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徐玠离开那一刻始,靠山屯就枪声不断,徐家老小全都聚集到了后厅,一个个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这时,天已渐亮。
“这里断不能再住下去了,还是赶紧到省城去,免得兵荒马乱的。”老夫人惶恐不安地说道。
“……还是留在乡下好,这个时候省城也不太平,留在这里反而会更好一些!”徐老爷子不为所动,正坐说道。
等儿子迟迟不见归来,徐老爷子心绪难安,但他却丝毫也不显露。
“保长走了!”正值此时,家人徐二快步赶进屋来,凑近徐老爷子说道。
“怎么,他还真的走了?”徐老爷子一愣神,旋即皱起眉头问道。
“真的走了!用七八匹马驮着东西,带着十多个丁保,走得匆匆忙忙……可能知道前门有土匪堵住,他是从后门走的,看样子他们一家是不准备回来的了!”徐二绘声绘色地讲道,就如同他亲眼所见一般。
“哪又是谁在领着人打土匪呢?”徐老爷子问。
“是大少爷和表少爷呀!”徐二说,“土匪劫走了不少村民,其他人都没这个本事弄,他们就赶着去解救了嘛……”等想起了什么又说:“对了,有两件事我忘了说了。第一件,昨天晚上少奶奶让我去南村找高天高团长,可高天一早就进县城去了,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去跟大少爷说。另外一件,老爷让我到前村去打探消息,在寨子外头撞见表少爷,他要我告诉老爷早做准备,还说是大少爷说的!”
“那你现在才说?”徐老爷子把脸一沉,皱起眉头问道。
“老爷啊!”徐二打了个哈哈,“这几日外头乱轰轰的,又到处都有土匪出没,咱们这么大的寨子,走路左弯右拐,绕来绕去的,单是前寨就得半天时间。尤其是在晚上,夜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有灯笼在手也不敢就用,只能靠摸着走路,等差不多天已经亮了……”其实,这徐二虽然年纪不大,但他素来懒惰,只靠耍嘴皮子吃饭,平时诸多事情都只依赖刘武。他见土匪被打跑了,觉得没事,加之连着几日休息不够,颇感困顿,于是,待刘武一走就回家偷着睡了一觉,以致来得晚了。他怕徐老爷子怪罪下来,便设法找一些理由来搪塞。
“罢了罢了,你,你下去吧……”徐老爷子本想责备几句,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只摆手喊走。
徐二一走,徐老爷子就反复思忖:已经延误了这么长时间,即便现在就走,等赶到县城也已经是下午的事了。瞧这局势,一旦驻扎县城的军队如期开拔,没有军队随行,要想平安出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想到这里,徐老爷子倍感焦虑,但又不便与夫人、儿媳来明说。
“老爷说的也是!”老夫人说,“但是,只要到了省城,万一有事,也好有个商量的呀!”显然,老夫人是想离开靠山屯去省城,以便得到娘家人的帮助。因为,徐玠舅舅家在省城不但有钱,还很有势力。
“还是等玠儿回来再打主意,军队走了,路上难保太平。”徐老爷子心中虽有波澜,但语态却异常沉稳。
考虑到众人彻夜未眠,徐老爷子把他们集中起来统一交代:“坐等不是办法,大家各自回屋歇息。不要无事两头忙,有话等他两兄弟回来再说。无论怎么说,这天一时半会还塌不下来!”
