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莫名的头像

莫名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2/25
分享
《人生旅程》连载

第一十五章 魂兮梦兮

原来,就在徐闯当兵后不久,一向自负且孤傲的赵雪琴,就与同村人徐冬生演绎了一段缠绵恋情。

徐冬生博闻强记,不但学习成绩十分优秀,而且在少年时代就展露出了过人的音乐天赋。就这样一个人,却因其特殊阶级成份,最终也只能如同常人一般,与音乐无缘。

土改第二年,也就是徐冬生三岁那年,他的父亲因熬不住无休止的捆绑、批斗,吞服了核桃大的一块烟土,当天晚上就被烧得不省人事,等到了第二天下午便一命呜呼。

徐冬生少时读书成绩优异,却因诸多因素,没念完高中便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潮回乡务农。他虽读书不多,却有着超常记忆,头脑也很灵活,吹得一手好笛子,时常在村中的桂花树下吹奏。

月明之夜,天空地静。笛声悠扬婉转,袅袅娜娜,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吹到凄凉处,呜呜咽咽,声不忍闻。但无论忧喜悲欢,皆若行云流水,收发自如。

冬生隔日即兴数曲,不多不少一个时辰,点到为止,每次总能颤动听者的心弦。这在没任何家电,靠点煤油灯来照明的乡村,自然每晚都吸引了不少的人来围观。偏有个别思想狭隘的大队官员,不知是从哪里弄来一些新鲜词儿,说什么资产阶级靡靡之音,破坏了这地方的生产秩序和社会秩序不说,还耽误了全村一半以上家庭的家务事,危害太大了。

之后,那人又将几首哀怨古曲,牵强附会地与所谓的资产阶级“大毒草”捆绑到了一起,认为其比毒药还毒——它腐蚀了人们的灵魂,严重影响到了人民群众建设社会主义,实现共产主义的积极性。好在那人也只是一个唱花脸的角色,专以抠字眼、卡帽子、抓小辫子之类的卑劣手段来整人,顺带迎合时事,以便博得公社某些领导的欢心,给提携提携。但是,在靠山屯却很少有人理他那套。再说,他也不是个能够一锤定音的人物,无论他怎样声嘶力竭,企图在靠山屯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命运动”,最后也仅只是一厢情愿。因为,这村中原本就不乏饱学之士,而那位惯扣帽子的牛人,见所提建议非但无人响应,反倒是有部分村中的长者,和持不同观点的人嗤之以鼻,只得作罢。否则,这个可以上升到反革命高度的罪名,冬生无论如何都是背负不了的。再说,村中那几尊“苦大仇深”,既找得着打,又下得了手的莽汉,又能否会在一场批斗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的斗争中,以拳脚相加,那也未必可知。反正在这种形式的批斗会上,所有曾经受到压迫和剥削的劳苦大众,包括那些游手好闲,在村中专干偷鸡摸狗勾当的瘪三、懒汉,皆可堂而皇之,去大打出手,一吐平日的怨气,打死无罪,还可扬名。

一年,县里下来一个“四清”工作组,当中一人酷爱音乐。连听数曲,惊其子:“颇有天赋,非一般人可比!”竭力向县花灯团举荐。

花灯团来人连着试了十余首曲子,说他天赋不错,假以时日,或许可登大雅之堂,当天就把他带到花灯团见领导。领导也十分看好,但是,在得知他的阶级成份后就打住了。

“这事办不了也不敢办嘛!”团领导摇头道。

“能不能想个法子变通一下?”推荐的人问。

“这个不妥,凡事要讲政治!我们要的是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战士,怎么能够随随便便的,去重用那些剥削阶级的余孽呢?没这个道理呀!”

“那就不要公开他身份嘛。”

“这可是要犯错误的……又不是不想干了,谁人敢担这个风险?”领导说。

推荐的人听罢,不说话了。

徐冬生离开学校不久,便去拜师学木活手艺。别人至少要三五年才能掌握基本要领,冬生肯吃苦,才一年多点便什么都能做,且雕龙画凤、抱檐翘角的绝活远近无人能比。但是,在那个半饥饿的年代里,上边要的是精神上的革命,下面求的是物质上的满足。土豆才开花,就有人瞪大眼睛到地里去寻找吃的,挖野菜、啃树根的人更是不在少数,哪里还会有人去顾及太多面子上的东西呢?就这样,冬生也就只能丢掉一身手艺,与常人一般,日复一日的去积肥担粪、锄草耕地罢了。

