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徐闯躺传达室的长椅上,迷迷糊糊地看着顶棚上吊起的马灯,在风中摇来摆去。那灯光似乎没有往日那般亮堂,他昏昏欲睡,忽觉窗外有人,一抬头,就见雪琴站在那儿。
“怎么……怎么会是她呢,她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难道……”徐闯吃了一惊,思绪便开始漫无边际地去游荡。
“家里来信不是说她一直在代课吗,怎么又来到这里了,没来由呀……”徐闯心想。觉得有些奇怪,揉眼再看:“不错呀!”仔细一想,恍惚又觉得代课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他们俩已经订过婚了,父亲来信似乎曾提到雪琴要来探亲,只是自己没敢相信,便没在意。
徐闯有些激动,起身迎了过去,想问她是怎么来的。还没开口,又想到外面风色太大,怪冷的,该先打开门让她进来再说。
徐闯赶过去把门打开,正要喊她,忽然觉得屋外不远处像是来了什么可怕的怪物——怪异刺耳的声响似山洪咆哮,隐隐逼近。那声响伴随着狂风渐次凄厉,所到之处,就如同一个吞噬万物的巨大黑洞,嗡嗡作响,震耳欲聋……
“太骇人了!”他有点惶恐。
他想呼唤雪琴,让她进来躲避,但怎么也赶不及了!
转瞬间,屋外已是天昏地暗,树木房屋剧烈震荡,飞沙走石,就连屋内吊起的马灯都在拼命地向外摇摆,宛如一个个被判决了死刑的囚犯,蓦然撞见逃生机会,想要抢占先机逃离牢笼一般。再就是那些纸张和细小轻巧的东西,更是满屋飞舞,急速地鱼贯而出……
紧接着,天上地下瓦砾飞舞,吼叫呼喊之声犹如鬼神,就连院子内的大树也被连根拔起,被扭曲被折断。无数物件,被袭卷到了空中,而后又砸向地面……
徐闯用两手紧紧抓住门枋,并使劲靠向门的一边,这才稳住身子,没让砸到。但屋外电光火石交错的情景,却强烈地震撼了他的神经,让他不得不为雪琴的命运担忧、着急。
稍后,风声渐小。就在一道闪电急速划过夜空的瞬间,只见一阵旋风卷起了雪琴,离地时犹自转过脸来凄楚地望着他。
雪琴手里牵了一匹像是“雪青”的白马,那马频频回头。雪琴似乎想说什么,但眨眼便不见踪影,只听一声熟悉的娇叱随风而逝。接下来的,便是一阵沉闷而持续的雷声,就如同天要塌下来:“轰隆隆隆,轰隆隆隆隆……”
阴沉的夜空一片漆黑,仿佛是被一床巨大被子给捂住。徐闯急着回头去寻找电筒——没见!他想叫可怎么也叫不出声来,想追却象被绳子捆住似的,挣扎了半天,竟连一步也迈不出去……他一急,就突然惊醒过来。醒时虽然犹在床上,但满头都是大汗,心跳不已!
“这怪梦,怎么会把雪青、雪琴都聚在一起了!它究竟是应了什么呢?”他猜不透,也睡不着,躺在床上愣了一会才爬起来,提着马灯向马厩走去。
今天要送马下连队,他得看看草料加了没有。一整天路,不喂饱,马便没劲。
这次送马去了整整一个礼拜,这期间他好几次梦见雪琴,她哭丧着脸,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让他一句也听不懂。他懵懵懂懂,只感觉事情十分棘手,但又不清楚事情的脉络与起因,也不知该如何应对。等他大致明白过来,正要问她,却突然不见了。他很着急,四处找寻,却又找寻不见。等醒来以后,他满身是汗,困惑不已。
“怪事!”他在心里叨念,“她到底怎么了?我怎么会连续地做这样的怪梦呢?”
