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已是农历九月下旬。
这天午饭一过后,雪雁就借故来到了徐闯家。
“明天进城吗?”雪雁进门就问。
“去是想去,就怕你娘又唠叨起来,到时候你又怕了嘛。”徐闯说。
“……一个老人,连进趟城她都这么不放心!干脆就瞒着算了,就说我带学生上山野营什么的。反正她白天是不出门的,听了定会信以为真!” 雪雁踌躇片刻,缓缓说道。
“我看你算了吧!”见她一脸忧愁,徐闯说,“你嫂子那张嘴我知道,要是我俩个都去,她知道便会去说三道四。等到时候只怕更难解释,不如等过段时间……”他说到这儿把话顿住,只投以目光询问。
“过段时间又能怎样,还不都是一样吗?”雪雁皱起眉头说。
“以后有的是机会,人多嘴杂,一不小心传你娘耳朵里,那可就糟了。不如等到以后……”徐闯如此这般,一番解释。
“如此说来,这日子哪天才是尽头!”雪雁一脸沮丧地说。等想了想又说:“光明正大的,怕什么来着?不就逛趟街吗?我倒要去,无论如何她都是管不了的嘛。”
“那明儿就去。”徐闯想想也是,就说,“我请李占军买了张自行车,等明儿就去把它骑回来。”
“你会骑吗?”
“在部队就学会了。”
“那以后就方便了,就是来晚了也没事的嘛。”
“这叫做来去自由!”徐闯眉头一展,仰首笑道。
徐闯他妈一直在隔壁听着,待雪雁离开就赶过来对儿子说:“你听听你听听,现在就连她娘都管不了了!”缓了缓又说:“我还真看不出来,这妮子看似话不多,但心机竟比死了那个还要厉害,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更不在她的话下了!”
“什么这样那样的,我们家又怎么了?怎么就不在她的话下了?”徐闯有些不耐烦,就皱起眉头问道。
“赵振不是去当了工人吗?”母亲凝眉道。
“当了工人又能怎样?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徐闯尽可能平静地说。尽管不胜其烦,他却没有过太显露。
“那就有了钱了,那她们一家子就会更瞧不起人哩。”母亲说。
“我妈!”徐闯耐住性子说,“你老人家不要再开口闭口的谈钱,或是尽拿她姐姐来打比方,她们两姊妹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不要出口伤人嘛。” 等缓了缓又说:“即便是她姐姐的事情,以后你也不要再提了,我听了就烦,这我都已经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不管怎样,娘是信不过这家人的!”母亲不为所动,侃侃说道,“依娘的话,你还是不要再犹豫了,抽时间到黄村去见个面,若是中意,先把婚定了。改天瞧个日子把八字也押了,请上几个人收拾收拾房子,等到腊月间就把她接过来,那时娘也就省心了。即便是你自个,也才会安下心来,才会有好日子过嘛。不是娘说,你要是不听话娶了这个,就会有吵不完的架,受不完的罪孽,一辈子都不得安生。别到时候又说娘没提醒你了……”母亲一口气说了许多。
“什么叫受不完的罪孽,你老这不是在咒我吗?”徐闯心道。但他没有说出,只抱着两手,一言不发。
“我的儿哪!”见儿子竟然没能提出反对意见,母亲在大感意外的同时,便即趁热打铁,“你也老大不小了,千万不能叫一帮妖精给诱老了。等到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搞得上不能,下不成!你没见那徐,徐……”她本来想拿徐冬生来打比方,感觉不妥就又顿住了。
“晓得,”徐闯明白母亲想说什么,想了想就岔开说道,“我也想让你早抱孙子,但这事是急不得的呀!”
母亲见状,以为儿子听进了自己的话,就赶着说道:“咱不能再等了!你要中意,娘给你操办就是!”
第二日一早,徐闯和雪雁都来乘坐明子的马车。
见九叔也在车上,徐闯问:“九叔,身上有粮票吗?”
“你要多少?”九叔问。
“三五斤得了……现在是多少钱一斤?”徐闯问。
“跟九叔你就不要再谈钱了嘛!”九叔面带微笑,“你千方百计为全村人建起了水电站,我早就该有所表示了。正好我身上有10斤,你拿去便是,哪里就要你什么钱了?”说完,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几张粮票递向徐闯。
徐闯一手接粮票一手伸口袋掏钱。九叔见了,连忙把他手按住,缓声道:“不就是两三块钱的事吗?你要这么做,那就等于是在瞧不起九叔我了!”
“这个不妥,你老也是花了钱的,既然这是第一次打交道,那就要来得清去得明,怎么就被瞧不起了?不能这么来看待这个事情嘛。”徐闯拿开他手说。
“这是你第一次开口,各自装着,说不准哪天我有什么事情,到时候又要麻烦你了。”九叔把手说道。
“我说九叔嘞!”明子眨巴着两眼,调笑说,“见者有份,怎么说你老也要给我3斤5斤的吧?不能够只认得去捧当官的,却看不起我们这些普通小老百姓吧?”
