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星期,就在人们为徐闯的失踪而奔走发愁的时候,他却戏剧般地回到了靠山屯。
这个豁然消失了的怪人,他并不是在回避什么,完全不是。而是总理溘然长逝的噩耗,让他感受到了无比的震惊与绝望,并再次诱发了,他这些年来所累积起来的孤僻与沮丧。尤其是自那次从悬崖上摔下后,他只要心烦就会觉得整个头部都肿胀得难受,有时甚至出现呕吐并伴有眩晕等一系列的症状。而每当这时候,他就会用捏紧的拳头去敲打疼痛部位,奇怪的是,在敲打震动之后,疼痛也暂时有所缓解。但这一次似乎又有所不同,他虽然再三敲打,却怎么也不灵了。
就这样,徐闯不由自主,徒步行走三十多公里,于黎明前来到了县城里。
他就像一个游魂,在寒冷且少人的街道上四处游荡。
整整一个白天,他都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行走。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只是成天低着头,不知疲倦地在行人稀少的空街上转悠。
天黑了下来,没有路灯的街道上行人逐渐少了,所有店铺也都关门闭户。积雪融化形成的水流,因为垃圾堵塞在街坡上迂回流淌,让人难以涉足。
徐闯鞋子里满是污浊且冰冷的雪水,裤管也湿到了大腿,但他却浑然不觉。他不停地往前走,就像在漫无边际的河流中倘佯一样。
流水不断汇集,终于在街坡下端变得强大而顺畅起来。迅疾的水流瞬间划过,在冲垮一切塞渣之后,一路狂奔,竟然自得地发出了“汩汩……汩汩”的叫嚣声。雪后冰冷的夜风一阵阵地吹来,就如同那些身处北方的居民,在战时遭遇到了鬼子无情的扫荡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即便是在人口稠密的县城里,冬日里的夜亦是如此静谧,街道上间或有行人匆忙走过,也都没能发出声来。
在高处木楼上,透过玻璃弥漫开来的灯光渐次熄灭,漫天星斗,也逐渐为升起的薄雾所遮掩。一切都是那么单调、清冷与空旷……
子夜时分,就在徐闯无所适从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催促:“……回部队,回部队,回部队!”
在这个犹如魔幻一般的声音的促催下,他懵懵懂懂地来到了火车站,并在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下上了火车。抑或乘务员见他穿着军装,出于对军人的尊重,客观地让他享有了免票的特权;又或许他睡得太沉,乘务员在查票的时候,根本就没法把他叫醒!反正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掏钱买票,就来到了距离大青山不远的枫林火车站。
就像有神灵在冥冥之中为他导引一样,在火车即将进入枫林站的瞬间,轰鸣的汽笛声,把他从半昏迷状态唤醒过来,于是他豁然清醒,并诧异自己何以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直到看见远处巍峨且壮丽的大青山,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是在无意之中回到了部队。
他先到距离火车站不远的教导营去找李准,没见。却意外从一个干事口中,知道李准已升任教导员,一早去了连队驻地。
徐闯没有驻足,而是坐着客车来到大青山脚下,下车后就直接去了雪青长眠的地方,在那里呆坐了整整半天的时间。
进入腊月后的大青山荒草茫茫,徐闯长时间地滞留在雪青长眠的地方不愿离去。他就像在依恋逝去的情人那样,泪眼婆娑地凝视着那孤寂的荒冢说不出话来。
他感觉很累,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疲惫到了极点。他背靠土堆,闭上眼睛。他想休息一会,渐渐地,他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那渐渐接近的声响,把徐闯从沉睡中惊醒过来,但他仍旧迷迷糊糊。他想睁开眼睛,一番挣扎,却始终抬不起那沉重的眼皮!
“难道让什么东西给魇住了,莫不是……莫不是雪青它来了……”他的意识有些混乱,他仔细分辨远处传来的声响,却又觉得这蹄声与雪青好像有些差别。
“徐副排长,徐副排长……”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听有人叫他。
这声音听起来很熟,就像似在梦里,却没能引起他足够的重视。与此同时,他看到雪青正远远地奔他而来,他满怀激情地朝它招手……雪青雍容飘逸,还和从前一样潇洒迷人。
“雪青!雪青!雪青……”他大声呼唤,但却不见雪青以它惯有的嘶鸣来回应。他,诧异了!
他懵懵懂懂,于迷茫中慢慢放下双臂,整个身子僵滞不动,像被凝固住一般。
“徐副排长,李教导员让你赶紧回去。”就在他惶惑不已的时候,那个奇怪的声音再次出现。
听说是李准叫自己回去,此刻的徐闯不得不去正视。但是,就在他分神去辨别这个喊他的人究竟是谁的时候,一不小心,雪青已从他视野中消失……当他再次用力睁大眼睛,看到的却是一脸惊愕的张楚。
张楚的手里牵着两匹白马,正瞪直了眼睛望着徐闯。
“知道你在这里,李教导员让我来接。”张楚说。等缓了缓又说:“怎么失魂落魄的,你是不是见了鬼了?莫不是那个叫做张明浩的死鬼也缠上你了!”见徐闯仍旧不吭声,又说:“那家伙阴魂不散,几次来找我索命,搞得我好几个晚上都不敢睡觉哩!血淋淋的,看上去太吓人了……”
徐闯没说话,而是起身接过缰绳,默无声息地随张楚离开掩埋雪青的那个土丘。
一路上,他不住地回头张望,似在企盼那个犹如残梦一般的幻觉能够再次出现,哪怕只是眨眼而过,如白驹过隙,但却久久未能如愿。
到了连部,李准告诉徐闯:“发电机、水轮机和配电柜已经征得师长同意,半月前就派人送火车站托运去了,应该早到了地方上,不知你们收到没有?”
