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雪下下停停,一直到了初七的晚间才完全止住。
到了下半夜,气温骤降,天出奇的冷。待薄雾散尽,只见漫天寒星耀然于深邃的夜空。
天亮之后,在积雪表面已形成了一个薄薄的表层。这个略显坚硬的胶着状覆盖层,便是由霜冻形成——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雪上加霜”了。
吃过午饭,房顶上的积雪在屋内温度和太阳的作用下率先融化,沿着瓦沟逐步渗透到了雪底,至檐口顺锥形冰棱流下。水声滴滴答答,越发密集,最后使得冰棱脱离檐口,发出了叮叮咚咚,敲击地板的声响。
闲着没事,徐闯想到明子家小坐,顺便去看看花头领,必要时候,可以骑出去转上一圈散散心。但他刚转过房角,就见雪雁迎面走来。
雪雁一脸笑意,见了徐闯,老远就问:“闯哥,哪里去呀?”
徐闯说:“我上明子家,想要找他说个事呢。”等缓了缓就问:“你吃饭没有?”
雪雁作了回答,不待徐闯再问,就又自个说道:“我刚从河边转了一圈回来。见天晴了,想到后山走走。”雪雁说完,两眼打量着徐闯,洁净光鲜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红晕,犹如桃花映照一般。
“雪厚,当心踩空崴了脚!”徐闯提醒说。
“没事,常走的路。”雪雁说。随后,她问:“闲着不做什么,你不去赏雪么?阳光是如此明媚,黄草岭的雪景更是独具一格、美不胜收。若有这个心思,今天是再好不过的了!”
雪雁并没回避徐闯迎来的目光,反而出言邀约。或许是心有顾虑,徐闯一时竟拿不定主意了。
“这事等会再说,我先到明子家说点事去。”徐闯说。说完,盯盯地看着雪雁那绯红脸庞,和那如秋水一般清澈而明亮的双眸,心里一热,只觉“倏”地一下,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如同电击一般瞬间产生,让他呼吸急促,几乎连整个身子也都有一种震颤的感觉,但他立马稳住。
“这书你要不要看?”雪雁从腋下取出《宋词三百首》的手抄本,边说边递向徐闯。
徐闯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接过来随手翻了几页,随即把书还给她,只说:“太多了,没工夫看嘞。”缓了缓又说:“这样吧,你要觉得好的,随便给我抄录几首,包括什么道人的那首。”他嘴巴在漫无边际地说着,但一双眼睛,却始终没离开雪雁那犹如晚霞一般娇美而动人的脸庞,就如同呆痴了一般。
“你说的是白石道人那首《点绛唇》,‘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是吧?”雪雁问。但她话才出口就马上悟到了什么,脸颊“倏”地一下,再次变得通红起来。仿佛徐闯的话意有所指,而自己,也正不自觉地,不合时宜地在吐露心扉似的。
“是了,就那首了!”徐闯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
见他丝毫没有察觉的意味,雪雁顿时心宽了许多,仿佛天宽地亮。
“那好,”雪雁笑说,“那明晚上等着,我给你送来就是了。”
分手之后,徐闯独自一人朝明子家走去。一路上,他不时想到雪雁。她是那么清纯、美丽,但却不像雪琴那般骄矜、傲慢,什么都自以为是。走着走着,他忽然记起雪雁那日对他说的话——水电站要是建成,那我也不走了。
“这,分明就是一种暗示,但可笑的是,那日自己竟然没反应过来。真是的……”徐闯刚想这儿,突然觉得就像着了魔咒似的头晕目眩,浑身冷热不定。他一愣就连忙闭上眼睛,深吸一气,然后慢慢吐出,如此数次,方才的症状才逐渐消失。
待恢复平静,徐闯来到了明子家。他在看到花头领之后依旧是一阵小小的激动,但这种情绪上的波动,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雪雁影子,再一次占据了他的脑海。
“怪了,我……我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她来?难道……”徐闯就这样不由自主,漫无边际地去想着,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可是,想来想去又总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一时间又分辨不出,捉摸不透。
正值此时,大伟由外而入。
想到雪雁往后山去了,徐闯忽有所动,就让大伟去请玉梅、珍珍,一起去登山赏雪。并说好直接到后山去汇合,然后又去动员明子两口子。在徐闯看来,只要人多,闲话自然也就少,那他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小美怕冷,没这个雅兴,但她又不好推却,便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家里有这么多牲口关着,要没个人在屋里照料,那可不行啊!”小美说。而后又说:“这样吧——我留下来看家管事,就让明子随你们玩去吧!”
