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眼已是二月间了。
春回大地,杏花、桃花争相开放,柳丝吐翠,山川水暖,万物更新的季节如期而至。
可是,就在人们忙着焚烧地埂,准备播种玉米的时候,二月二十三日临晨,风云突变,跟着就下起雪来。鹅毛般的大雪,一直下了三天三夜才逐渐止住。
饭后,徐闯踏雪至前村,只见三老祖身着长袍,拄杖而立。
皑皑白雪,依旧覆盖着满是麦苗的原野,将西阳河傍茂密的竹林压得东倒西歪,散乱地扑向四处。
三老祖对雪蹙眉,若有所思。
听得踏雪声响,老人回头,朗声问道:“闯,哪里去?”
徐闯本无意打搅,见三老祖已先开了腔,只得赔笑说道:“出来瞧瞧,这雪下得大了,看看这河边竹子究竟被压坏了多少。”
“这倒小事,”三老祖一脸肃然,缓声说道,“竹子倒了,可以重发。早春降雪,麦苗青青。这都顺应了事物发展的规律,不足为奇。但大雪盈尺,去冬今春已历三次,我还是在四九年才得一见。今番再现,恐有所主,不可测也!”说完,仰天长叹,踏雪而去。
徐闯沉吟片刻,难悟机锋所指,但也不敢牵强附会,乱参妄言,只得垂手恭立,待三老祖去得远了,这才转身向大队上走去。
可能是雪太大的缘故,这时候大队上还没人进来坐班,而徐闯又忘了带钥匙,他正要转身离开,只听知青宿舍门“吱”地一声,已然半开。
“嗨,快上来烤火!”珍珍探出头来叫道。
徐闯二话没说,调头上去。
徐闯进门,正要说话,只见珍珍手指玉梅,“嘘”的一声,把他止住。
玉梅这时正伏柜沉思。
徐闯见状,坐到火边不再作声。
不一会,只见玉梅运笔如风,一挥而就。说声:“好了!”说完,起身将一纸信笺递了过来。
徐闯接过一看,原来是一首词。于是,仔细地品读——
蝶恋花
应是杏花缀满路,再度风雪,寒满千棵树。
燕子归来留不住,俊鸟绝飞怨日暮。
芳草迎春春不语,暗吐芳芽,瑟缩青雪底。
花魂冻死未足惜,青苗茁壮催绿意。
——有感于二月二十三日大风雪所作
“怪了怪了!这首《蝶恋花》不就是昨夜我梦到那首吗?”徐闯吟诵三遍,之后故作诧异地问道。而后又道:“这首词怎么就转到你笔下?还多了‘有感’数字,莫非你昨夜也曾梦到过?”说完,两眼看着玉梅,摆出一副等待对方作答的样子。
“梦你个鬼大头!”珍珍摇头笑道,“人家才出炉的,怎么就让你在昨夜给梦到了?说,想瞎蒙我们不是?”
“我并没蒙你们,”徐闯做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皱起眉头说道,“确实是我昨夜所见,不信我背给你们听嘛。”说完,将信笺递给珍珍,娓娓颂吟:
“应是杏花缀满路,再度风雪,寒满千棵树……”
珍珍仔细对照,竟一字不走。连说:“怪事!怪事!怎么就让他给梦见了呢?莫不成这梦还能够通灵,把你两个牵成一线……”一边说一边把两个食指搭在了一起。等悟到了什么,就又突然醒悟是地赶着说道:“怪事!你两个,你两个莫不是心灵相通了吧?就像那《红楼梦》里的贾,贾……”
“什么叫‘通灵’,还‘牵成一线’,你这简直是在胡说八道嘛!”玉梅知道她想说什么,连忙打断说道。完了转对徐闯,把手一指:“你呀你呀,如此记性,我竟有所不及嘞!怎么一直都没显现出来?”
