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后,尽管天气转冷,但是,为了能够挣到更多的工分,待来年能分到更多的粮食来填饱肚子,靠山屯大部分男子都上山开垦大寨地去了。白日里,村中就只有妇女、老人和小孩。
这日,支书有事外出,大队办公室就只剩下刘大队长和妇女队长张彩凤。
张彩凤跟她婆婆一样,不但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行事干练利落,还很妩媚风流,颇懂男女风情。
刘大队长对张彩凤早已心存觊觎,但有不苟言笑的支书坐镇,她两个即便想开个玩笑,也都得掂量掂量,根本不敢放纵。
见有机可乘,刘大队长自然按捺不住,思量借机暗示一点什么,一旦对路即可动粗,届时莺歌燕舞,一览桃花春色。可是,尽管他思来想去,却又难于启齿。平时那滔滔不竭,惯于见缝插针的本事,这时候也都不知跑哪去了,只觉嘴巴笨笨的,怎么也兴不起这个话头。
只因不想坐失良机,那鬼东西又在猛然间作起怪来,直挺挺的不肯服软,把刘大队长急得进一趟出一趟,就像那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大队长今日有什么事么?”张彩凤见他躁动不安,连忙问道。
“倒也没什么大事。”刘大队长见问灵机一动,转而坐张彩凤对面,翘起二郎腿,来掩盖住那早已暴露出的丑态。
“彩凤啊!”刘大队长假作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款款说道,“说老实话,我是在担心山上开荒的事哩,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等缓了缓又说:“那是在事先就有规划的,还出了图纸,说是啥标准化的,干好了比大寨那边还有看头。上头早有交代——不能随意开挖,也不要怕背工费事,每段一个模式。工作组技术员回家好几天没回来,有那么多人在山上做活计,要没个真抓实干的人,在那地方指挥张罗,我实在放不下这颗心哩!尤其是在陡坡上,安全就更是让人操心的嘞……到现在为止,今年已经摔伤了五个,其中一个还在医院里住着……”刘大队长唠唠叨叨,一说就是一气。
“不是还有张会计在吗?”张彩凤大惑不解。
“那是个马屁精,他认得个逑啊!”刘大队长噘嘴说道。缓了缓又道:“他也只是扒算盘打小九九快一点罢了。这种事情讲的是经验与魄力,不是识几个字就能顶事的。要论指挥操作,沟通联系什么的,他还差得远呢!”
“是啊!就连供销社的王主任都说你非常难得,是个将才嘛!尤其是领导的能力,说话的魄力,那可是有目共睹的……”张彩凤不失时机,一番恭维。
“他也不弱,我两个旗鼓相当,只是所蹲位置不同而已。要是换个位置,那我应该远胜于他才对!只可惜我生不逢时,命不如人呐……”刘大队长给张彩凤说得飘飘然,也就着滔滔不绝,感慨一番。
“是了!”张彩凤本就聪明剔透,听了之后,不免又是一番恭维,“支书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大好,什么事都得由你领头来做,要说起来,还真个是不容易啊!”
“他也是要退位的了,唉!”刘大队长假装惋惜,“生产上的事要我抓,而民兵的事也离不开我。支书真要退下去,来个撒手不管,那我这副担子可就更重了。”
张彩凤听罢,略显惊讶地“哦”了一声。
“彩凤!”刘大队长一脸郑重,“今儿跟你说句实话,我正考虑等他退下去我该找谁来做搭档,才能把这个大家庭给支撑下去,俗话说得好,‘没有三把斧,不下瓦岗寨!’这工作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吗?”感觉太不靠谱,张彩凤一脸疑惑。
“那当然了,如假包换嘛!”刘大队长仰首说道。缓了缓又道: “放心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地方不比别处,难到我姓刘的还能哄你不成……再说,这话是咱随便说得的吗?”