原来,在进入高中后不久,赵雪琴便对徐冬生产生了好感。两人平素虽然接触不多,但同学多年,习性相知。进城才一年多点,两人便相互仰慕,直到后来暗生情愫。

雪琴母亲在大队上任妇女队长,是一位作风干练,姿色与口才并存的俏娘。徐冬生成分高,父亲早逝,母子为伴,家境极其贫寒,与赵雪琴家相比,可谓是天上地下,极不对称。

徐冬生与赵雪琴苦恋了数年,之所以没有结果,就因为雪琴父母嫌他出身不好,人又穷,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为阻止两人在背地里交往,雪琴她娘在女儿无人尾随的情况下,便不许她串门子或独自进城,即便外出去做活计,也都从不懈怠。她曾苦口婆心地对雪琴晓以利害,告诫她要看清形势认准人——凭她的条件,什么样的人不可以找,偏要自个去往火坑里去跳?但雪琴不为所动。

母亲万般无奈,只好一次次地替她作主订亲,企图拆散两人,但雪琴依旧痴心不改。只要有人上门提亲,她便背着父母、媒人,找机会告诉对方,自己心里早就有了别人。见对方仍旧不知进退,她便百般挑剔奚落或故意装痴卖傻,要是父母逼急了则以死来要挟。

一次,赵村媒婆领来一人。来人体魄强健很有风度,梳两分头,穿了一身中山装,上袋挂了两支自来水笔,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颇能显示文人风范的眼镜。

媒婆说,此人疏舍大方,为人实在,说话做事从不转弯抹角,不是那种抹屁股用手指头去揩的人。书也读了不少,是个文化人,两人要能撮和到一块,那就如同天造地设一般,肯定能把小日子过得舒坦,过得红红火火。雪琴觉得有趣,就有意戏弄,待男子喝了些酒,便故意绕着弯子去考他,让他出尽洋相,知难而退。顺带看看他是不是真如媒婆说的书读得不少,是个文化人。

几番交锋,男子很快就败下阵来。

男子知道厉害,一番思忖再不敢旁若无人地忽悠。眼看扯不下去,那男子反倒变得坦然起来,鼓起勇气说道:“你莫尽问那些没用的了,我这个人就喜欢直来直去,最怕绕口……这样和你说吧,嫁了我有你好日子过,只要带好娃儿,什么都不用你做,看我这块头,轻的重的都难不倒咱。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即便是那些爱咬文嚼字,耍弄笔杆子的文人,在政府大院里,也都得听我的调盘。”隔会又说:“我这人就这脾气,决不会款天闹地的!”说完,又自得地挥动了几下手臂,显出一幅生龙活虎的样子,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雪琴见状好气又好笑,转而不无讥讽地说道:“你也算是个谦谦君子了,知道这周边还有个‘夜郎国’吗?”

“夜郎国?这……这倒还没听过,只怕……只怕是你给记错了吧!”男子结结巴巴一番述说。等想起了什么,就又不顾媒婆阻止的手势,言之凿凿地说道:“倒是有一女儿国,好像就在唐三藏西天取经的路上。那国王要招驸马,看上唐三藏,想留下他倒插门。唐三藏是个和尚,又带着孙猴子、猪八戒和一个叫沙悟净的赖头和尚,三个徒弟也都会腾云驾雾,那徒弟见了大姑娘不敢架势,一个个羞得脸色绯红,赶着腾云去了。唐三藏不会飞,给吓得哆哆嗦嗦,根本就不敢答应哩!”那男子眉飞色舞地讲完,又咧开嘴,“嘿嘿嘿,嘿嘿嘿嘿……”地连着干笑了几声。

“他不是个文化人吗,怎么会是这样……”感觉不可思议,在场的人也都面面相觑。

雪琴观他谈吐,心想:不知这媒婆得了他什么好处,竟把这样的人也给说得高高在上,其实他就只是一个‘马大哈’而已,待我再难他一难。于是,让他帮忙写信,寄给在远方工作的表哥。男方胸本无墨,但又怕她看出端倪,早已心虚却步,只以没纸来搪塞。

赵雪琴找来信笺——

那男子一看傻就眼了,只听说姑娘十分厉害,哪料她会来这一手,一时间手足无措,冷汗涔涔,就连说话也都变得结结巴巴:“这个……这个……等,等到下次吧!这次没个准备……”