徐闯略显愧疚,笑解道:“应是杏花、桃花盛开的季节,不期而至的大风雪再度光临,千山飘雪,万木萧条。如期归来的燕子,吃不住寒冷要想再次离去,善于搏击长空的俊鸟,看着远处薄暮笼罩、青雪隐隐的山峰再难展翅,只得抱怨天色已晚,来为迟滞不前寻找借口。
“将醒未醒的芳草,懵懵懂懂地探出头,想要迎接春天的到来,但它却没得到春姑娘的温暖与眷恋,只能错愕地,在雪底下缱绻着那本就单薄的身子。花儿被冻虽然可惜,但却并不足惜,来日麦苗青青,一片绿意,生机无限,这才是人间正理——这意境犹如出自我心,我虽然不能言传其精髓所在,但大致意思却颇能心领神会……”末了叹道:“唉,可惜我少年时一味贪玩,读书太少,不堪提笔。否则定要和上几首,以凑热闹。”隔会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唉,现在没闲工夫啊!等以后有时间,我一定要去三老祖那里好好学点东西!等到时候也整两篇出来气气你几个嘞,省得老被你几个笑话……”说罢,哈哈大笑。
玉梅笑道:“我也不过是略懂一点皮毛,胡乱拼凑而已,离谱还远着呢!倒是你的解读能极尽其美,意境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三人又聊了一会,徐闯问珍珍:“怎么没见大伟?”珍珍说:“大前天还来过,这两日只怕在家忙着收拾收拾,等到了晚上看他会不会过来。”
“收拾什么,莫不是你们要结婚了?”徐闯有点吃惊地问。
“你还不知道,大伟和张彩凤男人赵振要去煤矿当工人吗?”珍珍一脸奇怪地问道。
“只从旁听说煤矿给了两个名额,并不知道去的是他两个。”徐闯说。
“这是老早就定下的了。”玉梅冷笑说道。见徐闯默然不语,缓了缓又道:“这样的消息,竟然连你这个当营长的都不知道,那普通百姓只怕更是连风都闻不到了!”
“出去也好,”徐闯转移话题说,“这农村活计横竖他是做不惯的,只是煤矿工作也苦得很,想要适应,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别到时候给人整回来就不划算了嘛!”
“这倒也是。”珍珍点头道,“他倒是个真正的懒汉,只怕去了也是白去,无端给占据了一个名额,那就太可惜,太不值得了嘛。”
“这懒汉还有真正的,那假的懒汉又是谁呢?”徐闯调笑问道。
“这个……”珍珍正要辩驳,忽听楼口传来脚步声响。
“又是一个踏雪而来的了。”徐闯笑道。
珍珍见提起踏雪,眉头一皱就赶着说道:“还敢再提踏雪?提起踏雪来,连我都差点给你们两个吓死了!”见玉梅、徐闯都是一脸迷茫,又说:“记得不?那天在小水箐,一个对雪失声,一个临花涕泪,把我给吓得就跟见了什么似的,生怕你两个都要去寻短见……要是两个都要去跳崖,就只一双手,到时候我又能够顾得了谁呢?整到最后,只怕连我这条小命也白白地给你两个葬送掉了!”
正说着,雪雁推门进来,不无敌意地问道:“你几个神神叨叨,都还好端端的,又‘葬送’了什么来着?”
“她是要给我当陪葬品呢!”玉梅应声笑道。
“哼!我还以为她是在做红娘,却不料给人当了陪葬品了,真是天网恢恢的呀!”雪雁冷笑说道。
“我要当真做了红娘,愿天下的有情人皆成眷属。”珍珍没去理她,却转而笑道。
“一派胡言,”玉梅嗔怒道,“你们俩尽讲一些胡话,如此说来,又把谁当做崔莺莺了?”
“哼!既已心知肚明,何须再问。”雪雁冷哼一声,不无讥讽地说道。说罢,抄手于背,拿出文人派头往来踱步,娓娓吟诵:“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哼!”玉梅也学着她样子冷哼一声,问道,“既如此,那个待月人又是谁呢?”
