队长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之后话锋一转就诉起苦来:“跟你说句实话吧,从起事到现在有二十多天了,可我却连大队上的酒肉是什么味道都没尝过,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几个满嘴流油,那滋味,简直让人难受死了。”
“咋不是嘛!”张会计口中这样说着,其实心下却不以为然:“哼哼,你这个当大队长的什么没得吃,今天东家明天西家,满寨子到处去跑,还要给说的冠冕堂皇,看上去像似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不一会,刘大队长便有了主意:“这样吧,后天就最后一天了,按计划明天不是要杀鸡款待吗,咱两就着将他们一军——等煮鸡的时候,你往里面丢上几粒包谷籽,等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敢不敢放开肚皮来红撑黑胀。”
张会计会意,连连点头:“要得要得,就这么整,只是别让支书、闯子他们晓得,否则咱不好收场。”
“晓得个屁,”刘大队长大喇喇地说,“我两个做的事情,定叫他们连风都闻不到。”
第二天,将要开饭。
刘大队长赶在前头,进门便说:“砂锅炖鸡,好香哦!”说完,赶去揭开锅盖,装模作样地用勺子翻弄。
“咦,怎么会有股怪味哩?”刘大队长一面搅动,一面将鼻子凑近锅边连着吸了几下,之后皱起眉头说道。等掏起了包谷籽,刘大队长这才故作惊诧地黑下脸来:“吃个逑毛!这是谁干的鬼事?不怪得我闻着有股鸡屎的臭味!真他娘的稀里糊涂……”
正准备碗筷的张会计听见,连忙赶过来,只随便瞟了一眼便骂声不断:“整个逑啊,这个徐二先生,开什么国际玩笑,把好端端一锅鸡肉给整得不干不净的,这……这咋个吃哟!”
“没事!”供电局的人赶过来,看了说道,“这个简单,把汤倒了,重新换水淘一下,加盐再煨。”
“等我瞧瞧再说!”张会计边说边把鼻子凑上去虚晃一下,然后皱起眉头说道:“怪事,不就是肠子整得不干净吗,它咋就这么臭呢?熏得我头都晕了”边说边把目光投向围坐桌边的人:“你几个都过来闻一下嘛,看它还能不能吃……”
“不……这都怎么搞的嘛……太扫兴了!”围坐桌边的人有的摆手,有的摇头。
“吃不成了!”刘大队长把手一摆,“一大股的鸡屎味,这个吃得下去吗?吃了只怕会拉肚子得肠梗阻什么的,真要那样,那可就挨不得了。”而后又抱怨说:“太不像话!这个徐二先生,做事从来都是狗屁倒灶的。吃饭时候去上茅房,弄脏了手,转回来连洗都不洗,端起碗来直接就吃。”说到这儿停顿下来,把眼四处扫瞟,见众人都不吭气又说:“这老者,一身馊臭味,就连吃饭都会把手伸进胳窝去掐虱子,弄得满手是血都不在乎。平时就只会嚼嘴巴子,依赖不得,到我家我连门都不让进,你们怎么会喊他来做这个事情?逗起鬼火来,等会我连砂锅端出去一起砸了!”说完,赌气“啪”地一下合上盖子,怒气冲冲回到桌上。
“快莫生气了,这事只能怪我太大意了。”张会计假装不安,连声道歉。
众人大为扫兴。
“吃不成那就算了,没必要去生这么大的气嘛!”负责带队的中年男人无可奈何地说道。
“招待不好你们,我心有愧嘞!”刘大队长一脸汗颜,喃喃说道。
“唉,我们之所以没口福,都怪那个弄鸡的老头把事情给搞砸了……”中年男人叹道。
就这样,所有人都再不提那吃鸡的事了。
待到晚间,刘大队长和张会计瞅机会把鸡肉端回家,叫上刘大栓、刘大山、张会计等几个气味相投的朋友弟兄,猜拳划掌,挑灯夜战。
“就为了吃一只鸡,你今儿当众把徐二先生的名声给弄臭了!”酒足饭饱之后,刘大队长凑近张会计,嬉笑说道。
“也不完全,不过是让他背口黑锅而已。”张会计一本正经地说道。而后又说:“好在除了我两个,其他人都不晓得这事。”
“那鸡真是徐二先生给弄的?”