都到了这个份上,男子哪里还敢逗留,瞅准机会就落荒而逃,再不敢回赵家来取他的包了。

凭空自取其辱还搭上一个帆布挎包和八十个粑粑,这件事竟成了村里人的一个笑料。更有甚者,一面吃他背来的粑粑一面又得便宜卖乖,惋叹当初还不如向他借笔,幸喜两只皆为笔套。似乎这样的羞辱还嫌不够,巴不得把人踩脚底下羞辱个够。但话得说回来,无论怎么着他也怪不了谁,就只能暗怨自己读书太少,偏又挂了两支水笔前来卖弄,无故惹了一身的臊。好在除了媒婆,这地方便没人知晓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否则,这事要流传出去,那将会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徐闯对赵雪琴早有眷恋,一直呵护着她不受外人的欺负。

雪琴小时便若出水芙蓉一般娇美秀丽。大队长徐安国见作为“娃娃王”的儿子,自小便喜欢与雪琴玩耍,在摆家家时,两人时常做假夫妻,带了一群稚童幼女,呼儿唤女地拉起了阵势,小小年纪竟做起了“爹和妈”,便觉罕事。谁知徐闯在懂事后对雪琴更加恋恋不舍,百般呵护,无论什么事都顺着她,宠着她。大队长看在眼里,也就常说他两个是青梅竹马,等适当时候,要与雪琴母亲一起为两个小的“撮合撮合”,早定终身。于是,只要不在正式场合,人前人后便管雪琴母亲叫“亲家母。”在酒后,也曾说过要定“娃娃亲”什么的。

雪琴母亲本就是一个精明干练,精于算计的人,当然不会把外秀内慧,言辞犀利的千金给攥在这穷乡僻壤了。但她也不便去捅破这层纸,于是,只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言语来讥屑:“要我家雪琴不难,但那绣花枕头至少也得装进一点像样的东西,不能够尽塞稻草啊!当初听说这靠山屯是如何如何的好,我也就偏听偏信,糊里糊涂地来到了这鬼地方,没想到起早贪黑忙来忙去,却连起码的吃穿用度都成问题,更不要说去过什么好日子了!”

“什么话呀,”徐大队长不以为然,说,“这些年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怎么就要这样那样的了?还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好像咱靠山屯就是人间地狱?”

“哪里好了?”雪琴母亲说,“凤凰落在了乌鸦的窝,我就后悔死了,哪里还能再亏了我的宝贝女儿呢?”见徐大队长虽然对答不上,但仍旧是一副执着的样儿,想了想又说:“要叫我说,即便变成一条狗儿,那也要变到城里头去啊,就是再不济事,起码连骨头也能够多啃上几个嘛……你那调皮儿子,干脆就别去做这个千秋梦了!”

“笑话!”徐大队长感觉逮住机会,就不轻易放过,于是摆手笑道,“怎么就要去城里啃骨头了,难道死牛烂马的骨头真的就那么好啃,那么有味道吗?叫我说臭死人了!”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把手往鼻前去连着扇了几扇。

或许是一时语塞,雪琴母亲只“哼”地一声就顿住了。

“怎么就不说话了?”徐大队长不失时机,跟进说道,“凤凰生了张乌鸦的嘴,见人就喊‘嘎’,损人也不是你这个损法,你当这地方的人都像你男人赵家兴一样,就只会闷声不吐气的吗?”

雪琴母亲反唇相讥:“赵家兴咋啦?你别看他平时不说话,他要坐上你这位子,难保不如你呀!”

徐安国听了,也不与她计较,只装出一副无奈相,怏怏叹道:“这狐狸精一但开口就让人下不了台,这回又着她的套了!”