回来不见雪青在马厩里,徐闯忙问饲养员张楚,张楚怯生生地看着他,不敢说话。再问——哭了!
那马槽光光的,十分干燥,一看就是好几天没有上水上料的了。
徐闯急得就跟丢了什么似的,背抄着手在院子里不停地打转……问其他人,也都支支吾吾,不敢开口。叫来负责的一班长李延一问——死了!
“死了!”徐闯忽然觉得喉头给什么噎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瞪得就跟两个铃铛似的。
“难怪自己数日来一直心绪不宁,这不正应了那个奇怪的梦吗?”徐闯感到胸闷头痛,喉头一痒,“嗑”地一声,一口鲜血喷薄而出。他两眼一黑,身子也随之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李延和张楚见状,连忙赶来扶他,两人都慌着要拉他下去。
徐闯摇摇头,手指不远处的一根凳子,却半晌说不出话来。张楚忙着把凳子搬过来,与李延一起扶他坐下。
徐闯小坐一会,用手背揩去唇上血迹,两眼死死地盯着李延。
徐闯晓得李延没说假话,早已面如死灰。他用右手捂住胸口轻轻搓揉,半晌才吐出了几个字:“死了……怎么死的?”
“得疾病死的。”李延边说边把头扭朝别处。
“什么时间?”徐闯像审犯人一样,两眼直逼一班长,想从中看出端倪。
“你走的那天夜里。”李延并没在意徐闯咄咄逼人的口气,他把脸转向马厩,再一次避开了他那灼人的目光。
“这就怪了,我走的时候它还在刨蹄长啸,也想跟着去,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他有些疑惑,两眼红红的。忽然,他又记起那个奇怪的梦来。他惶惑了,他想雪青,也禁不住为雪琴担心起来:“难道她,难道她也遭遇到了不测,不会吧……”
“人都说死就死,何况是马?叫我说你还是想开一点吧!”见他如痴似呆,李延赶着劝解。
“你……”徐闯听不过,想说他两句,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他只顾着他的雪青,在这个时候听到这样的话,他不由得心痛起来,喉头一痒,“嗑”地一声,嘴里再次喷涌出了一股殷红的血水,咸咸的。
他原本该安静下来,调理一下身子。但是,这时的他早乱了方寸。雪青的死,几乎已经将他逼上了绝路。
“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想的,竟然连这样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来!完全没一点人情味……”他想。
无奈之余,徐闯提了瓶酒,蹒跚着来到雪青安身的地方。似乎那逝去的,是他生命的全部。
雪青走了,带走了他与之驰骋纵横,建功立业的梦幻。尽管这个梦幻对他来说,早已破灭,但雪青的死,才算是真正的到了尽头。
“我的雪青啊,你在哪里?你快回来,你快回来呀!你怎么就这么不声不响,不明不白地走了……”徐闯昏昏沉沉,他像是置身于迷梦之中,口中嘟嘟哝哝,不停地呼唤着他的雪青。
除了就像一个落魄男儿那样脸上挂满了泪水,他不知道该如何来排遣自己落寞的情怀,似乎一切都形将结束!
“……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他想起了岳飞的《满江红》,禁不住感慨万千。
“男儿有志施展难,朝朝借酒御华年!”他喝酒了,他平时并不喝酒。一瓶酒下去,他感到昏昏沉沉,地转天旋……渐渐地,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八月的秋风吹得房顶呜呜作响,徐闯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对着为薄雾所遮掩的大青山愁眉不展。
没听见马嘶,感觉有些冷清。
一阵冷风刮开虚掩的门,他正要站起来关门,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娇嘶!