沈萍听了,闷闷不乐地回屋安歇,直到有人叫吃午饭。
到了下午,还不见徐玠、刘武他们归来,也没他们的任何消息,整个屋里的人更是忧心忡忡。
沈萍曾几次到寨子门楼上眺望,但却不见丈夫的踪影。惟有那寨外流水,天边寒鸦,隐隐没于天际。
一时间,禁不住愁肠百结,泪水潸然。
当天边最后一抹残阳即将为薄暮所吞噬,一行沉重的身影从北边缓缓走来,完全没了归来的喜悦与胜利的狂欢,就连一向清脆的马蹄声,也都显得格外的沉闷与单调。
徐玠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嘱咐所有的人,一旦父母和家人问起,就说表弟回家去了,暂且瞒过。之后,与归来的人一道,将刘武、张扬的尸体抬到南山脚下,亲选一块墓地草草掩埋。
“要记住啊!”徐玠先环视一眼周围人群,然后回头凝视跟前的两柸新土,轻声嘱咐,“左边是刘武,右边是张扬,他们都是为了拯救咱们靠山屯人而献出年轻生命的!以后每逢清明要记得来给他们培土上坟。如果可能的话,就简单立一块墓碑,给落上他们的名字!我,我此生恐怕是不能够再回来的了。要见,恐怕只待来世……”在说到“只待来世”的时候,他的语气格外沉重,格外悲呛。末了又是一声长叹:“唉……八年抗战虽然迎来了最终的胜利,但当初有谁料想得到,只才四五年时间,就会国破家亡,乾坤颠倒,出现了这样让人始料不及的结局?可悲哪……”
一句发自肺腑的话语和一声沉重的叹息,让在场的人尽皆愕然,却谁也没敢吱声,只不时投来疑惑的目光:这结局怎么了,他这都什么意思呢?他,他怎么就不能够回来了,还说要见只待来世,这可是他的家乡啊?这里有她的父母、妹妹、妻子,有他小时的玩伴,有他熟悉的山山水水、亭台楼阁……
离开南山的路上,徐玠曾数度抬头,看着那轮默无声息,正徐徐升起的皓月,泪如泉涌。
三娘家在葫芦口外一个偏远的山村,而刘武则是三娘唯一的儿子。徐玠不知道等将来该如何来和三娘说这件事,更不敢把表弟的死讯去告诉家人。在这个时候,他只能将所有的悲怆与伤痛都留给了自己。
沈萍一直在大门口候着,直等徐玠归来才一同去见公婆。
“表弟呢,怎么不见回来?”没见刘武,母亲一脸疑惑地看着儿子问道。
“打散土匪后,他,他就着回家去了……只有三娘一人在家,他不放心呐!”徐玠唯唯诺诺地答道。其实,在这个时候,屋里人并没心思去深究刘武去向,只要他没事就好。
“这表少爷也是,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走开!这么机灵的人,难道就这么不懂事下,就感受不到危险了吗?”吴妈皱着眉头一通抱怨。等想起了什么,就又转换口气,缓缓说道:“唉,毕竟,毕竟他还年轻,没经历过大事嘞……”
屋里人听了,越发不安,全都凝眉不语。
“急也没用,等明儿一早我去把他叫回来就是。等到时候把他娘也一起接来,省得牵牵挂挂的!”一旁的七夹说。
“算了!”徐老爷子摆手道,“回去也好,值此乱世,但愿他母子能够平安!这年头别无所求,能够平安活着就算福气……”
从儿子忧郁、焦虑的神情,徐老爷子似乎已经预见到了结局,心头禁不住为之一颤。但他随即镇定下来,一如儿子说的全是真话。
“只怕是……只怕是……”徐母望着儿子,嘴角颤动,欲言又止。
“难道表弟他已经……”沈萍见状,更是惶恐不安。
“张扬呢?”见只有手缠绷带,一脸肃然的刘杰立在门外,母亲转而问道。
“张扬他……他还在后头!”徐玠又是一阵迟疑。
“怎么……”母亲满是疑惑地看着儿子。
“算了!”徐老爷子止住众多的疑问,缓声道,“还是赶紧让人传饭,有话待会再说,吃饭要紧,都饿这么长时间了!”
桌上,徐老爷子开门见山地跟儿子说:“县城里的驻军已经开拔,保安团则准备倒戈,形势急转直下,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容不得我们再作思量,但不知你有何打算?”
“什么……”徐玠一惊,立马就变语塞了。他知道没有军队保护,对他一家来说将意味着什么。原本指望到了县城就有部队护送,现在部队提前开拔,就把他的计划给打乱了!