徐闯读书不成,就离开学校去了部队。

徐闯当兵后立功受奖,有了长进。但雪琴自视甚高,并没把他寄来的信当回事。两人虽然都有少时抹不去的情感与记忆,但雪琴却片面地认为,徐闯读书太少,终究难成大器。自己立志通过奋发学习来有所作为,便对那学习成绩平常之人有所轻视。

如此这般,雪琴内心有了矛盾,便不愿轻谈倾诉个人情感。就连那些过去了的事情,但凡涉及徐闯,也都避而不谈。不料,就在高中快毕业的时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风,也吹到了这边塞蛮夷之地,便书也没得读了。回村不久,她便在其母的撺掇下,做了靠山屯小学的代课教师。

其实,在念高中后不久,赵雪琴就逐渐为徐冬生的悟性与“魔笛”所折服,尤其是他的学习成绩更是让她钦佩不已。徐冬生年龄在班上比谁都要大得多,少年时也曾在心里惦记过雪琴的美貌与智慧。但是,等到知羞的年龄之后,每每思虑自个境况,便已是自惭形秽的了。试想,一个从来不敢与赵雪琴对视的人,又哪敢对她有非分之想了!更不敢去自取其辱,就只能红着脸,雪琴问什么就答什么,决不敢多言半句。有时候鞋子裂了嘴,或是没钱买饭票打不起饭吃,他便连续地用从家里煮熟带去的冷洋芋或玉米面粑粑来充饥当顿,即便长黏涎或摆馊了也都无所畏忌,总是硬着脖子强行吞咽,持续一周,完了回来再取,如法炮制。直等有了钱,又才会与久违的饭盒沾上边。而每每遇上这样的窘境,徐冬生除了加倍奋发学习,用啃书本的方式来忘却一切烦恼,哪里还能滋生更多不切实际的想法来呢,他甚至害怕给雪琴看到他那穷酸可怜的狼狈相,就只能如同做了错事一般,远远地躲着她。两人就这样若即若离,保持着一定距离,直到结束学生生涯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又才更进一步。

几次接触下来,冬生与雪琴很快就有了共同语言。再亲手把教笛子,畅谈技艺心得,就把两人的心给拉近了一大截。之后,又将两者早有的情愫捅开,再有一番不离不弃的语言表白,自是心心相印,两情相悦的了。于是,赵雪琴便把那少时的知心伴侣徐闯,给抛到了九霄云外,闲时就只像着了魔一样翻弄笛子,一心一意的去与冬生私约密会,以图厮守罢了。

但是,这事不久就被雪琴母亲所知晓,为了不让两人有单独接触的机会,使事态变得愈发不可收拾,姑娘的后脚刚跨出门,老娘便前脚跟上,有如防贼一般。与此同时,徐冬生也受到来自雪琴她妈严厉的,非同寻常的警告甚至威胁——

“你给我放老实点,别让老娘我撞见,否则定有你的好瞧!别到时候又说我没提醒你了……”

“瞧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各自做梦去吧……”

“我可有言在先,你再要这样,到时候可别埋怨我心狠手辣……”语不惊人死不休,雪琴母亲总能够找机会,堵住徐冬生当众羞辱一番,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虽然每天都能够彼此相知地看上几眼,但却有好长时间没有缠绵机会。

徐冬生既碍于自己的阶级成分,又忌惮雪琴她妈,如此瞻前顾后,生怕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哪敢造次?没奈何,就只能有意无意地去规避。因此,他每次遇见雪琴,都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她一次次地朝自己张望,像是有多少的话要说。那雪琴见他如痴似呆,就如同一个木偶,只得暗叹一声,带着落寞与失望,与那“监护”人一道,黯然离去。

转眼一年过去,母女俩皆心力交瘁,但却依旧如水火一般不依不挠。

“牛不喝水强摁头!”到了最后,在大队能当半个家的老娘再一发狠,像撞红了眼的水牛一样不顾死活,又一次在城里代她订了门亲事。那男方是县供销社的采购员,父母都有工作,有些家底,算是有钱人家,但姑娘依旧死活不肯。

在过门的头天晚上,抗争无望的姑娘,毅然剪下长发托闺中姊妹送徐冬生手里,然后利用楼上挂玉米的绳子打结,把头伸进去,两脚一蹬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从惊闻她死讯那一刻起,徐冬生就终日以泪洗面,不断地自责。

出殡的那天,徐冬生害怕引起雪琴家人的愤怒,只能远远地跟着。他把雪琴的死归罪于自己,恨不能也钻到那个薄薄的荒板之中,让暴怒的人群将他和她一起掩埋。但是,老母尚在,他能这样做吗?只要想起因缠足太过,使得就连走路都觉得困难重重的母亲,他便连走出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就只能远远地躲在一片本就不大的树林中,无语凄泣。

冬生在不远的高处看着心爱的人被安放于深坑中,便觉魂飞魄散。见人们开始掩土,他连心都碎了,全身抽搐。仿佛,那一铲铲将生与死分隔开来的黄土,全都打在了他的身上。他不断地用头撞树,直到撞得头破血流。