珍珍、雪雁谁也没说,却都不约而同地把那搜寻的目光看了向徐闯。
徐闯见状,顿时窘迫起来。
“你们这就叫作乱点鸳鸯谱了!你们扯你们的,不要凭空把我卷入其中。再这样,我可要跟你几个撕破脸皮了!怎么说……怎么说这话都是不能够作玩的嘛!”徐闯一脸不快,摆手说道。因为,一向循规蹈矩的他,是不善于去开这类玩笑的。
“胡乱谈情只怕是某些人求之不得的事。又何来‘卷在’二字了?”雪雁冷嘲道。
徐闯正要辩解,“吱呀”一声,又有一人推门进来,颤声吼道:“好大的雪呀!这天太冷了……”
众人立马抬头,循声去望。
“哇,是大伟哩。”珍珍一面说一面站起来给他让座。
因为火旺,屋里的人并不觉得冷了。
“风紧了不是?”见大伟一副哆哆嗦嗦的样子,珍珍问。
“紧什么紧,都又下雪了!” 大伟答道。可惜人皆不信。
玉梅笑道:“瞧你这身披挂就不像是着了雪的样子,傻瓜才信你呢!”
“你们谁敢与我打赌?”大伟正色道。缓了缓又道:“就赌晚饭一顿,便宜得很!”
“待我瞧瞧,”玉梅起身说道,“看过便知,信不信你再作别论!”说完走到窗前,用力拔起插销。正要去揪手把,只听“嘭”的一声,窗子赫然爆开,一阵冷风扫进屋来,众人霎时瑟瑟发抖,再瞧那窗子外边——大雪犹如梨花飘落,漫天皆白。整个户外,竟然全都是雪的世界了。
玉梅见风大吃不住冷,原还关闭窗子,看着徐闯说道:“你还别说,这回他倒是讲了真话!”
“这人要想发财也容易得很!”大伟一反常态,再没纠缠打赌请客的事,还没待缓过气来,就又说道。
大伟这话说得蹊跷,听了让人心生诧异。
“怪事,你这话从何说起了?” 玉梅紧盯大伟问道。
“说来话长!”大伟边说边攒动凳子,以便更挨近火炉一些。
屋里人越发觉得好奇,都只眼巴巴等着。但大伟却突然打住,再不往下说了。
“神神秘秘的,是抢银行还是抢机关合作社,怎么个容易法,你倒说呀?”珍珍有点迫不及待地催促道。末了又道:“卖什么乖呀?说来我与你就去出手,也发一笔横财,到时候定给你买张自行车什么的,让你也风光风光,省得既寒碜又老让人小瞧……”
“谁,谁寒碜了……还让人小瞧?”大伟满脸不快,呛声说道。缓了缓又道:“人总是不可能穷一辈子的嘛!我就不信我没有出头、发达的那一天,不信那就等着瞧吧!”
“不久就要去出人头地,当然没人敢小瞧你了!”玉梅半带讥讽,没来由地来了这么一句。徐闯听了一头雾水。
“咋不是!”珍珍直白道,“就要去当工人了嘛,当然没人敢小瞧你了!”见大伟不啧声,缓了缓又说:“等暑假我就到煤矿来找你,你得买大保健给我吃嘞……等到时候,等到时候你可不要说不认得哦?”
“是这样的,”大伟没搭理珍珍,而是把眼去看徐闯,一番解释,“我准备去煤矿上班,已经定下了……”隔会又说:“这次……这次只有两个名额,上报的是我和赵振。要是有三个,那就怎么都轮到你了……”或许是因为有点愧疚的缘故吧,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就跟一结巴似的,怎么也溜唰不起来。
“没事,我暂时哪里也不想去嘞。”徐闯面无表情,摇头说道。大伟似信非信,但仍旧把目光定格在徐闯脸上,目的是想从中推断,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别闹了,还是说说‘发横财’的事吧?”聪明绝顶的玉梅看出大伟的用心,怕徐闯尴尬,很快就转了话题。在玉梅看来,真要有了这样的机会,那徐闯是绝对不会错过的,只可惜命不由人嘞。
“是呀!”珍珍也紧随其后,“怎么个容易法,你到说呀,别磨磨蹭蹭的了……”见大伟还在犹疑不决,又说:“我几个都是急性子的人呐!再不说我可就得重罚你了?”