“这事不用急,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这里!”徐玠诺诺应道。稍作停顿就又皱起眉头,用怀疑的口吻,看着父亲问道:“驻军提前开拔,您老又是怎么知道的?”等弄明白了就又说道:“没事,县城里我还有其他可以依赖的朋友,届时他们会全力协助……”他嘴上这么说,心却没底。因为,他们已经长时间没有联系,就现阶段的紧迫形势来说,这些人都是不能留下也不敢留下的,他们极有可能已经离开乌蒙山,漂洋过海去了异国他乡。
“能走自然好,但我和你娘是不准备走的!”徐老爷子不为所动,缓缓说道。
沈萍、徐玠虽说一脸诧异,但也都没敢发声。
“我一直没跟你们说——自从回到乌蒙山那一天起,我就曾发过一个重誓——此生即便是天翻地覆,我也不会再次离开。却不料一语成谶,说来也真是天意啊!”或许是看出了儿子、儿媳的疑虑,徐老爷子郑重其事,一番解释。
局势是如此的严峻,徐老爷子显然是担心老两口会累及儿子、儿媳,想找借口滞留下来,让他俩能够少些挂累,脱身而去。
“什么……”徐玠一脸愕然,愣愣不语。
“不会吧……这个,这个怎么来说……”沈萍倍感沉重,宛如有块巨石压在胸口,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就连说个话,也都变得结结巴巴,词不达意了。
见儿子呆站不语,儿媳也都是支支吾吾,徐老爷子明白他两已经乱了分寸,就话锋一转:“但是,玠儿、萍儿,你俩务必是要走的,耽搁不得!非常时期,玠儿可把萍儿送到你舅舅家,拜托他们照看。时局如此动荡,他们必定是要走的。玠儿是随军还是随舅舅一家你就自己看着办吧,国家有难,我也不便让你甩开手置身事外。还是那句老话,‘身为军人,虽说各为其主,但行事须得有个准则,任何时候都不得伤及黎民,残害百姓!’至于凤靚,自有你外公、外婆、舅舅、舅母一大家子的呵护,想必是不要我和你娘去操那份心的了!”
徐玠默然不语,从他那蹙起的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担心、牵挂着什么。
徐老爷子看在眼里,放缓声调谆谆嘱咐:“现在还早,你稍作歇息,到了三更天即刻动身。家里还有一百二十个大洋,留下三十个让吴妈明儿一早打发下人,在顺便发放一些粮食,将他们全都辞退。讲清楚,时事艰难,已无力相顾,让他们各自谋生去吧,其余的你可一并带走。”
徐玠与沈萍听了,虽然不时把目光投向对方,却谁也没敢插嘴吭声,就连大气也都不敢出。
“我和你娘都已经老了!”饭后,徐老爷子异常淡定,缓缓说道,“我已别无所求,只要留得几亩薄田,我们自食其力的本事想来还是有的。虽说有的活计已不大熟悉,但也还有吴妈来帮衬着。”
随后,徐老爷子一脸肃穆,抖身朝向窗外那轮正在升起的皓月,拱手说道:“天可怜见,我徐家祖上有德,从没做过祸国殃民的勾当,相信上天是会有所眷顾的……你夫妇此去当自珍重,勿以你娘和我为念!” 稍事歇息,复又叹道:“唉,交通瘫痪,邮局歇业,也不知道你外公外婆的身体如何,他们这时也许正在为我们一家子的处境担忧着呢。你二人到了那里,可照实说了,务使他们不必牵挂,我和你娘留下来亦自有道理……”徐老爷子说到这里把目光四处扫瞟,像是在搜寻、查证什么。等返回到儿子、儿媳脸上又才目光坚定,侃侃说道:“你外公外婆年事已高,如若不想再到外头去四处漂泊,可传话让他二老暂居省城,待局势稍微平静,我便上去接他们下来颐养天年,省得你娘时常叨念,我呢,也可就此尽尽为人女婿的孝道。说来惭愧,他二老非但没享着我和你娘什么福,反倒受了一些挂累!”说完,调头看着已是半痴不呆的老伴,缓声道:“夫人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可一并说了,就你那小心眼儿,免得日后又牵肠挂肚的!”
老夫人一脸悲戚,半晌,这才唯唯喏喏地说道:“我也没什么说的,既是如此身不由己,记住你爹的话便是,只嘱咐你二人在外头注意身子,早些回来罢了,莫要让为娘我望穿了双眼!”稍后,又自言自语,自顾叹道:“唉!要是有刘武在,让他也随你们去,多个照应,也不致让为娘我如此的担惊受怕啊!”