车上另外两人听罢,把眼去看九叔。见他一脸尴尬,也都面露喜色,跟进说道:“是啊是啊,怎么说都不能够只认得去捧当官的吧!见者有份,见者有份嘛,怎么就看不起咱们这些普通小老百姓了?怎么说都是不该呀……”
“这个不难!”九叔受到奚落,嘿嘿一笑说,“要是你几个也能够带人建起一个水电站,莫说3斤5斤,我直接给你们30斤50斤得了。不信那就去试试嘛?”
“那我倒没这个本事……”明子扮了个鬼脸,摇头笑道。
“这可不行!”一人说,“建电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还是闯子能干有本事!难怪九叔要给粮票给钱来捧着嘞……”
“正是正是,看来我几个是不该看人眼红,拿人手短了……”另外一人也看着徐闯,喃喃说道。
“是得掂量掂量!”九叔说,“建电站可是有目共睹的事情,说起来这功劳大着呢!还有买麦种的事,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做到的!”缓了缓又说:“说实话,咱靠山屯要能多出几个像他这样的人,哪还有什么办不成事嘛!叫我说早就去过共产主义了!”
“哪里哪里!”徐闯摆手说,“不能就这么说嘛!我不过是承个头而已,真正做事还得全靠大家!”之后转对九叔:“帮忙归帮忙,但这钱必定是要给的。身强力壮的,哪就轮到你老来犒劳我们年轻人了?”
“你要再这样我可就要生气了!”见徐闯一再推让,九叔皱起眉头说。旋即又说:“你这分明是不把我当自己人看待,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呢!”
徐闯却情不过,只得停止推让,数了三斤装进口袋,其余的原还递给九叔。
九叔把粮票接在手里,沉思一会说道:“你都回来半年多了,但我却一直抽不出时间,叔侄两个坐在一起好好聊聊……”稍作思考,复又说道:“我一直在想,像你这样的身手与本事,窝在这山沟里是不是有点可惜了?作为靠山屯年轻一辈,该做的你都已经做了,现在应该是出去闯一闯的时候了。”
“我暂时哪也不去。”徐闯说,“前次出去五年,不但一事无成,反倒带来不少烦恼,好些事情至今依然耿耿于怀不说,还落下了后遗症,感觉很烦、很累。”
“落下后遗症,不会吧?”九叔打量他一会,摇头说道。
自那次糊里糊涂去部队折返不久,徐闯心里就有了疑问。到城里找医生去咨询,方知自己之所以头疼头闷,并不时伴有心烦、呕吐等症状,全是因为那次与敌特从悬崖坠落,给落下脑震荡的缘故,但他只藏在心里,不做明说,免得有人拿这件事来做文章。因为,这地方的某些人就喜欢传播流言蜚语,尤其是像刘大队长、张彩凤、徐二先生、刘大栓、刘大山之类的人,更是不可小视,弄不好就会说你 ‘神经有病’什么的。因为,像‘脑震荡’这样的病症要的是时间,就只能慢慢调养,逐步地去康复。
“困难和挫折都只是暂时的!”九叔见徐闯没吭气,就转而劝解道,“人的一生哪会一帆风顺?但有时候只要换个环境,情况就会有所改观。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心境不同,看待问题的眼光和思路也会随之改变!”缓了缓又说:“听说你有个战友在当武装部长,很有来头,不如先到城里托他找份工作,把握时机,等将来或许能够做出一点事来。等到拖儿带崽有了家室,再要出去闯荡,瞻前顾后的,恐怕就比现在要困难得多了。”
“九叔说得很对呀!”一直沉静的赵雪雁这时候也从旁插嘴道,“不要在乡间把自己给困老了。守在农村以土地为生,终日奔波劳碌,天要不赏你饭吃,一个自然灾害就能叫你颗粒无收,一年的希望化作泡影。既然连吃穿都不能够,那还谈什么理想、抱负?”等缓了缓又说:“就按九叔的意思,还是趁着年轻出去闯荡几年。等闯出一条路,有了一个铁饭碗,这人的一生,也就再不用为衣食所累,给弄得终日愁眉苦脸的了。”
“只怕不是这样吧……闯哥真要离开这地方,你舍得吗?”明子扭头缓缓说道,一边说一边愣起眼睛朝徐闯做了个鬼脸。
“倒是我说了冒失话了!”九叔并不知道徐闯和雪雁相处,听了明子的话才猛然醒悟过来,于是自责地笑道,“你两既然处对象,咋不早说?这样,我的这张臭嘴也就不会这么唐突,给弄得洋相百出的了!”
雪雁脸“唰”地一下就红了起来。
“这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雪雁说,“不单是九叔这样想,我也曾劝过他几次呢,不信你们问他就是!”说罢,把眼去看徐闯。
“我瞧你两个倒是天生的一对呀!怎么就碰到一起了,看来缘分不浅啦……”九叔先看徐闯,再看赵雪雁,而后一仰首,慨然叹道。
九叔多数时间在外奔波,他并不知道两边老人都持反对意见,而两个年轻人,也都因此倍受煎熬的事情。
“九叔,”明子眨巴着眼,带有几分狡黠地问道,“儿媳妇进城去做生意,老二乐意吗?”