“一块去吧,机会难得……饲草有的是,大不了等会就多投一些嘛!”明子说。
“你们去吧,我一上山就烦!”小美不容置疑,摆手说道。
徐闯和明子听了不好再做动员,只得作罢。
两人一路向上,走出了好远,却寻不见上山的足迹。徐闯这才知道雪雁并没往后山来,他让明子折回赵家看看,如果雪雁在家,就着把她叫来。
明子来到赵家,见雪雁一家三口都在火边坐着,雪雁正忙着抄写什么。
“太阳这么高了,外头热乎得很,蹲在屋里是烤不热的,脊背冷得很呢!”明子进门便道。
雪雁见是明子,抬头笑道:“你说的也是,但大活人要是只想着到外头晒太阳,不认得去做活计,让人瞧见便会落下笑柄,还不如就在这屋里老老实实地呆着。”
张彩凤问:“明天可以出车了吧?”
明子摇头道:“不行啊!起码要等两到三天,这雪太厚了嘛。看样子,至少要过两到三天才能赶车出门。”
明子见屋里人全都把眼瞧向自己,且雪雁她妈脸上已有怒意,早已心虚,哪里还敢邀约?于是,只胡乱撒了个谎,赶着溜出门,头也不回地去追徐闯。
明子赶上徐闯,没讲自己害怕雪雁她妈,不敢开口说话的事。只说:“在外头遇见张彩凤,说雪雁出门一阵子了,不知去了哪里。”
徐闯听了,只能作罢。
雪后天晴,湛蓝的天空悠远而辽阔,空气中散发着活力与清新,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皑皑白雪,在明媚阳光照耀下,反射出了一些斑斓的色彩;早已不堪重负的树梢,这时候也在微风的簇拥下,不失时机地抖动着连日疲惫的身躯,像吐怨气似的,把大块大块的雪花从身上抖落下来;汩汩流淌的山泉,蜿蜒迂回,就如同一条首尾不见的神龙,在雪底下躲避着人们的窥视。但是,它那嗓门却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大,在不经意间暴露了自个的行踪。
看着晶莹洁白的雪花,徐闯很自然地想到了雪雁,他一次次地回头张望,却寻不见她踪影。
不一会,大伟、玉梅、珍珍也跟了上来。
大伟见明子独自一人,便不无得意地笑道:“明子又落单了,该把小美也带来,留在屋里怪没意思嘛。”
玉梅笑道:“人家已是一家之主,哪还能像我们这些耍单身的,提脚便走。一个家庭,从管理牲口、浆洗衣物到打整屋里屋外,哪件事能离开女人?还有老的小的需要伺候,要做的家务事多着呢!”
“哦……”珍珍凉气倒吸,噘嘴说道,“我还不晓得做一个家庭主妇,竟会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太吓人了!反正我是绝不会让家务事给拴死的。”旋即又道:“照你这么说来,女人要是结了婚,那就等于失去了人生自由,等于什么都完蛋了?”
“就跟判了刑差不多!”玉梅不无夸张地说道。
“真要那样,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哩?”珍珍愁眉不展地说。
“结不结婚得问大伟,做不做也是你自己的事。”玉梅说。而后又说:“只要大伟能够包容,脏碗同样能盛饭吃,谁又管得着你了?”
“横竖没聊气得很!”珍珍由此耍起了性子,惨惨地说,“既这么着,那还不如不要做饭,每日只消蹲在火塘边,烧一些洋芋来充饥当顿算了!”