徐玠听罢,只把头低着,好长时间不敢仰视。
“父亲、母亲大人还是一并到外公家再作打算,你们要是不走,做儿子的又如何能走?”徐玠下跪恳求。
“唉!”徐老爷子瞅了一眼早已经落魄的老妻,仰首叹道,“我已年过六旬,你娘也是半百之人,俗话说‘落叶归根’嘛。”见儿子儿媳也都愣愣不语,缓了缓又说:“我们已不习惯外面的生活,也不想再次离开故土去四处飘零。你两都还年轻,说不准过十年八年转回来,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退一步讲——即使到了那时,我和你娘真的等不及已然仙去,你俩带了儿女回来,也还可以给我们扫扫墓、上上坟什么的。再说了,人活百年,焉能不死?我徐家的列祖列宗在上——只要你们能好好活着,等将来为我徐家光耀门庭,延续香火,那我和你娘即便是到了黄泉,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沈萍听了,慌忙下跪,叩泣道:“公公婆婆春秋已高,既不愿走,媳妇我又怎舍得弃之不顾?莫若让媳妇留下来早晚侍候,以尽孝道,免得徐郎在异乡百般牵挂!”
徐母悲戚,颤颤巍巍地抖着一双小脚来扶媳妇,哀声说道:“我的儿哪!你……你既已怀了我徐家的骨肉,当自珍重,便是到了省城,也有众多亲戚照看,也强似在这里缺医少药的!”徐母在说这话时已几近哽咽,曾数度停顿下来。
“荒唐!”见媳妇依旧不肯起身,徐母老泪纵横,颤声责问,“万事只丢一边,保全要紧。哪里还能迁延时日,顾及我等将要下土之人?”
沈萍听了,更是伤感,只禁不住那满脸的泪水,摇头说道:“此去千山万水,且不说交通不便,单只兵荒马乱一项,就已够徐郎费心的了!我若再去,更是累赘,倘若再生枝节,如何是好?”说完已是肝肠寸断,整个身子也都伏倒在了地上。
徐玠见状,更是惶恐,联想自己在回来的路上曾数度受阻,知其家人厄运难逃,心中越发不安。
徐玠父母见媳妇死活不走,思其所言也不无道理,只得作罢。唯三番五次告诫儿子:休得缠绵,快快回屋歇息,养足精神以便上路。徐玠母亲和奶娘则赶着去收拾行囊,为儿子启程去做准备。
徐玠至内室,和衣而卧。沈萍则驻守门外。
这个聪慧可人,却又可悲可怜的女人,她或许是怕下人打搅,又或许是已经预见到了一个没有结局的未来,想要利用这最后一点时光,为此生再不能相见丈夫守夜,刻下一段缠绵、永恒的记忆!
此时的月亮出奇的明朗,仿佛是在准备见证一场即将到来的别离场面,它莽莽苍苍,辉映着婆娑的树影;浏览着幽静的门窗回廊;俯视着孤寂的亭台轩榭、云影波光,使得整个后院显得格外的孤寂、冷清与空旷。
到了三更天,吴妈过来。她见徐玠尚自酣睡,不忍心去叫醒他,只痴痴地立在窗口望着。
沈萍见状,走过去轻轻推了一下徐玠肩膀,在他耳边柔声说道:“我的人啊,是时候了,你起来吧!我知道你很苦很累很不情愿,但你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歇息了……”缓了缓又说:“只要平平安安离开这地方,你我就有团圆的机会,咱们夫妻就能重新聚首,让破镜得以重圆!”
徐玠闻声,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吴妈见状,转身离开。
沈萍端来一盆热水,默无声息地伺候徐玠洗漱。完了止泪交代:“君此番别去,恐后会无期!再有四月,妾将临盆,弗论男女,须有姓名,请君斟酌,此乃其一;照看善待公婆乃妾分内之事,在一日守一日,不离不弃,请君勿以为念,此乃其二;今日是民国三十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妾与君约,便是到了天涯海角,十年之内,不得再娶,之后,妾不复再问,此乃其三;但有机会,从速归来,抚儿育女,侍奉父母,不可迁延时日,毁我徐家孝、廉、恭、俭之清誉,此乃其四。”说完,泪眼视夫,见其一脸凄惶,遂又叹道:“唉!你我虽说聚少离多,但夫妻十年,情深义重!此四者,请君谨记。”说罢,轻叹一声,转至庭中双手合十,仰天跪拜:“愿上苍赐我夫妻必能重聚,妾此生亦不复他人矣!”徐玠听罢,不甚凄凄。正纠结,其父又命吴妈来催启程。