他后悔自己没能带上她远走高飞,因为他不忍心让那个二十多年来一直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老母,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山村,孤独而困苦的活着。再说,在那个年代,他们又能够去哪里呢?那堆将生与死分离开来的黄土,埋的虽然是赵雪琴的躯体,但死的却是徐冬生年轻的心。直到送葬的人走远,他才跌跌撞撞地来到坟边,将手指插进坟堆,抱坟大哭。

天渐渐暗了下来,远离村落的荒丘,显得格外的冷清、孤寂与荒凉。

冬生蹒跚着走到坟堆南面不远的一条山沟,抄水洗净了脸上泪痕。

等转回来,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安静地背靠坟堆的左侧坐下。

他不再自责,他极力地想回顾与她共同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时光,捕捉她曾经一颦一笑的妩媚瞬间。她的娇痴,她的嗔怒,还有她那满含幽怨的双眼,都令他肝肠寸断。

一个时辰过去,他已是头昏脑胀。

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人死心落,到这个时候,他已不再像前两天那样揪心,那样牵挂她、惦念她。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他相信他们的心依然相通——她无所不在!

他将左耳紧贴到坟上,企图感应她所释放出的信息——但是,好长时间过去,却什么也没听到。

他失望了,头枕着坟,望着那漫天的星斗,在凄凄戚戚的昆虫声中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橱柜上的煤油灯是如此黯淡,仿佛已是油尽灯枯。

徐冬生胡乱地翻着书,但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就只能迷迷糊糊地眯着眼睛,任凭那双脚习惯地在水中搓搓停停。

陡然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冬生睁开眼睛,抬头已见雪琴急急忙忙推门进来。

雪琴一脸憔悴,还是平日那件绿底白花的衣裳,只没见她那长长的发辫。冬生站起来,赶着伸手搂她,却被她“倏”地一闪就避开了。

“怪了……”他喃喃自语。

正诧异,忽闻后村传来呼喊叫嚷之声,冬生晓得是雪琴家人来寻她了。他不及细想,转身欲带雪琴上楼去藏匿。

“好个呆子,”雪琴顿足抱怨,“这上边哪有藏身的地方?别到时候给人逮到,拿去游村示众!”

雪琴一气之下扭头便走。

冬生着了慌,连忙尾随出去。可是没走几步,就已听得“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转眼便到了房角。

“路口已被堵死,这回走不了了!”雪琴颓然回过头来,一脸无助地说道。旋即又叹说:“唉!既然活着无法聚首,那就只有一死了之,你我一块到阴曹地府,去做一对亡命鸳鸯算了?”

“做亡命鸳鸯……”冬生一凛,慌乱之中,不及细想也不及答话,而是赶着将她拉到门前不远的一柴堆后面。可是尚未蹲下,就已见十多个人提的提刀,拿的拿棒,有三、四个持火把的则手提绳索,气势汹汹地赶进院来。冬生又惊又怕,立马就蹲了下去。把脸去看雪琴,见她仍旧直挺挺的站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你……”冬生一惊,差点就叫出声来。好在那伙人就只知道注视着门的方向,并不曾去留意柴堆的后面,加之又是黑夜,自然也就没能发现他两个的身影。

冬生不敢怠慢,赶着伸手去扯她衣袖。雪琴醒悟过来,悄然随他蹲下。

“好险哪!”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暗叹。

“门是虚掩着的,灯也还没来得及吹熄!这龟儿,看他这回还能往哪儿跑!”一群人围到门前,其中一人把手一试,尚未入门,便大声叫嚷起来。

“奶奶的,定是上楼去藏起来了!”一凶煞之人抢先进门,四处扫瞟,不见有人,就看着黑洞洞的楼门口嚷嚷起来。

“徐冬生!不想死就快出来跪倒,不要尅老子爬上楼来绑你!”一五大三粗,像是宰猪匠大山的中年男子举着火把环视一圈,也疑两人就在楼上,就锐声喝呼。那声音有如雷轰,震得冬生两耳嗡嗡作响,心跳不已。

“知道你就在床底下蜷着,不自个下来就吊死你!”一个面貌猥琐的成年男子见楼上没人应声,就故意抖索呼号。

“敢把赵家姑娘哄来乱整,你这不明摆着是在自个找死吗?赶快把人交出来,只要不曾玷污她清白,幸许还能饶你不死!”另一个面有刀痕,同样猥琐的男人冷声说道。

“这狗崽子胆子蛮大的,等逮到把他勒死,把尸首吊到村头那棵皂角树上去喂野狗!”一持刀之人叫嚣说。

冬生听了不胜惶恐,他扭头去看雪琴,却看不出她有任何惧色。

那领头男子听不下去了,连忙喝止道:“莫要混说!爬行动物,我量他也不敢乱来,你们哪来这多废话?都给我上楼仔细去搜,他要不自个下来交待,逮到就不用再讲客气,一绳子捆了,拿去游村!”