见张彩凤依旧是一脸的疑惑,刘大队长把身子略略前倾,然后带有几许神秘地说道:“这,可是公社刘书记亲口跟我说的,他要我站出来承这个头嘞。”
张彩凤再次“哦”了一声,旋即又沉淀下来,依旧只投以怀疑的目光。
“这话我只对你讲了,你可乱传不得,传出去就会把事情搞砸!届时鸡飞蛋打!指不定,指不定还会让刘书记打脸的,说我们思想僵化,没有政治觉悟和政治意识……”刘大队长一脸郑重地说道。就因为时常跟着上级有关领导跑前跑后,他活学活用,时常把 “政治”一词挂在嘴边。
他话讳莫如深,张彩凤听罢,也不得不审慎对待。
“既这么着,那个刘书记又是怎么来跟你说的呢?”一番思忖之后,张彩凤半信半疑地问道。
“这个嘛……”刘大队长狡黠一笑,便即说道,“这个不好和你直说,反正刘书记的意思是要我来当支书,至于……至于大队长的人选嘛,等到时候也要由我来举荐。”缓了缓又说:“刘书记说了,咱这地方情况特殊,在班子成员人选一事上要采取民主抉择,公社不便过多干预,主要是要自行搭建好班子,以便更好地团结起来,抓革命促生产,随时随地准备响应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号召嘛!”
“哦!他这是在放权给你了,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呀!”张彩凤明白过来,点头说道。
“咋不是嘛!”感觉对路,刘大队长虽然兴致大增,但他依旧不苟言笑,只神色凝重地说道,“咱们这地方的人居关系确是很复杂,要没个强有力的人来坐镇指挥,说不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族与族之间就会发生矛盾冲突,甚至出现大规模械斗,在社会上造成不良影响,给公社给县革委脸上抹黑。作为地方基层领导,上级要是追究下来,那可就挨不得了,弄不好就得挨板子嘞!”
这地方党支部书记和大队长一职,长期以来皆由徐氏族人把持。外姓人觉得这事缺乏公平,就在背地里说长道短,但都没能掀起什么风浪。近年来,随着外姓人口数量的快速飙升,参政意识也不再似从前。尤其是一些曾经当过生产队长或会计的人,觉得多少沾点边儿,便蠢蠢欲动。这些人,为了自己能够坐大,时常捕风捉影,中伤徐姓。这刘大队长便是其中一位。就在前年,公社换了一姓刘的当一把手,叫他攀家门给巴结上了。自那以后,每次见一把手,只要瞅准机会,他便有意无意地把徐氏族人当作靶子给抬出来羞辱。
“哪有我们说话的份了,这地方,本就是他徐家人的天下嘛!”每当上级问起大队事务,还是民兵营长的刘大麻子,总是不失时机地去进谗言。
“荒唐!”一把手一听不对路,就皱起眉头说道,“什么叫作徐家人的天下?怎么可以这么浑说乱讲哩?”缓了缓又说:“老刘呀,不是我说你了,你这个当营长的人水平太一般了,说话行事不负责任!我给你说,这是咱们无产阶级和革命群众的天下,任何人都要听从党的安排,不得无法无天,他徐家人自然也不例外!”说罢,“呯”地一掌拍到桌上,全然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咋不是嘛!”刘大队长故作一惊,然后两手一摊,做出一副无奈相,凑近说道,“这江山本来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带着人打下来的嘛!可是,天高皇帝远,徐氏族人就敢这么目无法纪地乱说乱讲……”
“什么……”一把手听了,感觉徐氏族人太过嚣张,把牙齿咬得咔咔作响。
“只因徐家势大,这儿的人也都是这么认为。这个,这个要是出在古时候,那可是要被灭族的!”感觉已经凑效,刘大队长趁热打铁。等缓了缓又说:“这话我只对你讲了,你可别乱讲出去哦!免得到时候他几个又针对起我来!”
“他敢!”一把手从牙缝里吐出两字,不再说话。
就这样,之后不久,一把手单独约见作为大队妇女队长的张吉芬,大队张会计,还有暂时负责民兵工作的刘大栓和大队支部书记,听取了他几个的意见和看法。一番权衡,徐安国下马,刘大麻子则从民兵营长,一跃成了大队长。
“这么说,刘书记的确是很信赖你了?”张彩凤一番思忖,便道。
刘大队长见讲了半天还没能使得张彩凤全信,就又说道:“刘书记老家是刘官屯的,我们是本家。虽说隔得远了,要论下来连祖茔都还是一个,祖籍也都在南京一个叫竹子巷的小地方。当年作为武将追随一个叫做沐国公的老头过来镇守云南,之后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往往到各州县任职,当镇守使总兵什么的,再也没得回去,搞得连家谱也失传了。时代一变,子孙也都四散飘零,历经了几个朝代,到现在只怕有上千年了。”
“没这么长时间,”张彩凤说,“从明朝建立到现在也就六百来年,我祖辈也是在那个时候跟过来的。”
“这我倒没有去细算,这么说……这么说咱们两家是一个时段过来的了?”刘大队长套近乎说。说完,故作神秘地站了起来,悄然把门关死。
张彩凤看在眼里,内心虽有诧异,但外表却不露声色。
“只怕就是这样!”张彩凤应付式地点头说道。
“如果我干了支书,你想接我的手么?”刘大队长见有了默契,又进一步投放诱饵。
“快别讲了!”张彩凤听了,“倏”地颤了一下,但她表面仍旧很淡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夸下海口,到时候弄不成,让人看咱笑话嘞!”
