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徐闯从大队上走出,撞见雪雁一人呆站大门外面,一看就是在等人的样子。
赵雪雁是一个看似腼腆,但内心却识大体的姑娘。她虽然容貌出众,却没姐姐那般挑剔势利,姐姐认准了的人和事绝不轻易撒手,看不上眼则如弃敝履。
雪雁知道,闯子哥与姐姐从小青梅竹马,虽说书没读成,但他却一直眷恋着姐姐。她也从母亲口中知道,徐家曾多次打趣,想把两人的婚事敲定,但都被姐姐和母亲找理由一口回绝,两家的关系,也由此变得紧张起来。尤其是在刘大麻子取代徐安国当大队长一事上,雪雁她娘的意见,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砝码的作用,最终导致权力的天平,彻底倒向了刘大麻子那边。尽管当时的背景复杂,而一些看似真实可信的东西也都只是表象,但两家关系,却由此步入了谷底,变得不会,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这事的来龙去脉,雪雁大致清楚,这就使得她,在徐闯一家面前产生了一种怯懦、愧疚之感,仿佛已亏欠了他们家无数的债务。但是,雪雁却怎么也没料到,一向心高气傲的姐姐,仅仅因为个人情感受到了波折,就下狠心撒手而去。姐姐这样舍家人而去,结束的不仅仅是她年轻的生命,也连带坑害了父母、兄妹,使得一个原本可以称之为幸福的家庭,长时间地为死亡的阴影所笼罩,并由此一蹶不振,暗无天日。这些事,让刚刚离开学校的赵雪雁错愕不已,以至她在一度时期,对走极端的姐姐不以为然,甚至暗含不满,并在最终,把她当作自己幸福与希望的终结者。因此,除了一份少得可怜的疼惜,所有情感,也都转化作了对姐姐莫名的恼怒,和一丝丝的恨意。
就在前几天,雪雁从嫂子口中知道,徐闯是如何破了供销社盗窃未遂案的。尤其是在听说他要建水电站,来造福全村人之后,她便对他刮目相看。所以,她主动参与到了水电站的筹备工作来,一则,作为靠山屯人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二则,可就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个令她感到困惑而又好奇的男人——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她感到这个男人的确非比寻常。他头脑敏捷又善于真抓实干,尤其是在刘大队长被绑一事上,他所表现出的镇定与从容,让她再次领略到了这个男人的坚毅、果敢和不为人知的一面,这样,徐闯在她心目中,就不可避免地占据了一定位置。而与此同时,她也看出徐闯在对待女人上,始终缺乏足够的热情,在关键时候总是言辞闪烁,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所表露出来的怪异、离奇的举止,着实令年轻单纯,在情感方面也还全是空白的她困惑不已。
没几天,她就在不经意间,发现罗老师也对徐闯有亲近的意思。这个小小发现,一时间竟触动了她的神经末梢,让她在瞬间就变得惊讶万分。
虽说她还没谈过恋爱,但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却不能说是完全不懂。她知道爱情,也相信缘分,同时也懂得,这种让人心跳的际遇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错过就再难寻觅。因此,她把玉梅一举一动全看在眼里,一再地猜度她,甚至会不时地拿她来跟自己作对比。她爽朗而不张扬,矜持却附有气质,在大庭广众之中侃侃而谈,语清齿明,绝不怯场。这些,都让她觉得自愧不如,唯一能够让她释怀的,就只有自己姣好的容颜。因此,她每次见到玉梅看徐闯时的表情,总是装出一副漫不经心,不谙世事,什么都是带懂不懂的样子。有时候她刻意把头低下或扭向别处,但心里却不免“咯噔”一下,觉得不是滋味。而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只能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捕捉玉梅所释出的一切有关他的信息,但她更在乎的是他的回应,她期待他说“不……等以后再说……这事还早得很呢”等等,这类的话语。
也许直等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已经默无声息地嵌入到了她的情感世界里。本来她还说不上爱他,但在多次目睹或聆听珍珍并不含蓄的穿针引线,和玉梅那闪烁含情的目光之后,她的内心突然就蹦出了一种企盼。这种企盼,让她思前想后、彻夜难眠,并隐隐地滋生出了一种愁绪。而这种愁绪,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玉梅在诸多方面优于自己,而变得越发地紧迫起来,让她只要想起他来就觉心烦意乱,却又无计可施。
她渴望能单独见他一面,跟他说些什么。但是,客观存在的现实,让她无法到他家去窜门子。于是,她来到大队上,想找机会作出一些暗示或表露一点什么,让他能够明白自己的心事,以使自己在现阶段与玉梅的角逐中,不致落后太多。并在最终,能够后来居上。
见徐闯独自一人走出大门,她便大胆地迎了上去。
“闯哥,这星期还有事吗?”她问,但一颗紧张的心,却怦怦地跳个不停。
“行了,已经没有你们事了。”徐闯摇头道。
“对了,前星期不是说好上我家吃饭吗?怎么不见你来,让大伙好等?”没待雪雁开口,徐闯就问。
“我临时有事,”雪雁粉脸微红,“我才要走开就有亲戚上门,赶不及告诉你们,实在抱歉得很嘞。”