“不行不行,那是不作数的!”大伟听罢连连摇头。之后又怯怯喏喏地说道:“真这么整,只要一个星期就会把人给吃垮了嘛。”
“哼哼!”珍珍没能理解,听了之后一声冷笑,转以咄咄逼人的口气,“你一个爷们,要是你连洋芋都弄不来吃,那这日子也就没法过下去了,那活着干嘛?”
“我意思是说洋芋不耐吃,”大伟见恼了珍珍,连忙辩解说,“只要连着吃上一星期,身体就会受不了的。我没说假话,不信你可试试嘛。”说完,把眼去瞅徐闯。
“哦!我当你这么没本事,连洋芋都弄不来吃了!”珍珍明白过来,开怀笑道。
“看来你是长记性了,”明子笑道,“十年前的事亏你还能够记得。真是一回遭蛇咬,十年怕缆绳嘞!”而后又说:“不要危言耸听,你要能变着法子弄了吃,还是可以抵挡一阵子的。你没瞧见咱们村的好多人家,从洋芋才开花就刨来当顿吃,直到收获玉米,足足有三个月呢!”
“那是没办法的事呀,我可没有那样的本事。”大伟摇头笑道。
“也有人就喜欢吃洋芋,譬如我!”玉梅说。
“那是你还没吃怕过!”大伟摆手说,“拿洋芋当顿,那可是在要人的命了,我的话一点也不夸张。”
就这样,四五个人一路说笑到了半山。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接受徐闯邀约的缘故,玉梅一路上兴致勃勃,对明媚阳光下的皑皑白雪赞口不绝。她认为,今天徐闯一定会向自己表露一点什么。想到这里,先前的不愉快也就有所释怀。
“你们谁能说出,这雪究竟象征什么?”玉梅面带微笑,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捧起一雪团,缓声问道。
“象征爱情呗!”珍珍抢着答道。
“不错,它象征了纯洁的爱情和友谊。”玉梅说。玉梅把眼去瞟徐闯,看他能否有所表示,却让徐闯回头凝视远处的山峦,给避开了。
“得了!”大伟说,“赶快扔了吧,连手都冻红了,别尽往浪漫的地方去想了。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就要面对现实。在我看来,这一望无际的雪花,除了寒冷就再没什么。它要真能像你们说的那么美好,那也就不会有冻死人的事情发生了。”大伟说完,闭上眼睛一阵沉思。
解放那年,大伟二叔、三叔外出去舅舅家借粮,在回来的路上,因为雪大雾浓迷了路,加之背上又背负了许多粮食,掉到满是杂木藤条的深沟里,为雪所困,又饥又饿才给冻死的。大伟爷爷见死了两个儿子,气愤难当,就一纸诉状告到县衙,跟三个舅子打起了官司,搞得两家人至此断路,不再往来。
据老辈子人说,那年的雪一下就是四十多天,足足有五尺厚,搞得人想要出门都难。就因为那次不幸事故,只要说起雪来,大伟总是心有余悸,轻易不肯去出远门。
“这就对了。”明子记起小美怕冷的情形,也附和说道,“要是真像你们说的,到了冬天,也就不会有人蜷在屋里喊冷了。”而后又抱怨说:“他妈的,这鬼天气,一下就是几天,耽搁了我好几桩生意,太可惜了。”
“你们哪里能够理解?”徐闯摆手说,“这‘象征’一词并非实指,而是虚拟。如果没有想象的空间,什么都定要落到实处,那就太没情趣了。就好比李白的《望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一个样。我听三老祖说,那庐山瀑布也不过五六百尺高,但你要不用三千尺,那就没这样的气势了,即便是用八百尺、一千尺也是枉然。所以,既然要写,那就不如一步到位,把它拔到一定的高度,只有这样,这首诗才能够传习千年甚至万年,永远为人们所铭记。而庐山瀑布,也才会声名远播的嘛!”缓了缓又说:“我记得有这样一句名言,‘人有了物质才能生存,有了理想才叫生活。你要理解生存和生活的不同吗?人是为了生活,动物则是为了生存。’难道我们来到这个世上,也仅仅是为了生存不成?”