徐玠来到书房,提笔写下“瑾(谨记)、雁(归雁)”数字,拟为腹中儿女之名,一并诠释自己谨记爱妻尽早“归来”之嘱咐。完了掷笔于地,转至后堂,已是三更天了。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不肖子玠给二老磕头,儿无力保家,今当远离,不胜惶恐!乞二老恕儿不孝之罪,儿当谨记教诲,恳请二老保重贵体!儿此番离去,不知,不知……”
“去吧!”徐玠还想再说什么,只听老父一声断喝。抬头已见他老人家扭头别处。母亲掩面,似在低泣,但都不再理他。
徐玠知道此乃诀别、促催之意,不容耽搁。只得三跪九叩,拜别祖宗牌位,提脚挥泪,顾盼离去。
只那吴妈跟了出来,娘儿间虽然心有万语,但却各怀心思,终究一言不发。
出得门来,徐玠跪拜吴妈,将父母、妻子一并托之,蹬上早已准备好的马匹,与警卫刘杰一道,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四月二十七日,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详低面,含羞半剪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这是五代时流传于民间的一首古诗,它以第一人称的手法,道出了柔弱女性对于生死离别的伤感,仿佛已是魂梦俱断,虽然年代远了,但千百年来,此类事情却又比比皆是。只是,不同的时空背景,所铸成的伤痛却又有所不同。
沈萍生怕给即将别去的丈夫再添离愁,只在暗处借月寻影,再没露面。但她却又一路尾随,直到门口。她之所以用她那纤细颤抖的手把嘴捂住,只为不哭出声来,她步态摇摆,不能自持。
在淡淡的清辉底下,没人能够看得清楚这个可怜女人凄惶的面孔和她那满脸的泪水。也没人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撑着她,目睹丈夫的身影,于霜风中渐行渐远。
马去得远了,她随之远去的魂魄,却因为惦念公公、婆婆而变得踌躇起来,在冥冥之中迷失了方向。自顾不暇的游魂,借着那轮孤独而愁苦的皓月,于千山之中踯躅而行、辗转徘徊,在公公、婆婆,和她那永远不可能再找回来的丈夫之间,取舍不定、两处难寻……
长歌当哭!在这个艰难的时刻,没有人会想到她,完全没有!只有西边那轮即将陨落的明月,在无声无息地俯视着她那孤独而愁苦的影子,在这个完全陌生且又没有人渊的地域冷冷清清、寻寻觅觅……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枪声打破了宁静;信仰撕裂了族群;资产葬送了性命,这个来自远方,于迷茫、困顿中忽然惊觉到,她所珍爱的一切都必将化作灰烬的女人,由于几近绝望,她是那么无助,那么可怜!
沈萍去了魂魄,颤颤巍巍回到屋里,即刻倒地,气若游丝。众人掐住她人中叫唤了半日,全无声息。婆婆见了,慌忙命七夹赶着去请医生,让人把徐二也叫回来,所有人轮流照看,日夜不歇。
沈萍牙关紧闭,汤水不下,躺了三日,方才悠悠醒来,一醒过来就忙着挠自己的头发来看个究竟。见青丝依然,红颜未改,便长吁一气,含泪讲述:
“我找他不见就四处寻觅,没日没夜,越走越远。最后,在苏北一个不知名的山岗上,我在无意中遇见了哥哥。他像是知道我的来意,见面就说,不要找了,你这一生再也见不着他了,要见恐怕只待来生。我就问来生是什么时候,是哪天。他回答不出,只一脸悲戚地和我说,你别问了,这都是宿命,是不由得人的。我却情不过,就放声大哭,说我不相信有来生,不相信宿命,更不相信他会一去就杳如黄鹤,不再复返。既然他还活着,那我就怎么都要找见他,告诉他他有父母,有妻子,还有尚未出世的孩子,让他再不要从军,再不要杀戮!要么回家和我们团聚,要么带上一家人去远走高飞,去一个能够远离战火,远离杀戮的地方。不然的话,即便化作孤魂野鬼四处流浪,我也不愿再回到故乡,回到靠山屯。哥哥说,你还是放弃吧,事情已经不可逆转,你还有公婆需要照看,有孝道要尽,千万不要让徐郎他有太多的牵挂,否则他会于心不安,而你,也会于心不忍的,不如就此做个了断。