“咋不是!是我故意让他来做。他还说那是他的专行,等晚上要设法把鸡头留给他……”张会计不无得意地说。
“吓,这老东西想得倒美,可惜他要的鸡头,这会已经钻进我的肚子了!”刘大队长手拍隆起的肚皮,大笑说道。之后又说:“你还真会演戏,一副庄重神态,看着就跟真的一样。”
“哪里哪里!”张会计摆手说道,“还是你有水平,就你那生气的样子更是逼真,让这么多人没一个敢怀疑,都觉得就是那么回事,太让人佩服了!”张会计边说边竖起了大拇指,让刘大队长很是受用。
“我瞧你两个做搭档倒还默契,跟支书、徐闯比起来要强多了!”刘大栓说。
“整个大队上不就才五个人吗?”刘大山分析说,“只要再加上张彩凤这个烂婆娘,那就是三比二了,那我们这派就占了绝大多数……支书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等到选举时候他下你上,把大队长的位置让给徐闯,让大栓回锅去做民兵营长……把枪杆子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才是最重要的,等到时候也弄一把来给我玩玩,让我也过把枪瘾……”
“没这么简单!”刘大栓说,“要想当支书,还是得靠公社刘书记发话!”
“放心,刘书记对我好着呢!”刘大队长嘴上这样说着,心却不自然地想起了张彩凤。一想到那日发生的事情,他就恼怒不已,气不打一处来:“他妈的,都是那个什么鸟的李副部长来的不是时候,他们来的时候,正好我不小心把门给关上了,引起了误会。否则,我也就不会给人按在地上,用绳子来捆了……现在弄得满村子到处乱传,说我如何如何……赵振这龟儿子呢,也有了提防,时常来大队上窥视不说,就连张彩凤也都见我就躲,不给我机会申辩!大伟他妈呢,也都唠唠叨叨,说我这样不是那样不该,干嘛要惹上那狐狸精,弄得一家人都抬不起头来……我说那根本就是一场误会。我都已经老了,怎么会去做那种无道的事情嘛!可她就是不信……”刘大队长像是在倒苦水一般,一说就是一气。
张会计说:“还提她干啥,过去就过去了嘛!”
刘大栓说:“这妇人倒是有几分姿色,只可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太不值得了!”刘大山借酒壮胆,昂首说道,“一不做二不休,我要是大队长,早就把她给干翻了!省得整了张名挂榜,不醒不臭的……”
“屁话!”刘大队长眼睛一愣,“你这话是咋说的?我瞧你怕是不想活了?”等缓了缓又说:“还想弄把枪去过过瘾,似你这般,谁敢把枪给你了?”
“说说而已,说说而已!都是自己人,大队长怎么就给当真了嘛?”刘大山一愣,立马就赶着澄清。
电站建设在供电局来人的指导下,经过靠山屯人的全力以赴,只用了21天时间,整个工程就全部竣工。
二十五这天下午开闸试机,一切正常。电随之通向各家各户。
有了电灯,靠山屯人着实兴奋了好几天,尤其是在头个晚上,好多人家兴奋得一夜未睡。
徐闯爷爷见楼杆上的灯泡比燃起的柴禾还要亮堂,将烟斗凑了上,连咋数口,却不见烟冒。
“怪事!”老人不解,皱起眉头说,“这鬼东西,瞧着比火子还刺眼,怎么就点它不燃呢?”
旁边的人说:“各有各的用处,它是用来照亮做事的,它不认得你的烟枪哩!”
“这个怎么可能……要照这么说,它是会欺生了?难道它就只认得我大孙子吗?”老人皱起眉头问道。
“也不认得他。”
“浑说,它不是他整出来的吗,怎么就不认得他了?”老人一脸奇怪地问道。
“它……它是不认得人的嘛,它就只认得照亮……”那个人想了想,结结巴巴一番解释。
“哪它是不讲情面了?连汽车都认得,见了人‘爹爹!爹爹!’地乱喊乱叫,多远都能听到,但它就只会一个声儿!”老人说完,耸肩一笑。
“那是个活宝贝!”那个人想了想,便自以为是地说道,“那汽车是个会跑路的主,跑起来比花头领还凶悍,也长了两个会射电的眼睛,神得很呐。但这明晃晃的东西却是个死宝贝,就像一个凳子摆在墙角,不认得人的。”
“哦……”老人听了,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随后,那人又不懂装懂地说:“这东西死板得很呀,哪怕黑乎乎的,你要不轻轻动它一下,它还不让你瞧哩!”
“这倒给你说着了!”老爷子颇有同感地说,“我屋里那个也是这样,定要在它头上‘嘚’地按一下,它又才睁开眼睛!”