“没事的,你以为我这是在闹着玩吗?”刘大队长摆出了一副及其认真的样子。
张彩凤略略思忖,抿嘴笑道:“你别哄我了!这事我哪里干得了。起码也是由闯子来接班,哪有女子能当大队长的?”
“嗨,你也是!”刘大队长不以为然,正坐说道,“人家郭凤莲当大寨大队的支书不说,就连大队长也是由她来兼职哩!再说了,这徐闯人倒是有几分鬼聪明,但我瞧他也只是一个还不懂得世道的‘憨白胆’罢了!像他这种人,身无分文也敢叫嚷着要建水电站,真是小儿不知天命……”又说:“他之所以要这么折腾,无非就是想捞一点政绩,以便在这地方站稳脚跟,等将来好取代我,接我的班嘛!”
“是吗?”张彩凤一惊,立马就警觉起来了。等平静下来又说:“不会吧,他才进来多长时间呀,怎么就敢打这样的主意了?”
“年轻人嘛,什么都敢想敢干,不管条件成不成熟……”刘大队长信口开河,款款说道。
“这倒也是!”张彩凤说,“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如果电站的事半途而废,那他这回可是在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等着吧,不信你瞧着,好戏还在后头呢!”刘大队长一听对路,就幸灾乐祸地说道。旋即又道:“在我看来,他这个人就只能一味地喊‘冲、冲、冲!’打个头阵,当个排头兵什么的。用上头话说,这叫政治不成熟。当了四五年的憨兵,他连个党员都没捞着,你说这种人留在农村,除了玩体力活,去搞一些直截了当的事情,其它还能够去做什么呢?”
“对头对头!说来说去就这回事嘛!没钱任何人也改变不了这地方的落后面貌,只要能把肚子弄饱就算很不错了……”张彩凤感同身受,点头回应。
“跟你说句实在话,”感觉有了默契,刘大队长不失时机,接着说道,“这年头,但凡有点本事的人,如果还不知道跟在共产党的屁股后头去搞搞运动,成为其中一份子来抓革命、促生产,喊些口号什么的,大小弄一个官来当当,哪还能够有什么大的作为,干什么大的事业呢?搞不好,转来转去都只是一句空话,一辈子只知道蹲在这位置上挨日子混病……”刘大队长一说就是一气,说完,两眼瞅着张彩凤,仔细观察她的反应。
“是呀!”张彩凤一仰首,正坐说道,“咋不是嘛!不是我说,这个时代要想出人头地,那就非得去走一条路子不可!”
刘大队长显得有点木讷。
“啥……啥路子?你这什么意思呢,我怎么就转不过弯来?”一番思忖之后,刘大队长便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放卫星就抓样板,敢反潮流敢挑重担!”张彩凤再次坐正身子,侃侃说道。这个张彩凤在娘家那头不但样板戏唱得好,还多次被安排到公社和县里去表演过,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说话行事呢,或多或少也总是与政治沾点边儿,让人高看一等,难怪她会继婆婆之后,当上了这地方的妇女队长。
“对头!”刘大队长茅塞顿开,点头赞道,“你很会把脉,咱们现在抓的就是样板。只要把样板抓好了,给宣传出去,那就等于是在放卫星了!”