“这不是雪青的声音吗?”他一下子激动起来。
“不对呀,雪青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会……”他有些惶惑,恍惚又觉得雪青只是在溜达的时候,意外走失,但它是会自己回来的呀。
他正要去看个究竟,抬头已见张楚气喘吁吁地跑来。张楚一面奔跑,一面用力朝他挥手,还在远处就兴奋地大喊大叫:“副排长,雪青回来了……副排长,雪青回来了!是山里的老乡送回来的!是山里的老乡……”
他一惊,没等张楚靠近,便三步并作两步,直奔马厩。
雪青似乎已听准了徐闯的声音,如往昔一般——还没待他转过墙角便欢快地嘶鸣起来。仿佛是一对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患难夫妻,失散了数年之后,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不期而遇。
雪青想甩开缰绳奔出来相迎,却没能挣脱枷锁。徐闯则是满脸的泪水,一步慢似一步,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雪青。
也许是因为天气过于灰暗或泪水掩面的缘故吧,徐闯觉得,所有一切就像雾中花、水中月,看来看去,什么都不太真切。
“怪事……”他喃喃自语。
他走近雪青,像往常一样先扫了一眼马槽——草、水、料全是空的!觉得这个张楚太粗心了。他回头去看,可张楚没跟上来。他急了,大声叫唤:“张楚,张楚……张楚!”
“别动!”他听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他有些懵了——马厩里分明没人,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女声来呢?难道……正想着,猛然觉得手被人攥住。他吃了一惊,用力猛挣,想要摆脱对方控制。但几番用力,却只将自己挣醒。醒时满脸的泪水,喉头犹自哽咽。
“你发了高烧,正输液哩!”一班长李延松开徐闯的手,轻声说道。从他那张愁眉不展的脸上,释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倒水让他先把药吃了,记住,一次只吃两颗。”女卫生员林萍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挎箱离去。
晚上,张楚来看徐闯。
没人的时候,张楚哭了。他告诉徐闯:“那天午饭一过,连长就带着林卫生员来牵雪青。连长把林卫生员推到雪青背上,雪青不依,接连踢了几个蹶子,把林卫生员给吓着了,一阵怪叫,差点就哭出声来。连长火了,就让林卫生员下来,自己跳上去狠命抽了几鞭,便飞也似地去爬大青山了。
“等吃过晚饭,才见连长满身黄泥裹带,一瘸一拐地走着回来。说是雪青已经跳崖,连他也给带下去摔昏了……他不准我们乱讲,就说雪青得了疾病,谁要不听他的,军纪处分。
我们连夜上山,半夜才找到雪青坠落的地方。雪青在听到我的声音后吹鼻子应了。我赶过去,把它头抱起来。它费力地四处张望,像在寻你,可是,还没等我们抬上大路,它就已经闭上了眼睛!”张楚说完,禁不住“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徐闯两眼睛直直的,像在走神。
张楚没注意到,而是哽咽着说道:“他,他带三班的时候,对马匹的管理与爱护,就是我们连最差劲的,除了训练还是训练,什么都是高强度严要求,有几次差点就把马给累死了。”稍后又说:“怪事,连自己马都不认得心疼的人,还要给他到咱三连来作贱、坑人,共产党员……共产党员也有这样的么?他这么压着你整,瞒着上头把所有功劳全都归了他,这些事哪个看不出来?我们私底下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唉,咱三连给摊上这样的连长,真是倒霉透顶!要不是他当连长,肯定不会是这样子的……”张楚抽抽噎噎,一口气说了许多。
见徐闯一脸僵滞,张楚止住了哭声。
张楚临走时,有些担心地对徐闯说:“副排长,你可别说是我说的,不然的话……”张楚说到这里把话顿住,只小心翼翼地看着徐闯。
徐闯点头表示理解。
知道雪青死因,徐闯气得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龟儿,竟是他作孽葬送了我的雪青,难怪这几日连面都不照,原来是心里有鬼!”想到这里,徐闯心潮起伏,额头上青筋暴露,他压根就不相信雪青会是暴病身亡。他横了心,都已到这个份上,他要为死去的雪青讨回公道,即便是搭上自己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在徐闯看来,雪青一死,生命于他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