说完,让我原路返回。我嘴上答应,但心,却怎么也不情愿,走出一程就又折回去,绕开遇见哥哥的那个山岗,再次没日没夜地去找,历经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寻遍了千山万水、南北东西,找到头发白了也找不见。最后,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大荒山上,我撞见了一个老态龙钟,满头银发,手持拐杖的老婆婆。她对我说,别找了,你怎么用心都是徒劳无功,怎么颠沛流离,都是在空劳牵挂。见我愣愣不语又说,放弃吧,这是天数,而非你个人的能力所能逆转!我说,他是我的灵魂,是我生命的全部,他要不在,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即便是地老天荒,我也得追寻他的足迹,把他给找到。并且,一再地问她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她彷徨无计,只一脸无奈地说,既然你这么秉持初衷不肯退步,那就等河清海晏,等天下太平,你或许就能够见到他了。我问她要等多久。她说三十年来还家国,你就等他四十年或五十年吧,等那时你或许就能够与他同眠。我说,我这般年纪头发就已经白了,而曾经引以为傲的容颜也早已经逝去不见,怎么还能够见他,况且还要等四十年五十年的?见她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又说,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已是地老天荒,而等待他回来的,也只怕是荒冢一堆罢了。说罢,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她说你别哭了,你就是把眼泪哭干,把眼睛哭瞎也是枉然,各自回去面对自己应该面对的一切,承受自己本当承受的苦难,甭管是地老还是天荒,是容颜不老还是荒冢一堆,反正现在的你还是旧时的模样。说完,在我背脊上推了一下,让我快走快走,说家里人等急了。我一飘忽就离开地面,身后犹自听得她一声长长的叹息和一连串奇怪的话语——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思君兮君不知。汝若把心寄明月,随风越洋向东觅。东海有岛亦有礁,暗礁阻隔难回还。纵使两情深似海,云稠雨横相见难!’见我痴痴呆呆,一副懵懂样,就又一声长叹,说,若是不懂,我再说与你听,你可用心记住。至于能否参悟,那便是你的事了。说罢,提高声调快速诵吟,‘一水中分两河山,一大一小两茫然。若问此景知何似,恰似魏晋穷尽事。万里汪洋尚能度,度尽苦难与劫数。咫尺天涯未可期,期时洒泪泪沾衣。汝思汝念汝缠绵,他想他盼他盘桓。从此徐郎是路人,归时尘土掩红尘……’我虽明白她话意有所指,但一时间却也参不透、悟不了,就只朦朦胧胧,似懂非懂。等到最后,在我即将着地的那一刻,又随风跟来一通绕口的,我不太明白的禅语,什么‘老便是了,了便是老。恩也好,仇也好;情也好,义也好,黄土一抔,一了百了……’我来到院子里,站门口一瞧,我的身子躺在床上,众人忙前忙后赶着服侍。而婆婆呢,正在向神灵祷告,祈求祖宗保福保佑,保我平安吉祥……”沈萍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使得在场的人都大为惊讶,都道怪事怪事,怎么才三天的时间就历经了春夏秋冬,走遍了千山万水,遇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莫不是灵魂出窍了吧?
“一点不奇怪!”徐二说,“她哥哥沈浩沈旅长就是在苏北战死的,死后被安葬在了苏北的一个无名岗上。”见众人报以怀疑的目光,缓了缓又说:“这事我也是听大少爷说的,他让我不要告诉少奶奶,免得惹她伤心流泪……”
“那你还说?”七夹怪道。
“这时候不说不行了,再说,大少爷他不是已经走了嘛?”徐二辩解道。瞅见少奶奶泪眼婆娑,浑身颤抖,徐二连忙把眼看向老爷和老夫人,见没责备的意思,就昂头挺胸,从容站定。