张彩凤微微额首。
“彩凤呐!”刘大队长语重心长,不无恭维地说,“说实话,你这弯来得也太急了点,搞得我半天反应不过来……”
张彩凤面带矜持,笑而不答。
刘大队长见说了半天,还没使张彩凤在出任大队长一事上表明态度,就又说道:“彩凤啊!我说你也不自个开动脑筋想想——他徐闯种过几年的庄稼了?这是靠山屯,不比别处,你不要看他平时能说会道,只怕连二十四节气该种些什么,该收些什么,到现在他都还是麻麻黑呢!”见张彩凤默不作声,又说:“等哪天公社领导下来,我当面出几个难题,就着给他来一个下马威,让他以后在我老者面前变老实一点,懂得什么叫做规矩。别在我老者面前乱得乱谱……这是官场,讲经验玩政治什么的,他还差得远呢!”
“怎么不是!”张彩凤微笑说道,“就他这点年纪,不知道巴结奉承,迎合领导。要想坐大,只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是当然。”刘大队长“嘿”地一笑,而后说道,“可你就不同了,农村的活计熟悉不说,有文化,口才也不错,就连我这个当家管事的人,对你也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边说一边拿眼往张彩凤脸上去瞅,见她不苟言笑,缓了缓又说:“你我只要联起手来,咱们一文一武唱起双簧,定能够风风光光,在这地方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哦……”张彩凤受宠若惊,绯红的脸上洋溢起了成熟女性少有的自信,一双杏眼也是明亮传神,稍作思忖,便响口说道:“这主意倒是不错!这个就叫‘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万事开头难,成败只在一瞬间……”张彩凤一说就是一气,但她在一阵欣喜之后便沉淀下来,有些气馁地说道:“这地方能说会道的人太多了,我虽然念过十年书,但年轻识短,贸然上去只怕别人会不服气嘞。”
“这个你不用担心!”刘大队长宽慰说,“有我坐镇指挥,别人又哪敢再说你什么了?你只要听我的,我保管你坐得风风光光。”
见张彩凤仍拿不定主意,刘大队长又说:“彩凤啊!你别看他徐家是大族就有所畏惧,若论单打独斗,在这地方还没有人是我的对手嘞。虽说姓刘的只有四五十户,还不到全村总人口的五十分之一,但却能够团结一心,完全可以与徐家分庭抗礼。不是在说狂躁话——只要有我坐镇这里的一天,绝对没哪个儿子敢来跟你弹‘三弦’,说你的不然。”缓了缓又说:“唉,没闲工夫啊!要不然等哪天不当这个大队长了,我便到峨眉山去把奇门遁甲术学会,那可就不是一般的了!”
“峨眉山……什么东西这么神乎哩?”张彩凤掩饰不住好奇地问道。
“遁土。”
“墩土?”
“不是,就是退土里边去,让别人看不见。”
“啊呀!那不就成了死人了?”张彩凤掩嘴笑道。
“哪里!这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就跟成仙一样,但肉眼凡胎却看不见,摸不着。”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张彩凤有口无心地叹道。
“到时候想去那儿就去那儿,可风光了。”
“哪等到时候我们就见不到你了?”
“哪里?”刘大队长把手一摆,喃喃说道,“我怎舍得……再说,这种功夫只能够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使用,哪有去躲自家人的,没这道理嘛!”
“任职这个事情你还是得认真加以考虑。”不一会,刘大队长再次转入了正题。
“可我总觉得自己不太适应。”张彩凤虽然心热,但表面上仍旧表现得相当淡定。
“这也难怪,”刘大队长见张彩凤迟迟不愿做出回应,就又说道,“当初我才坐到这个位置上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事都得靠着支书,任由他来。但等三五月一过,等弄清楚了套路,说话分得来一、二、三、四、五,也就轻车熟路了……”
张彩凤听了,不无惊奇地“哦”了一声。
“你大可不必有太多的顾虑!”瞅见张彩凤依旧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刘大队长一番思忖,接着给她打气:
“你也应该瞧得出来,这半年多来,在好多场合,就连支书都得挪到一边,让我来打头阵。就这么着,这事要是成了,我会全力来扶持你。你心不操、力不费,只管安安稳稳地坐着。就凭两边山上那满山遍野的大寨地,不要几年你也就出名了。”缓了缓又说:“你瞧人家陈永贵,不就是凭借几块大寨地,从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步登天,当到副总理的吗?咱们靠山屯要山有山,要水有水,龙脉旺着呢,哪里就不行了?”刘大队长一说就是一气。见张彩凤不苟言笑,仍旧直愣愣地瞧着,缓了缓又说:“我们只要照这般挖下去,拿出当年愚公移山的精神来,等过个十年八年,咱们土地肯定比大寨还多。等到时候也学着外头依葫芦画样,把一百亩说成一万亩,将山下收获的粮食全都集中到山上,大堆小码的堆着,就跟山头一样,那就绝了。再设法弄些记者来好好招待,把香喷喷的火腿分头一送,让他们也给咱美言几句,扩大影响面……亩产万斤那是假话,但要说个八千来斤,我估摸在城里头还是会有人来相信的。至于上头那些没种过地的人,那就更不用说了,你说多少他们都只认得一个劲地点头,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来。等到咱们在县里站稳了脚跟,我就直接去找县长,让县政府出钱,组织个宣讲团什么的,设法到行署里头——最好是能到省上去做一番汇报。这样,想要火起来,也不过是年把两年的事情。等到了那个时候,你我想要不出名都难……”刘大队长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一讲就是半天。
张彩凤茅塞顿开。
“这主意倒是不错!”张彩凤微微额首,点头赞道。有顷,又道:“只是把山下的搬到山上,要的是劳动力,这未免太费周折,只怕大伙不会愿意去干。”
“甭怕!”刘大队长摆手说,“现在的人,只要给工分,能够把肚子弄得饱饱的,那就成了。这些人我再清楚不过,除了杀人越货不敢弄,但凡憨头活计,什么都赶着去做。哪管什么刮风下雨,晴天雨天的。”
刘大队长的一番美言,张彩凤听了,心里即刻美滋滋的。
瞅见张彩凤兴趣大增,刘大队长更是欣喜若狂,坐正身子侃侃说道:
“在我看来——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啊!能够看重我们这些老实忠厚的庄稼人,使得我们的地位,比那些读书识字的人还高,得以当家做主,不受他人的捏拿。”
“毛主席最相信的也就是红卫兵、造反工人,和咱们这些贫下中农的子弟了!”张彩凤不失时机,跟进说道。
“那是当然!”刘大队长一番思忖,就很认真地说道,“是他老人家让我们翻了身,我们能够不感激他吗?他说红我们说红,他说黑我们说黑,咱们无产阶级永远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听他说的话没错,走他指定的路线就更不会出错了!”缓了缓又说:“就拿陈永贵来说吧,一个大头百姓,讲职务跟我不相上下。可是,一转眼就给提到了副总理的位子上。当官就跟坐直升飞机一样,到现在他头上还裹着一块头巾哩!”说完,再一次昂然自得地咧开了他那张大得出奇的嘴巴。
“说不得了,这话说不得了!”张彩凤听罢,接连摆手制止。
“不要莽撞,”张彩凤说,“这话传了出去,那可是要惹事的。人家是副总理,千万不要拿来乱打比方嘛。我瞧着你也是想要去奔前程的人,有些话当说则说,不能说的就只能守口如瓶,当心祸从口出。再说了,陈副总理也是做实事的人,是个实干家,领着人愚公移山,开挖了这么多土地,不容易啊!我最看不惯的就那副主席王洪文了,一个造反司令,摇身一变就成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看上去像是在上演一出闹剧。”
“不奇怪,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嘛!”刘大队长解释说。隔会又说:“连毛主席都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年轻人有的是闯劲,这直升飞机,也就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敢坐。但话得说回来,我要再年轻二三十岁,定比他们闹得还凶!”
“是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张彩凤再一次张口迎合。
“咋不是,”刘大队长点头说,“谁人不想当官!就拿个总理来我也敢当,不就是摆个架势,张嘴指使唤人吗?难道,难道会比咱们一天到晚站在陡坡上开挖大寨地还要辛苦?说不客气一点,那可是在玩命呢!”
“说不得了!”张彩凤听了连连摇头,轻声说道,“玩什么命呐,隔墙有耳,当心祸从口出。”
“就我们两个的话,外面人认得个毬啊,哪里就能传出去了?”刘大队长摇头晃脑地说道。随后,刘大队长把头凑近张彩凤,小声叮嘱:“彩凤啊!我给你说——你在心里头还是要内内有这个准备,反正我是认准你了。”
张彩凤怦然心动。
张彩凤稍作思忖也就平静下来,一脸胀红地说道:“怎么着那也得再有个大的靠山来支撑着!”