“好像是恩格斯说的。”玉梅说。徐闯读书不多,这玉梅是知道的。但他能够掌握这么多知识点,这就是一向自负的罗玉梅,所不曾意料到的了。
“就是。”玉梅话音才落珍珍就接过了话题,把目光逐一投向大伟、明子,而后说道:“你俩要是真懂,那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大伟并不赞成她观点,心道:“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了,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吗?”但嘴上却说:“不对不对,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觉得人就是要面对现实,这雪要真是像你们说的那样美好,那闯子哥也就不会落单了。他就是因为太理想化,把什么都往好处去想,才会给人家一脚踹了。”缓了缓又说:“你两个不晓得,这事要说起来惨得很呢。你们好好看看那棵树底下吧……”说完,拿眼去瞟徐闯,仿佛在说:铁证如山,难道我说错了吗?瞧那边那棵歪脖子松树,雪琴的坟墓就在树底下。不服那就一块过去瞅瞅呀!反正今天雪雁不在,正好机会难得……
徐闯听罢一凛,禁不住把目光投向了离路十余丈的那棵歪脖子树下,去看那个隆起的白色雪堆。尽管这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得见,而他与她也不再有任何的关连,但他还是禁不住为之一颤,脸色瞬间就变得惨白,变得没一点血色。
那棵历经了沧桑巨变,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歪脖子松树,是他和他的伙伴曾经无数次攀爬过的,整棵树就是一典型的“委”字形。根脚笔直且有一围多粗,高虽不过五丈,但越往高处越是弯来拐去的,像是被人刻意整形似的。树的枝条不是很多,但分布均匀,且主枝条全都长在了弓背上,一台台一排排,似有规律可循。尤其是底层的两根,像是一对张开的人的双臂一样,每一根都长达丈余,足可容纳十来个人坐在上面纳凉。
前些年,但凡炎热的天气,只要路过,这地方的人都会抽出时间坐到上边去歇息、纳凉,一览西阳河那蜿蜒如带的秀丽风景。那时的雪琴自然也不例外,她每次都是跟徐闯坐到一块,上要他拉,下要他扶,他们笑声不断。而现在,树还是从前的树,而她却已经化作了黄土一堆,永远置身在了这棵松树下面,俨然成了一参照物。这,让曾经喜欢这棵树的人望而却步,再不敢去亲近它了。
徐闯不看则已,看则天旋地转,一阵头晕,就跟着了魔咒似的摇摇晃晃,身不由己。
一时间,一大堆已经成了过去式的往事铺天盖地,蜂拥而来,在他脑海里形成一幕幕杂乱且模糊的画面——
他们在西阳河边;在黄草岭上;在学校;在庄稼地里;在打谷场上……
尽管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但无论是仇也好爱也好,情也好义也好,他何尝忘记过她?他,又怎么能去忘记她呢?或许,这一切的一切,都应归结于两个字,那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宿命”了!命当如此,除了惊骇还是惊骇,除了不理解还是不理解,此刻的他又能够来说些什么呢!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了?”珍珍不了解情况与过往,也没功夫去考虑徐闯此刻的感受,仍旧盯住大伟,喋喋不休,“都是白的,树底下什么也没见着,这到底是咋回事呀……”
“是呀!把话说清楚了,不要藏着掖着的,难道是有什么不能够见光见人的事吗?又或许是……”玉梅皱起眉头问道。但她只问到一半就顿住了。显然,她已经瞅见了徐闯那呆痴且莫可名状的模样。
“没什么意思,这个不说了!”瞅见徐闯神色黯然,大伟摇头道。
“别问了,事情过了还提它干吗?”明子也道。
珍珍和玉梅虽然心存疑问,听了这话,也都不敢贸然再提。
“应该是山茶花盛开的季节,在这片山上,哪里的山茶花开得最好?”一番思忖,玉梅转了话题。
“自然是小水箐的开得最漂亮了。”明子说。
“那我们就去小水箐吧,雪后的山茶花可是最美的了。”玉梅尽管心存疑问,但她仍旧脸露笑容,装做兴致很高地说道。