其实,那日她根本没事,只不过因为两家关系非同寻常,她怕招来徐闯父母白眼或责难,让自己当众下不了台,所以不敢造次。但是,要是有人到她门上去邀约,一番推却之后,她还是会过来的。她一直在家里忐忑不安地坐着,一会希望有人来喊;一会又怕有人来喊,内心十分矛盾。直到过了晚饭时间,没见有人临门,她才觉得自己是被这干人给遗忘了,这才又产生了一种失落或被人遗弃的感觉。
“闯子哥,你说我们水电站能够成功吗?”没等徐闯下问,她便采起了主动。她怕徐闯深究,情急之下,有些话她答不上来。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难事,外地有好多地方都建成了。”徐闯说。
“咱们地方有这么好的自然风光,要再有了电灯,我就哪也不想去了!就留在这个地方,直到永远……”她说。说完撑起胆子,定睛正视徐闯。
此时的徐闯,并没留意到雪雁脸上这些细微的变化,只摇头笑道:“小姑娘家,诳不得这样的嘴啦。人心思变,没准哪天你一展翅膀就远走高飞了。”而后又说:“勇敢地走出去吧,这地方没人能配上你的。”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雪雁一阵紧张,嘴唇微微蠕动,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徐闯走远,她才喃喃自语:“什么话呀!怎么就要远走高飞了,我才不会去稀罕那外面的世界呢……”
一个尚未涉世的姑娘,对一个单身男人说出这样的话,在雪雁看来,这再明了不过,就等同于在羞愧中献出了自己的贞操,这多少有些让她觉得脸红心跳。她甚至认为——这种本该由男人来占主动的事,却要自己用这种方式启齿,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她暗自庆幸,他没能立马领悟她的用心。但与此同时,她也不得不为自己反复策划的“接触”行动,只能以失败而告终,感到了无比的遗憾。
见徐闯走远,她便去了知青宿舍,找珍珍、玉梅去探口风。
雪雁上楼,珍珍正站在走道上漱口。
“昨晚睡得晚么?”雪雁抵近问道。
珍珍不便说话,只随便“唔”了一声,挪到一旁给她让道。
雪雁进屋,却没能见到玉梅,珍珍也还没来得及叠被子,楼板上散乱着一些糖纸、葵花壳什么的。雪雁帮珍珍把被子叠好,之后坐到床上。
“玉梅姐呢?”待珍珍进来,雪雁皱起眉头问道。
“她回家去了!”珍珍说。又说:“她妈身子不爽好长时间了,为了电站的事,她一直没忙得去瞧。正好前天有车上来,她就着回去了,可能要耽搁一两天才会回来的。”
“那今儿不上山吗?”雪雁假意问道。
“你是不是有了瘾了?”珍珍笑说,“每个星期都赶着爬山,这身体吃得消吗?再说,又没给多记工分,爬泥啃土的,单是洗衣用去的肥皂就很了不得哩!”
“那有什么,等有了电灯,到处都明晃晃的,那也就值了嘛。”雪雁说。不一会,她又试探性地问道:“不是说玉梅姐是有男朋友的吗?还说那人是他高中时候的同学,怎么一直没见来过?”
“她还定不下心来!”珍珍说。又说:“是初中同学不是高中同学,你给弄错了。”
“是吗……不管是初中还是高中,既然是老同学了,彼此都应该早就有所了解。既然有所了解,那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雪雁边问边皱起了眉头,全然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唉,这件事你不晓得,她有意的是那位。”珍珍长吁一气,边说边朝对门的大队办公室努了一下嘴。
雪雁明知所指,但她还是抬起头朝外晃了一下,故作不解地说:“又是哪个,没见着呀?”
“我的天哪!”珍珍摇头叹道,“说句实话,我瞧你这人也够呆痴的了!都十八九的大姑娘了,成天跟着,你竟然连这点苗头都看不出来吗?”稍后又说:“我瞧你也只能算是个书痴,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今儿我告诉你,你可别走漏消息,要让玉梅姐知道是我露出口风,怪罪下来,到时候我可不依。”但话才出口,珍珍就又后悔了,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闭口不谈。
“唉!”雪雁看得明白,微微一笑便道,“我依你便是!虽说我两是好姊妹,但这件事事关个人隐私,你想说就说,要不想说我也不敢勉强,免得等玉梅姐转回来,你又怕了。”
珍珍受到激将,又听“好姊妹”三字,一时间受宠若惊。在犹豫片刻之后就起身关门,凑近雪雁耳朵小声道:“我跟你说,她心在闯子哥那儿哩!”
见雪雁默然不语,珍珍又说:“县政府王副县长的小儿子是她初中时候的同学,写了好多封信给她,但她却举棋不定,没理人家。本来自从黄长辉逃走之后,她就已经灰心了,无论做什么都是懒洋洋的,连着睡了三四天的觉,总是一副心不在焉样子。这阵子遇上对门那个,确又动了芳心,变得好打扮起来,有说有笑,脸上也有了光彩。”
爱情的魔力就是这样——哪怕注定没什么结果,但一点点希望就能使人疯狂,并由此产生无限的遐想。反之,一点小小挫折,哪怕仅仅是一句不中听的话,也能使人意冷心灰,神情沮丧,甚至悲观厌世。
这日下午,徐闯接到李准的电报。电报内容是,他已就徐闯所提供数据去咨询了水电专家,初步确认,可建一个发电功率为一百千瓦左右的小水电站。另外,二连正扩建水电站,原来设备现已闲置,发电机和水轮机都还是好的,但已经派不上用场。发电机功率为五十千瓦,如果需要,他可以请示上级首长,当作支援地方建设来免费赠送。
徐闯正愁没钱,看了电报早已喜不自禁,哪还能嫌小呢,他马上去大队上找到支书汇报了情况。这样,水电站项目正式启动,由筹备阶段转入准建设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