刘大队长听了,略显迟疑。但他眼珠子一转,当即拍板:“这靠山肯定是要的,等过段时间我会给你介绍,就看你……”
刘大队长见张彩凤已有了默契,一阵狂喜。正要再往下说,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叫嚷之声。
“是哪间?”外面有人问道。
“诺!北面中间那间。”
“就是有玻璃窗子那间吗?”
“对头!”
紧随其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几个人一面议论,一面来到大队办公室门前,见关门闭户,就直接擂门。
刘大队长止住声息,把背脊紧贴墙壁,以使外面的人不能够从狭窄的窗户看到他。
张彩凤正要起身开门,只听“唏”地一声。张彩凤抬头看去,只见刘大队长把手往外一指,接下来又赶着摆了摆手。
原来,刘大队长是想等来人感觉到屋里没人后自动离去。张彩凤明白他意思,就忐忑不安地坐到了门后。两人都指望门外人立马就走。不料,外面人已先听到话语,知道屋里是有人的,不见回应,再次擂门。
“又是哪个土包子找我的麻烦来了?”刘大队长心想。见擂门声不止,刘大队长脸色铁青,但他依旧紧贴着墙壁不肯开门。
张彩凤给吓得六神无主,面如土色。
“咦,咋会看不见人哩?”屋外有人凑近窗口,看了说道。
“不可能!难道他们还能打洞钻土里去不成!”另有人说。
“难怪得他要去学遁土,原来都是带有目的的嘛。看来这人还真不简单呐……”张彩凤一面想,一面把眼看向刘大队长,仔细观察他脸上的变化。见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她心,自然也就安定了许多。觉得即便出了天大的事,也有面前这个能够顶天立地的男人来顶着,干自己什么事了!
“怪了!方才不是听到有人在里头嘀咕的吗,怎么一敲门反倒不声不响的了?”门外再次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紧接着又“咚咚咚”地擂起门来,吓得张彩凤浑身哆嗦,一颗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怦怦”地跳个不停。
张彩凤拿眼去瞧刘大队长,看他能用什么法子来安然渡过这场危机。这种事情她还是头一次遇上,真是在要命了!
“妈的,这门开还是不开?待会要撞门了,我们可是有要紧事呢!”门外之人高声叫嚷,并再次“咚咚”擂门。
刘大队长见磨蹭不过,只得满脸不悦,起身开门。
刘大队长一面走,一面骂骂咧咧向外呵道:“敲什么敲?等着,就跟打雷似的,你们这是在急着去蹦棺么?”
门外人听见,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刘大队长走到门边,一面伸手拔去门销,一面冷声唬道:“这可是公家的门,给踹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刘大队长话音未落,那门“嘣”的一声,已然爆开。他避之不及,一个趔趄差点就被撞倒。
刘大队长既惊且怒,正待发作,抬头已见三个年轻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其中一人腰间别着手枪,另外两人则各自挎着两三支步枪,举止十分怪异。当先一人才进门就四处扫瞟。之后,朝向刘大队长和张彩凤呵道:“你两个鬼鬼祟祟,躲在里面玩什么八卦,喊了半天不见开门?”
张彩凤听了,又打起了哆嗦,牙关节哒哒嘚嘚抖个不停。
张彩凤拿眼去瞟刘大队长,指望他能把事情给揽了。
“瞧准了,这里可是靠山屯,由不得你们来做主的。”刘大队长明白她意思,为了显示不凡,赶着放声呵斥。
刘大队长见来人一个也不认识,心中难免诧异。他见这伙人气焰很高,又都形形色色地挎着些枪支,不知是什么来路,早已愕然。
刘大队长觉着,这不过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而已。在自个地盘上,怎么就要害怕起人来了?想到这里,刘大队长便有了底气,立刻抬头挺胸,大声喝问:“你们是哪个部分的,怎么在这地方撒起野来了?可知道你爷爷我是谁吗?”
“你狗日的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你是谁的爷爷来着……”一年轻人提了枪托就要咂他,另一个也扑上去想要揪他头发。
“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别小枪那个人说。另外两人听说,立马停止了接下来的动作
“你胡乱叫嚷什么?”别小枪那个尖声问道,之后又道:“你们营长呢,赶快把他叫来见我?”