“没聊气,都还是大雪给盖着的呢!”大伟劝阻说。又说:“茶花树太矮了,又给青松遮着,只怕连太阳都没得见着呢。”见众人皆不言语,缓了缓又说:“算了吧!雪这么厚,哪里就能见到山茶花了?再说,这路也还远着呢,起码得走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太费劲了。”
玉梅、珍珍听了不依,叫上徐闯,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蜿蜒而去。
大伟、明子见状愣怔一会,觉得没趣,便不再跟进。两人趁着高处积雪才开始融化,自顾进入树林追踪觅迹,赶着捉兔子和野鸡去了。
徐闯一行三人一路攀爬迂回,用了近半个小时来到了小水箐。他们选择低矮树丛,动手除去覆盖在上面的积雪,这样,含苞待放的野生山茶,便如同出水芙蓉一般裸露出来。墨绿的叶片映衬着水红的骨朵,看上去是那么鲜艳夺目。玉梅见了,不禁联想起明代诗人杨慎赞美山茶花的诗句来,于是脱口诵道:“绿叶红英斗雪开,黄蜂粉蝶不曾来。海边株树无颜色,羞把琼枝照玉台。”
就这时,玉梅突然记起上午收音机里播出的那则“讣告”——
告全党、全军、全国人民书:
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我国外交战线杰出的领导者,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周恩来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1月8日上午9时57分在北京逝世,享年七十八岁。
这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他的品格像雪花一样高尚,意志像山茶花一样坚强。他没留下子嗣,却把毕生精力都献给了他的祖国和人民……
看着傲霜斗雪的山茶花,玉梅仿佛看到总理在严酷的政治环境中,不畏艰难、鞠躬尽瘁的一生。于是,泪水扑簌而出,模糊了她那犹如明珠一般的双眼。
“你这何苦呢,谁惹你了?”徐闯见了大吃一惊,连忙问道。他见玉梅非但没作解释,反而越发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顿时迷惑不解。
“听说总理逝世,玉梅姐早上就掉泪了!”珍珍一脸悲戚地说道。
“一派胡言。”徐闯骇然道,“你们这是在犯政治错误呢,流言蜚语,不可误传,总理还健朗着呢!就在前几天,收音机里还在有他的讲话,听起来可精神了!”徐闯口虽如此,但他心里却在发毛。他不知道这消息从何而来,一时间,一脸肃然,神经紧绷。
“我们并没骗你,”珍珍说,“是收音机里这么说的。播放的时候,正好我两个站供销社外边!老张说,‘不会吧,总理这么好的身体,活到一百岁都没问题,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小王说‘我也觉得奇怪,这究竟是咋回事呢?难道他们是在散布假消息,想让我两个犯政治错误吗?’见老张不说话,又说‘要不要向大队上报告一声,免得以后有人说我两个知情不报,想要开除我两个的工作,那就不划算了!’”
“这么说……这么说难道你们接收到了敌台?”徐闯皱起眉头问道。旋即又道:“即便是收音机,有些话也不可信的。有一次,我们部队收音机就曾收到莫斯科对华广播,吓得指导员连忙关了,摇头说‘这简直是无中生有嘛,是在搞反华宣传,煽动民心,企图使我们的国家走向动乱。我们要高度警惕,保持必要的定力,千万不可受他人或他国的蛊惑,尤其是那些敌对国家,播出的大都是一些反华言论,动不动就把你妖魔化,说你我们国家如何如何不堪,怎么怎么迂腐,怎么怎么无能,仿佛亿万人民全都置身地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徐闯一说就是一气,说来说去都是在强调,不要相信那些负面的宣传。因为,它极有可能是敌对势力所为,是为了颠覆我们的党,颠覆我们赖以生存的人民政权。
“是新华社的广播。”玉梅止住呜咽,沉痛地说,“就在今天早上九时五十七分。”
徐闯听了,给惊得瞪直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霎时间,沉重的气氛犹如阴霾遮掩的山峦,让他们的心中凄惶、悲切,哪里还有什么去赏雪观花的情趣了?