一时间,楼上楼下拍打呼喝之声不绝于耳,或叫嚣谩骂,或翻箱捣柜。那阵式,似乎要把整个房子翻个底朝天,吓得冬生心惊肉跳,两腿簌簌打颤,暗自思索该不该现身,把诸事澄清。心念未已,他便懵懵懂懂地站了起来。才要挪动步子,却给雪琴一把逮住。

“干什么,你想找死了不是?”雪琴低声呵道。

冬生一听,就立马止住了脚步。

趁所有人都忙着在屋里折腾,两人悄然上路。

冬生不知雪琴要去哪里,也不敢啧声,就只屏声敛气地跟随雪琴向后村走去。但紧张的心,却“怦怦怦”地跳个不停,几乎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两人就这样小心翼翼,东转西绕。之后,又机警地避过七、八伙持刀拿棒的人群,这才走出后村。

前村不远就有三条大路通往山外,而后山,就只有一条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通往佛陀山,且百里之内并无人烟。

冬生不知雪琴为何不走大路,走大路可以有诸多选择——路宽不说,三十里外就有客车可坐,一路又大半是下坡,走起来并不费劲。兴许还能遇上马车,行个方便什么的。

正想着,忽听得雪琴家所住后村人声鼎沸。无数火把,使得赵家房前屋后灿若白昼。似乎,全村所有人都集中到了那里,就连带枪的民兵也出动了。只听一个像是刘大麻子的成年男子,提着冬生他爹名字大吼大叫:“奶奶的,人可能是被徐延泽的那个憨爹,带到哪个旮旯给藏起来了,大家都一窝蜂在村里瞎蒙不是办法……按十人一组,快马加鞭,先去堵死前村的三个路口,布下明岗暗哨,让他们插翅难逃。余下人员继续在村里挨家挨户,采取地毯式搜索,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死角!”

“是,是,是!遵令,遵令,遵令……”众人齐声应允。

紧接着,又有一中年妇女断然叫嚣:“活的拿不来,死的也成!”这声音,听起来像是雪琴她妈。之后,又听得众人聚集在一起,就跟疯了一般,一阵狂呼:“活捉他们!活捉他们!活捉他们……勒死他们!勒死他们!勒死他们……”

转瞬间,村前村后人头攒动,马蹄声响。恍如大敌当前,在前村通往山外的三条路上,快速移动的火把顿时扯成了线,星星点点,一直绵延到了对面山岗。

“好险呐!”冬生见状,咋舌暗惊,忍不住把手去抚摸自个脖子,以确保那项上人头不致丢失。

雪琴则面无表情,似乎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雪琴一个劲地向山上走去。只为天黑路陡,冬生高一脚低一脚地紧随其后。不一会,他就步履蹒跚,全身困乏,感觉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仿佛就要倒下似的。

雪琴身轻如燕,如履平地。

反正已经脱离险境,冬生央求雪琴慢点。雪琴始笑:“呀,看来本姑娘还是有他徐某人跟不上的时候啊!真是时过境迁,物换星移!除了天和地,万物也都是过客,也都如过眼烟云,转瞬不见……”一边说一边把眼去打量冬生。

“什么过眼烟云……”冬生不能理解,嘀咕一句就皱起了眉头。

“伸手不见五指,你咋就能走得这么快呀?”冬生转了话题。

“我有夜眼!”雪琴眨了眨眼睛,诡谲地笑道。她就像一只出笼的俊鸟,腾身便有了搏击长空的本领。

“去哪里啊?”到了半山,她们驻足歇息,他问。

“呦,一个大男人家,我还以为你早就想好了去处,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难道,难道这个世界就真的疯了,真的颠倒了不成吗?”雪琴讥诮道。

其实,该去哪里雪琴早已成竹在胸。她知道他的天赋,就只能够用在某些特定的领域,或许这辈子她都指望不上。但她还是反问:“你说呢?你决定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反正已是你的人了,事已至此,你作主便是!”