“我就是,你们想要干嘛?”刘大队长预感来者不善,便摆出一副针锋相对的口气,力图在气势上压制住对方。
刘大队长心想:你们不就三个毛人吗,就在自家门口,难道我姓刘的还能怕你们不成。想到这里,他便有了底气,就镇定下来,一面想方设法来应付对方,一面又抽空扫瞟,用眼神去暗示张彩凤,想让她溜出去,找些人赶来助阵。无奈这婆娘虽然口才了得,却从没见过这等阵势,早就给吓得不成人形。只见她坐在长椅上抖做一团,哪里还能观颜察色,领悟得了刘大队长的眼色与意图!
“你干得了营长吗?”别小枪那个见他这副口气,给气得脸色铁青,稍作犹豫就一屁股坐到刘大队长对面的椅子上,双手内扣按住自个大腿,黑着脸,再一次煞有介事地瞅着刘大队长。
“不就是个小小的营长吗?不是在打诳语,比营长大几倍的我都干得了,要不信你们可以到附近几个村落去打听打听,看我姓刘的有没这个本事?”尚不待那人开口,又说:“五八年大炼钢铁,我随手一挥及调动了四五万人马集体上山,挖的挖刨的刨,一干就是三年多,硬是把几座大山都给刨平了!一个营的人马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小事一桩,小菜一碟……”刘大队长也学着那人指手画脚,一说就是一气。
刘大队长心想:“反正我这个大队长是管着营长的,瞧着这些人官位也不会大过营长,老子今儿索性就着抬出来震慑一下,看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在我老者面前还敢不敢狂躁了!”
正想着,猛听“啪”地一声爆响,别小枪那个奋力拍案而起,手指刘大队长声色俱厉地呵道:“你知道你失职了吗?”
刘大队长见状愣住了,一颗心仿佛被提高到了嗓喉顶端,突突地跳个不停。但他很快就稳住了自己。
刘大队长虎眼圆睁,以一副极度藐视的神态瞅着对方。大队办公室里的气氛,就这样变得紧张起来,变得剑拔弩张。尤其是张彩凤,这时候已经感觉连气都喘不过来,仿佛就要窒息。
“气死我也!来人呐……”这刘大队长本就是个“二杆子”,没什么文化。他见对方已经“乱来”,连人都骂了,就索性抬高嗓门,赶着叫起阵来。刘大队长指望大队周围住户都能听到,知道是他在跟外人顶杠,全都赶来助阵。
喊了几声不见动静,刘大队长“嗖”地站了起来,也学着那人的样子“嘭”地拍了一下桌子,手指对方一顿臭骂,“就凭你三个狗日的,也敢在这地方跟爷爷我叫板耍横,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我告诉你们,今儿你们才真的死直了哩!等会看我如何收拾你们……”缓了缓又说:“唬谁来着,我只跟你们好好说,你们反倒不领情,竟然讲脏话骂人,还真把我这个姓刘的给看扁了!”
原来,刘大队长误把“失职”当作“死直。”听了哪能不恼?且又有张彩凤在座,为了不失面子,只得虎眼圆睁,硬着头皮耍起了霸气。
“捆了!”别小枪那个勃然大怒,对站身边的两人呵道。
另外两人是行伍出身,身手敏捷,得令即刻扑了上来,揪住刘大队长往地就摁。刘大队长与对方交手没几下,便知自己不是对手,他一面拼命挣扎,一面大声疾呼:“彩凤!快去喊人来救命,他们几个不是好人嘞!快去快去……”
“都要喊谁来着?”张彩凤强打精神站起来,颤声问道。
“大山、大栓……张会计,还有闯子他们,越快越好,不然那就惨了……”刘大队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了一连串的名字。但自始至终,却没提到,那个被他视为命根的宝贝儿子。
张彩凤听明白过来,哭爹叫娘往外就跑,身后不时传来刘大队长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哎呀,你们这帮天杀的还敢动真格的,跟土匪没什么两样,把我当成了冤家债头来收拾!我,我跟你们拼了,大不了舍掉这条老命……哎哟,哎哟我的头给打破了!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不能这样子对待一个老人,指不定我的年纪比你们的爹还大……”见对方依旧不肯罢手,缓了缓又说:“你几个想要找民兵营长,那就直接去找他好了,千万不要逮错了人呀!”等张彩凤走远又是一声惨叫:“哎哟,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你们,你们可不能弄瞎了我的眼睛呐,否则,否则公社刘书记和我刘姓的族人怎么都是饶不了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