吴妈等马蹄声远去,这才回头,跌跌撞撞地回到正厅。一家人再拜祖宗,祈求祖宗能够保佑徐玠平安无事,能够庇护凤靓健康长寿。
徐老爷子因念及爱子娇女此去无期,生死难料,遂至庭中对月长叹,对空凝眸,像是在思考或思念什么,又像是在担心或牵挂什么。
此时云影漂移,月华如水。偌大的徐家院落显得寂静而空旷,虽然阖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默无声息,却各自垂泪,坐守天明后方自散去。
徐老爷子名汝廷,少时便很有抱负,被其父送省城念书。后因文章影射满清政府腐败无能,把国家和民族引向灾难,“言辞激烈”而被勒令退学。其后,驻省城经商,在赚到钱后才回到靠山屯。
徐老爷子在置办产业的同时,也不忘修桥铺路,不断改善这地方的生存环境,造福于乡间邻里。只为曾经当过几年保长,抗战之初帮国民党派兵纳粮,组织并征调人员,帮助政府向前线输送物资补给。所有这些,在那个兵荒马乱且较为封闭的年代里,得罪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解放后,时任农协会主席的族间人徐大奎,因父亲为土匪刘麻子所杀;弟弟随军出征缅甸阵亡;堂兄徐大毛又是丧命在刘武的枪口下,便认为他家所发生的事情,或多或少都与徐玠一家有脱不了的干系,就转而迁怒到了徐老爷子的头上。
在那个年月,徐大奎这一支头人丁兴旺,仅民兵就有五十几人,他要整谁,谁便遭殃。徐大奎挟势公报私仇,为树立自己的威信而不择手段。他利用手中权利,组织群众召开公审大会,并在会场上一手遮天,肆意攻击、凌辱徐玠一家。之后,又煽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罗织徐老爷子的罪名,什么地主、恶霸、封建余孽、蒋匪帮凶等等,大小罪状共计四十一条。一时间,群情激愤,很快就将本就处于风口浪尖上的徐老爷子,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徐老爷子铮铮铁骨,他见自己难逃一死,临刑前问徐大奎:“内人和儿媳有罪,但罪不至死!悉数诛之,虽死不屈。若她二人得以幸免,某愿伏法!”这样,夫人和儿媳才得以暂时保住性命。
就在徐老爷子死后仅仅三天,省上来了一道命令:徐汝廷作为我省民主人士,应妥善加以保护!但为时已晚。
之后不久,县里又接省政府电文:接电着即护送你县民主人士徐汝廷到省城,参加筹备我省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不得有误!这时,距离徐汝廷的死,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县里来人在查清此事后上报到了省里,省上闻之震怒,举例逐一驳斥所加之罪名——认为这完全是在无中生有、混淆视听,是一桩赤裸裸的针对我省民主人士的犯罪。到了这个时候,这地方的县长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亲自到靠山屯来督办此案,查明真相,并解除了徐大奎的靠山屯农协会主席一职。
沈萍在徐家父母死后便不知去向,只知道她是湖北人,父母被日军飞机炸死。抗战之初随同为学生的哥哥从北边辗转过来,但具体是什么地方的,在靠山屯却没人能说得清楚。她哥哥沈浩与徐玠同时就学于西南联大,两人投缘,私交甚笃。因见山河沦丧,民族堪忧,皆有从军报国之志。
沈浩在离开学校前夕,为妹妹促成了这段姻缘。但可惜的是——身为国军副旅长,但在思想上却倾向延安的哥哥,在抗日战争接近尾声的时候就已经为国捐躯,他的遗体,被安葬在了苏北某地的一个无名岗上。
沈萍在离开靠山屯的时候就已经临盆。有人说:是婆婆要她外出逃命,以延徐家香火,但她不愿独自离去。
一天早上,沈萍上山去拾柴禾,回来不见婆婆。四处寻找,连嗓子都喊哑了,依旧不见踪影。
晚上有人到井边打水,发觉抬了桶底。感觉有事,就喊沈萍过来瞧瞧。沈萍赶着叫人打捞起来一看——不是自己婆婆,又是哪个?