没几日,二巧回到娘家。
二巧说,她们村支书闺女黄艳是高中毕业,还没许配人家,人品学识都没说的。就那模样,水汪汪的,怎么说与赵家那小的也不相上下。
二巧要弟弟跟过去相相,相准了再想办法。
徐闯说:“才从部队回来半年不到,还一事无成,哪就只想着去讨老婆了!这个事情起码也得等上一年半载,等做出点成绩来再去考虑嘛。”
“你都多大年纪了?”二巧一脸郑重地说,“你再不要犹豫了,如果成了,也可气气她赵家,免得那蛮婆以疯作邪,老是欺负人。”缓了缓又说:“自从咱爹没当官,就连两个老人她都不放在眼里了,时常与人在背地讲一些风凉话,说的难听死了!”
母亲听了一脸拘谨,几乎连脖子都硬了,过了一阵才平静下来。
见徐闯依旧没吭气,二巧又道:“还好老天有眼,让她遭到报应,变得疯疯癫癫,不然的话,不知咱家又要遭受她多少的委屈,尤其是自从咱爹没当大队长,她和刘大麻子就狗眼看人,说我们家怎么怎么,如何如何……” 二巧一说就一堆。
“不要说了!”徐闯听不过,打断说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不要再扯远了,我的个人问题等以后再说,不要烦人嘛。”
“看你说得简单!”母亲坐正身子,不无忧虑地说道,“我的儿呀,你也不去想想——人家哪家闺女会白痴痴地养着等你了?横竖你得为我争这口气哩,咱家再不能叫人瞧不起了!”隔会又说:“你怕是不晓得,就赵家那小的,三天两头就有人上门提亲,连门槛都给人踢烂了,可她却连大气小气都不吭一声,从没拿正眼瞧人,眼光竟比死了那个还高。听你姐的话,收拾收拾,等明儿就去,免省错过,莫等以后见了是块料,那时你又后悔了。还有那个姓罗的老师,像她这种人是不能进咱家门的,搞不好就会让村里人笑掉了门牙……”
“什么进不进能不能的,我听着就烦!” 徐闯不爽,即刻反驳。大概觉得太过,缓缓又才说道:“常言说‘冤家宜解不宜结’,雪雁与她姐姐是有区别的,并不刁钻古怪。就拿罗玉梅来说,她在这里,辛辛苦苦地为我们教育孩子不说,还帮助我们建起了水电站,她有什么错了?”最后又说:“对于这些人,我们要正确看待,应该感谢才是……你们再不要背着别人谈七论八,把自己不待见的人,给说得一无是处,这样做不好嘛。”
“各事归各事,不要混为一坛!”母亲冷声说道。旋即又道:“不管谁人,既然想进我家的门,那就不应该有什么鞋歪脚错,免得到时候连我这个做婆婆的,也都让人耻笑。”
“就是!”二巧不失时机,跟进说道,“真要没个差池,是那个通情达理的人家,我还巴不得呢,谁又管得着你了?”
“不要只在背后说人,有本事你就当面去说。”徐闯火了,转眼就把怨气撒向了二姐。
“当着她面我也敢说,这有什么怕的?一娘所养,哪能有多大分别?”二巧也不示弱,冷笑说道。未几又道:“你不要尽为她人帮腔说话,就拿那个罗老师来说——虽说为人师表,但她在背地里也不是什么正经的货色,她的所作所为,说起来羞死先人了,你又不是没有听说!”
徐闯听了,给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儿子不再说话,母亲以为给说他心坎上了,便即趁热打铁:“你怕是没听人说,‘大的那个哄了闯子,害了冬生。小的更是个狐狸精,不知等到了以后又要祸害着哪个!’这事悬得很呢,又是正月十五的生日!”
“听听!”二巧瞅着弟弟,冷声说道。
徐闯扭头别处,不愿吭气。
“男怕初一,女怕十五,这些都是有讲究的,明白人忌讳着呢!”见弟弟不说话了,二巧旁敲侧击地说道。
徐闯越听火气越大。
“这都什么年代了?”徐闯拉长脸说道,“你们做人就不会学着厚道一点吗?都放卫星、上月亮了,还只认得搬些老黄历来说三道四,无端伤处他人,连这样难听不靠谱的话也给说出来,难道就不怕日后给人笑话吗?反正我是早听腻了。”
徐闯说完,起身摔门而去,弄得姐姐、母亲忐忑不安,一阵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