冬生窘了。

因为,他只想着有朝一日能把雪琴娶进家门,两人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就如同神话传说中的董永与七仙女一般,满足清贫而幸福的生活。但他并没有去背井离乡的打算,也没有去闯荡游历的胆识,即便是对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环境,他也是如履薄冰,不堪重负。因为,这世界并不属于他这类口齿笨拙,就只能拘泥专注于书本的人。他只能安贫乐道,消极避世。他不知要上哪儿去,才能找到一片净土,找到那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终于,想来想去,他想到了百里外那云蒸雾绕的佛陀山。在他心中,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必然树碧山明,佛光普照。草地上牛羊成群,到处开满了五彩缤纷的鲜花,尊贵与贫贱没太大区分,所有人都能平等相待,和睦相处。

他曾经梦寐以求,想到那个地方去寻找他理想中的乐园,但都因为生活困顿,母亲离不开他而一直没能成行。他幻想有朝一日把她和老母带到那地方,屯田筑舍,男耕女织,一家人与世无争,其乐融融,过上那犹如神仙一般的日子。

“唉,你回去吧!”见他不言不语,她仿佛明白他心思,忽然间颓丧起来。

“你……”冬生由此大吃一惊,他不解地看着她,以为她说错了话或吃错了药。

见她冷若冰霜,他茫然不知所措。

“你还是回去吧,从此你我各不相干。即便日后见了,也都形同陌路……”此时的雪琴,已经变得异常烦躁。

“这都怎么回事呀?我怎么就弄不明白了……”冬生不知雪琴为何会这样,他错愕地看着她。

“难道是怪自己考虑不周而惹恼了她?”冬生这般去想,便觉有些愧疚,他想把他那几近乌托邦式的遐想,当做打算来告诉她。知道她冰雪聪明,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使她信服,但他还是打算这么做。他想让雪琴明白,自己不是什么都没有想过,但他并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的好些想法,都只是建立在一种飘渺虚无的幻想之上,但在关键时候,他还是要依赖她来拿主意的。但他嘴笨,想传达这样的信息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待他思虑再三,终于理出个头绪,正欲启齿,一眨眼,就已不见她的踪影。

“怪事,她都去了哪里,怎的就找不见了……”他吃了一惊,赶着四处寻觅,一会向东,一会向西,口中则嘟嘟囔囔。

“雪琴!雪琴……雪琴!”他大声呼唤她名字,声音在远山回荡。

“生来……生来!”冬生听到母亲在远处悲声呼唤。但他顾不上回答,他要把雪琴给找回来。他四处张望,再次呼唤她名字……

淡黑的夜幕下,只有那摇曳的树枝在夜风中呜呜作响。

冬生急了,在黑暗中东蹦一头,西蹦一头,但都不是正路。眼见乱来乱去皆不对路,一时间,就又六神无主。

他要上佛陀山,她或许去了那儿。他继续前行,可没走几步,脚下已是一片漆黑。

“嗨……嗨……嗨!嗨嗨嗨嗨……”突然,一个怪异刺耳的声音,从佛陀山方向传了过来。

“这声音咋会这么揪心,这么恐怖,简直令人毛骨悚然!难道,难道她遇上什么危险了……”冬生听得,愈发焦虑。他再次摸索着向前走去,慌乱之中“咵”地一声,一脚踩了个空!

他——差点就坠落崖下,整个身子瞬间直冒冷汗。

“好险呐……”他不知所措地煞住了脚步,抬头痴痴地看着那遥不可及,只见星光陪伴左右的佛陀山,欲去不能。一行清泪,就这样顺着他的两个脸颊流了下来。

“生来……生来!”母亲沙哑的声音越来越近,听起来像是在哭。

“冬生……冬生!”几个杂乱浑厚的嗓音冲他而来。冬生想答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只觉得喉头干涸,连嗓子也哑了。

他想喝水,他四处找水。他看到前面桌上有碗水,连忙伸手去端——水不见了!

“怪事!怎么就不见了……”他使劲睁大眼睛去寻找那碗水——只见无数永恒的星斗,就像千百双眼睛那样,灿然闪烁于漆黑的夜空!