一时间,沈萍哭得死去活来。
第二天一早,沈萍与吴妈一道四处央人帮忙,直到天黑才把婆婆抬山上去埋了。完事之后,沈萍连夜不知去向。
徐大奎等人听说沈萍不见了,估计她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要到省城投亲靠友,去鸣冤告状,想要翻案什么的。他知道徐老爷子的声望,害怕于己不利,所以,曾组织了数十个民兵一路追踪捉拿,但忙活数日,却踪影全无。
在那个年代,靠山屯通往外界的路上人烟稀少,黑松老林的,又到处都有豺狼出没,虽说她来到靠山屯已经十年有余,但却从没踏出寨门半步,平时也是足不出户。一个即将临盆的弱女子,不辨东西又没有交通工具,孤身一人,颠沛流离,去了哪里,最终的结局又是如何,也都没人能说得清楚。
只因徐老爷子非善终,徐大奎等人便不让徐玠父母栖身祖茔,只能在祖茔外的山坡上草草掩埋。脚踩马踏的,没过几年,就已经连坟堆都看不出来了。
吴妈次日醒来,找少奶奶不见,一时竟慌了神。辗转数日,四处奔走,仍旧一无所获。吴妈觉得有负少爷所托,终日啼哭不止,没几日便自疯了,成天披头散发,光着脚丫到周围的山坡、坟山、水沟边去乱转,嘴里咕咕嘟嘟地念着沈萍、徐玠的名字,说他们全都上天去了,已经脱离凡尘,一个做了天官,一个做了仙子,供玉帝和王母差遣,过段时间就会调来天兵天将,将徐大奎等一干人斩首示众……
这样的情形,就连徐凤靚回来叫她,她也只是一愣而过,仿佛不认得她。
就在那个寒冷的二月间,连续下了几场鹅毛大雪,冰封三尺,吴妈在徐凤靚死后不久,也被冻死在了距离靠山屯不远的西阳河边。
尽管当时的形势非常严峻,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省城的大街上更是人心惶惶,到处挤满了逃荒躲难的人群。但是,徐凤靚还是没有随舅舅一家离开省城,去漂洋过海,她知道父亲眷恋故土,如果不能全身而退,他老人家断不会舍弃生他养他的衣袍之地。一旦父亲留下,母亲就断不肯走,因此,无论外公外婆、舅舅舅母如何相劝,她都不愿离开。
那时的通信已经中断,无法联络,舅舅一家没了办法,只得在走前千叮咛万叮咛,并且托付了人来照看她。
凤靚在省城辗转数月,四处打听,终于打探到哥哥由西贡辗转去了台湾的消息。于是,她顶着漫天风雪,不顾劳顿与艰辛,满心欢喜地赶回来给家里报信。
凤靚用了近十天时间,随回乡迁徙的人流徒步五六百里,终于在第二年的正月初五回到了靠山屯。这时,距离嫂子沈萍的失踪已有月余。
凤靓未曾走进寨子就在西阳河边遇见了披头散发的吴妈。
“我的娘啊,你怎么了,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吃惊之余,凤靓拉住她手赶着问道。
“你是哪个?”吴妈把眼瞅她,一脸茫然地问道。
“我是凤靓呀,你怎么就不认得了,你这都是怎么了……”凤靓一脸疑惑地问道。不待吴妈开口就又问道:“我爹娘和嫂子还好吧?”
“爹娘……嫂子?我不认得,不认得……”迟疑片刻,吴妈眼神慌乱,喃喃说道。
见她光着脚丫,衣服破破烂烂,凤靓心疼得眼泪直落,她甚至怨怪爹娘和嫂子没能把吴妈给照顾好。毕竟,吴妈一辈子的心血,全都放在了他一家老小,尤其是她两兄妹的身上。他们的起居、饮食和冷暖,都是由她来照看,可这时候却变成这样,怎么能够让她不心酸,不心痛呢!
“我不认得你,我不认得你……”见凤靓一脸奇怪地看着自己,吴妈连退数步,一转身就头也不回地赶着走了。
看着吴妈匆忙离去的背影和雪地上一连串的脚印,凤靓泪如泉涌。
凤靓回到村里一打听,房子已被分发,没她的份了。好在原本分给七夹、徐二的三间两层连体厢房因为来不及隔断,还不能入住,就暂时让她住下。她四处打探爹娘去向,人皆支支吾吾,莫衷一是。即便是那个在平时能言善变的徐二,也是言辞闪烁:“我,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你,你还是问别人去吧!我,我已经离开你们家好长时间了……”问嫂子怎么不见,都说,已经离开靠山屯。至于去了哪里,却没人能说清楚。
到了晚间,徐二趁着夜色赶来说了最近几月家里所发生的事情。凤靓听了犹如五雷轰顶,当即昏厥过去。
凤靚见父母不幸离开人世;嫂子不知去向;兄长亡命天涯,亦是凶多吉少,再难相见;吴妈也疯了,便觉世事皆休,生命于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找根绳子挂到梁上,双脚一蹬就脱离了凡尘,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等第二天人们发现的时候,她尸体早已经凉了。
靠山屯一些受过她家恩惠或是被她家接济过的人感念过往,觉得她孤苦无依太可怜,加之担心坟堆挨近村庄,难免招牲畜的糟蹋,一商量就不辞劳苦、历经艰辛,把她安葬在了黄草岭上。因为他哥哥徐玠去了台湾,就把她坟头朝东,只希望她有一天能够看到哥哥的归来。因为,她那个长期漂泊、羁旅于孤岛,落寞得“回首乡关归路难”的哥哥,便是她唯一活着的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