徐闯说:“现在接近年关,地方上做事拖沓得很,就连提货单子都没收到,待我回去查问查问。”
接下来,李准又问了一些地方事务和靠山屯近几年的发展状况,徐闯一一说了。随后,徐闯又讲了李占军帮忙协调物资,以及他到基层组织去查岗的事情。
李准听了,欣慰地说:“就他那鬼脑筋,我认为只要不是利令智昏,去钻牛角尖或在谋取私利上去做无用功的话,在工作上还是很有一套的。”等缓了缓又说:“我倒觉得,过了的事你也不要再去跟他计较,大伙都往前看,在各自的岗位上认真工作,踏实做事,力争去开拓一片属于自己的事业。这样,我们才能够更好地服务于国家和人民,也才能像我们敬爱的总理那样,鞠躬尽瘁地去为人民服务。”
徐闯仔细听着,不时认同地点点头。
李准看在眼里,接着说:“李师长很关心你们两个呐,就在前段时间还向我打探你两个的消息,我就着把你建电站的事说了,他听了很高兴,说你做的好,就该这样发光发热,成为咱复员军人的新的楷模,得到地方百姓的拥护与爱戴。发电机的事,就是他让王政委给批的!”最后又说:“咱师长半个月前,到东北军区去观摩一场机械化条件下的诸兵种对抗演习,要等年初才回得来,不然我领你去见见他。”
“那就劳烦教导员您代我谢谢他吧!”徐闯略显激动地说道。而后又说:“烦您告诉师长,不论在哪里,我都尽力而为,决不辜负他的期望!”李准点头应了。
李准本想留徐闯住上几日,可徐闯既怕家人惦记担心,又想抓紧时间,在春播到来之前把电站建成,便不敢耽搁。
李准了解到他想法,也就不再强留,只令手下干事从速安排,让他尽早启程返乡。
电站所有材料一步到位,天气也格外晴朗,徐闯领着人加班加点,终于在腊月二十五这天,顺利完成了所有土石方工程。然后把水轮机、发电机基座用高标号混凝土浇筑完毕。
“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声不响就只身离开?你这样做,难道就不怕亲人朋友为你担心吗……”徐闯回家那个晚上,雪雁在路上遇见了他,于是,红着双眼就跟连珠炮似地发问。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徐闯笑道。没待雪雁吭气,又道:“一个大男人出去几天这并不奇怪,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哩?但话得说回来,要是你这么走了,那可就是两回事了,一定会有人为你担心死了!”
雪雁听了,不再咄咄逼人地追问,她心软了下来,转而以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口中问道:“又在骗人了不是?”
“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徐闯迷惑不解地问道。随即又道:“对了,那日你不是到后山赏雪吗,怎么找你去你又不见了呢?”
“我……我在家里给你抄诗词的呀。”雪雁稍作迟疑就道。
“骗人!”徐闯一摆手,呵呵笑道,“若是这样,我让明子去你家,怎么就没见着你了?”
“我一直都是在家里的呀……”雪雁迷惑了,但她随后就想起那天的事来,就又说道:“对了,明子那日的确到过我家,但他压根就没跟我提起上山的事呀!”随后,她又忽然醒悟似地“哦”了一声,说:“我明白了,定是明子害怕我娘,不敢在她老人家面前说事,才会这样子的。”
“要真是这样,我定绕不了他。”徐闯说。缓了缓又说:“那日你没去,我的心里总觉怪怪的,觉得没一点聊气嘞!”
雪雁听罢,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轻道:“只怕又在哄人?有玉梅做伴,咋又会想起我来了?”
“这你就不明白了,她……她迟早是要回城里去的。”徐闯喃喃说道。
“这个怎么可能嘛!”雪雁一脸狐疑地说,“你两个不是很要好么,你两次上她家吃饭,还帮她拎东西什么的。”
“什么乱七八糟,你这听谁说的呀?”徐闯着了一惊,眉头一皱就赶着问道。
“你别管,你只需告诉我有没这回事情。”她说。而后又说,“难道她回城里你两就不打算好了,竟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再说,你两个的事情,早就在这村里传开了,几乎没人不知嘞!”
感觉她太夸张,徐闯把头别处,没有作答。
“对了!你不是说——水电站要建成,你就不准备走了,是这样吗?”短暂的沉默之后,徐闯不答反问。在说这话时,他两眼变得小心翼翼。
“我既当你面说了这话,那自然是作数的。”雪雁说。她见徐闯难以启齿,转了话题,也就不再去抠根问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