他恍然明白自己所置身的场所,转脸见到坟前冥火,还在嗤嗤地燃烧!

彻夜奔逃,泪痕犹在。所有一切,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梦境!等他扶着坟站起来,放眼望去,母亲已在三、四个人的簇拥下,跌跌撞撞地朝向他走来。

“我的儿呐,你究竟想要咋个整……你这么做,分明是想吓死老娘我哟!”母亲颤颤巍巍地来到儿子面前,老泪纵横,连怨带哭,半晌方歇。

冬生有如木偶一般,挺着身子呆站不语。

老兵出身的远房五叔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子,人死不能复生!看远一点,害死她的不是你,千万不要作践自己。你还年轻,还有孝道要尽,你肩上的担子很重,没人能帮得了你。在这个时候,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徐冬生喊出一声“五叔”,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我,我对不起她呀……”

“唉!可惜呀……”有人哀叹。

“这个赵雪琴,就这么死了,太不值得了!”有人则不无惋惜地说道。

“说来说去这都是命哩,不然不会这样……”也有人这么说。

就这样,同来的几个人围着坟前冥火,边烤边七嘴八舌地议论一通。

这时,天已大亮。其他人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他们疲惫的背影,母亲歉意地说:“听说你不见了,他们也很着急,一夜没睡,一齐呼唤着你名字找遍了整个村子!”

劳燕从此两分飞,凤箫声断水云闲!

待到太阳出山,泪眼满眶的徐冬生倚坟吹奏数曲。其声初始呜呜咽咽,似孤鸿悲鸣,如鹤鸾低吟,缠绵悱恻,哀啭久绝。后则袅袅娜娜,悠悠扬扬——如沐浴春风,似百鸟鸣巢。

奏毕,冬生将自己珍爱笛子投掷于坟前的冥火中化为灰烬——让天籁之音,代自己随雪琴魂魄一路西去。似乎,那悠扬的魔笛声,能够伴随着她等待自己,在伺奉完老母百年之后,再来相聚。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从那以后,徐冬生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沉默寡言,很少与人交往。

他曾无数次梦见雪琴,梦到他和她化着蝴蝶,在夜凉如水的月宫中双栖双飞。

笛子失而复得,他们在那个小小的天地间翩翩起舞。她娇他倚他、嗔他偎他;他痴她迷她、哄她搂她。他们庆幸摆脱了尘世纷扰,满足于那个偏远、幽静的角落。

他捧镜为她梳妆,一不留神镜子掉入水中。见她花容失色,他急忙跳入水中……

水波荡漾,无数个月亮晃然于水中。他不知哪个是月亮,哪个是镜子。待问,已不见她踪影!

他喊她……又喊……再喊!却将满头大汗的自个喊醒,醒来细细思量,又免不了一番凄泣。

他又梦见与她同床共枕,她怨他恨他。

一夜缠绵,别时凄凄戚戚,愁语难听。

他迷迷糊糊,挂着满脸泪水起来相送,却什么也看不见。陋室依旧一片漆黑,哪里有她的踪影?只听得窗外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为了活着的老娘,他就是在这样的幻梦中年复一年地活着,捱的是一年春尽一年春。也为了能够经常守望自己深爱的姑娘,他选择去给生产队放羊,一放就是十多年的时间。

土地下放,曾经的生产队已然不复存在。他把生产队的羊认到了自己名下,每日与羊为伍。

沧桑变换,物是人非,时光的流逝不断地淡化着悲哀,使得更多人忘却了曾经伤痛的过去。黄草岭的草枯了又黄,黄了又枯,但他却能一如既往。

改革开放以后,更多人紧跟时代洪流,选择出门去挣钱发财,有的人甚至举家迁徙,去了远方,重新去寻找生活的乐园。

居住在靠山屯的人变得逐渐少了,包括赵家仅存的一人也离开靠山屯,去了西部某省,连续多年连上坟的人都没有。村里只留下老人和小孩,完全没了昔日的喧闹场面。许多房舍空空如也,连坍塌了都无人问津。就只有他数十年如一日,他几乎每天都要来她坟前看上一眼,或是站在远处的山坡上,对着坟茔所在方向,重复地唱那首歌,那首发自他肺腑的歌。歌声缠缠绵绵,凄厉异常——

送妹妹那个走风呀风吹云,想妹妹人不见我呀我伤心。白日里守孤坟夜晚伴灯,傻哥哥我等的是黄土里安身……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