就这样,在一阵沉默之后,三人不得不提前下山。
临近村口的路上,他们遇见了张彩凤。
“你几个倒找得着耍很。”眼见走近,张彩凤笑道。而后又自个叹道:“唉!还是没成家的好啊!没人来管着,想去哪里就去……太那个,太那个了。”说到后面,只因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表达,情急之下,她便用“太那个”来取而代之了。
尚不待众人搭腔,张彩凤就又用一种羡慕的口吻,朝向玉梅、珍珍说道:“你两个各自好好玩吧,等哪天进了人家门,那就跟我一样,就再不能够去分身了!”
玉梅捂住红肿双眼别过头去没有说话;珍珍一脸悲戚地跟在她后面不愿吱声;徐闯更是两眼通红,一脸落寞。
徐闯见珍珍、玉梅都没吭声,知道自己不搭理不行,只得背过脸,随口“嗯”了一声,脚也不歇地走了。
“晓得不,总理他……他逝世了?”看着她三人离去的背影,张彩凤跟出几步,追着问道。
三人都没回头,而是默无声息地自顾朝前走去。
“这可是头等的国家大事啊!我还以为他几个觉悟比我要高,咋会一点也不关心政治呢?”张彩凤一路走一路想。
“怪了!这三人怎么会这样,难道……难道是撞了鬼了?”回想他三人失魂落魄的情形,张彩凤嘀嘀咕咕,若有所思。
这天晚上,徐闯也到供销社去听收音机。
犹如晴天里的一声霹雳,翻滚播出的“讣告”,进一步证实了,玉梅和珍珍所听到的噩耗,确非虚妄之言。徐闯听了,一时间汗流浃背,惶恐不已。
直到晚上十点多钟,徐闯才满是落寞地回到家中。他不停地来回踱步,耳旁不时响起新华社播音员哽咽且沉痛的语调:
“总理逝世,山河同悲。长安街上,衣冠似雪。人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在凛冽的寒风中,目送载有总理遗体的殡仪车,缓缓地驶向八宝山革命公墓……群山低下了它高昂的头,沉睡的中华大地,也在巍巍地颤抖。一泻千里的江河水回头,回头,再回头!它们多想止住奔腾的步伐来呼唤——呼唤你,人民的总理!我们的好总理啊,你在哪里?呼唤你的声音响彻了大地,呼唤你的泪水汇成了江河……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我们时刻铭记你,惦念你,想你……”
徐闯恍恍惚惚,独自在屋徘徊了好一阵,整个头颅就跟要裂开似的——他要出去……要离开这个地方。
带着退伍时仅有的三十块钱,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靠山屯。临走时留下一字条,告诉家人——不要找他,更不要记挂他。
踏着尚未融化完的积雪,徐闯就这样走了。他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转眼就没了音讯。
玉梅等了三天,不见徐闯归来,十分纳闷,加之牵挂母亲病情,于是,忐忑不安地回家过年去了。
第二天晚上,雪雁抄了五首词送来,等他不见,只得怏怏不快,无功折返。
回到家里,雪雁听嫂子说起徐闯、珍珍、玉梅上山赏雪的事,就皱起了眉头。回想自己邀约时他搪塞推诿,转眼就又跟着别人去了,心中便觉不是滋味。
原来,她并不知道徐闯已让明子去邀约她,但由于种种原因,明子没能把这信息传递给她,倒让她以为,是徐闯厚此薄彼,存心偏袒玉梅,完全忽略了自己的感受。于是,颇感委屈。
这件猝然发生的事情,使得雪雁连日郁郁寡欢、烦闷不已。她想下狠心不再搭理他,把他当做路人看待。但是,徐闯连夜不知去向,这种反常举动确实让人猝不及防,也不可避免地让她担心起他来。
雪雁曾几次上门探看,四处寻找,却屡屡扑空。这件事让她一连几日愁眉不展,寝食难安。
“这个怪人,他究竟去了哪里呢?”雪雁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