“都已经出怀了,老二不甚明白,留在屋里只怕会给弄出事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九叔一脸心事地说道。
“照这么说,这种事情老二也会?”明子觉着奇怪,又问。
“瞎话!”九叔听了很不高兴,就条件反射式地说道,“连牲口都会,何况是人。你当我家老二就这么没本事,就这么憨吗?简直就是笑话……”
“……倒也不是。”明子招呛又有自个的心事,只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然后继续赶车,再没见他回头。
雪雁听罢两人的话,感觉脸上热辣辣的。她怕有人看到,连忙把脸朝向别处,仿佛是在凝视远方。
“你俩订婚了?”九叔问。
“没有。”徐闯摇头说。
“还是早订的好!”九叔说,“既然彼此都有这颗心,那就不要再犹豫了。订了婚双方都能心安,免得今儿这个媒婆,明儿那个说客三天两头登门唠叨,搅得双方都不得安宁嘞。”
“也是!”徐闯点头道。但是,雪雁听了,原本一张粉红的脸却立马变了颜色,给僵住了。
待到城里已是午饭时间。
徐闯叫上明子,带着雪雁去打馆子。本来要邀约九叔一块,可九叔推说有事,一下车就慌忙火急地赶着走了。
“我还要赶着给马喂料,你两个慢慢吃,吃好了到处逛逛,别急着走嘛!横竖有自行车可骑,早点晚点都没干系……”明子很知趣,放下碗就找借口赶着走了。
吃完饭,徐闯和雪雁四处散逛了一会。这县城不大,才一个小时也就逛了个遍。徐闯在机关合作社给雪雁买了一双白色网鞋,一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衣。
雪雁也想给徐闯买点什么,但她伸手掏了半天,却不好意思把衣袋里仅有的2元钱拿出来。
“那我买点什么来给你呢?”她问。
徐闯笑道:“快些打住吧!我的衣服把箱子都塞满了,三年也穿不完的,哪还能再去花钱!”
“我哥寄了30元钱给我,等进城就忘记带了……”雪雁说。
徐闯原想等到晚上带雪雁去看一场电影,可她却说:“还是早些回去算了,天黑不能走路,在外头也始终住不惯,不像是读书上学的时候。”她嘴上这样那样地说着,但心却在牵挂着母亲。因为,自打离开学校,她就再没在外面留过宿。尤其是在母亲患病之后,只要她不在或回家晚一点,母亲就一直坐等,一直焦虑,直待她上楼睡下,那焦虑才会缓解。
徐闯听了,并没过多地去揣摩她心思,而是让她在路口等着,自己独自一人去找李占军拿自行车。
过了半小时,徐闯便骑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风驰电掣般地赶了过来。自行车铃铛“叮叮铛铛”,连着响了几下,直冲雪雁。雪雁正要挪身避让,那车“吱”的一声,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轻得很呢!”徐闯跳下来,兴高采烈地说道。
“是么?”雪雁虽红了脸,但却高兴地说道,“那以后就再不用脚走了,这多好啊!”
随后,两人骑车离开县城。
徐闯有劲,一口气骑出十多公里,到了在青龙驿的公社外面,坡度逐渐变陡了,这才下来推车前行。
爬到半山,雪雁见徐闯满脸是汗,掏出手帕给他擦拭。
“歇会吧,还早呢,反正回家也是闲着?”雪雁提议说。
徐闯早有此心,听罢一路张望。到了一拐弯处,他把车推进一岔路,选择距离大路不远的一个山凹停顿下来。
这山凹与大路对错开来,居高临下,没人会来打搅。在这里,徐闯拉住雪雁,两个人的手都微微颤抖。这是雪雁成人之后,第一次与异性如此亲密地接触,一种奇妙暖流,也随之传遍了她全身。
他拥着她,感受到了她起伏不定的胸脯和少女那特有的芳香气息。他在她通红的脸颊上猛地亲了一口,她本能地闪了一下,却没能够避开。
“我想你!”她依着他,就像梦呓一样喃喃自语。
太阳已经落山,他们继续前行。
双方老人都是一样,尤其是雪雁那带神经质的母亲,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来说服她,只有寄希望于时间——让时间的风雨,来洗刷老人心中的隔阂与怨气。而在通常情况下,时间的老人,总是以他的雍容与博大,来淡化人世间的爱恨情仇,魔术般地让芸芸众生,在不知不觉中忘掉曾经的痛楚与苦难,重新鼓起生活勇气,不再为昨天的羁绊所左右。
他想:也许有一天,当老人发现他俩已经走到了一起,他们是会接纳或默认她的。但这仅只是也许,叼狡的双方老人当真会如他们所愿——顺应实事,冰释前嫌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