“是这么回事嘞,”大伟见推却不过,只得悄声说道,“我说了你们可乱传不得,否则这祸就惹大了,到时候小美两口子可是轻饶不了我的哩!”之后又说:“她两口子的脾气你们也是知道的,动不动就翻脸,就说三道四,让人轻易下不了台嘞!”
“哪能就多嘴了?”玉梅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这是毛主席语录,谁敢有悖罪加一等,你快说吧,我几个都只长着耳朵的哩!绝不会去给人做传声筒什么的!”
“小美二哥胡能发了一笔混财,足足一千块!”大伟悄声说道。缓了缓,就不无羡慕地讲了一气:“我跟你们说,就在前几天,小美他哥胡能上山砍柴,捡到一沓钱,足足一千块。外头有层油皮纸封着,从来没打开过,全都是新崭崭的呢!”
“哎呦,你这都哄谁呀?山上咋会生得起这么多的钱呢?”珍珍不信,瘪着嘴一个劲地摇头。
原来,在胡家窝棚后面山上,于近日忽然出现一些相片和宣传单,究其内容,都是在说台湾居民是如何如何的富裕安康,而大陆的同胞却是如何如何的贫穷落后。并扬言中东战火已经重燃,第三次世界大战也爆发在即,国军就要打回来了……言语间,号召身处大陆的同胞、志士奋起反抗,为自由之身去放手一搏,为实现三民主义而舍生取义。
小美二哥胡能上山砍柴,见四处散落着一些纸张,大喜。
胡能大字不识一个,先四顾忙碌,捡了一些相片和单子来给孩子做草稿纸。不一会,他又捡到一个略显橙色的油纸封,开始不知里头是什么东西,还想着怕是饼干之类的,觉得是自己的口福来了,就迫不及待地想看个究竟,等打开却给吓了一大跳——里头是一沓钞票,而且全是十块的。一时间,胡能心跳不已,就连捏钱的手也都“哒哒嘚嘚”,抖个不停。
“发了!”胡能仰天一声虎吼,旋即在雪地里发狂似地一阵奔跑。等平静下来就很小心地把钱原样封好,放到篮子底上,就像在做贼一般,胡乱压上一些柴禾就给背了回来。
胡能进门之后悄悄告诉媳妇,两人皆大喜过望,坐下来商量谋划了整整一个晚上,但都只是胡乱猜度——觉得怕是什么人给落下的,又或许根本就是一叠假钱,当不得真。
胡能两口子就这样思来盘去拿不定主意,生怕露陷被抓,让人带走问罪,便不敢随意动用。
到了第二天晚上,胡能媳妇提出去找胡四或小五婶去问个究竟,让他们帮忙来拿主意。但胡能觉得不妥,认为他两人虽有见地,但毕竟都是外人,要是他们眼红不待见,把消息给泄露出去,那不就完蛋了吗?胡能媳妇想想也是,也就作罢。
又过了两天,胡能思来想去夜不能寐,觉得还是妹夫见多识广,便于第二日一早拿了两张钞票,叫上媳妇一起赶来找明子讨个主意。
“钱倒是不假。”明子看了说道,“瞧这相片和后面的话,只怕是老蒋派来的特务给落下的。来路不正,在使钱的时候要千万千万小心。”
“不会吧!老蒋不是在去年二三月间就病死了吗?”胡能皱起眉头说道。担心妹夫信不过,旋即又道:“这个事情,就连收音机里都已经广播了,连我都听了好几遍呢!我们那里有一户人家有收音机,可稀奇了……”
“那都是在玩宣传的把戏嘞!”明子一摆手,自以为是地说道,“你说我死我说你死,一家话分作两家来说,不掺一些水分那才怪呢!收音机里的话也不可全信。再说,即便老蒋真的死了,也还有他儿子来继承大位……”见胡能两口子神色凝重地听着,明子说了半阙就刻意顿住,不再往下说了。
“继承大位……继承大位又能咋样?”胡能思忖良久,皱起眉头问道。
“那就说明,这小蒋已经大权在握!”明子故作深沉地说。
“就连他老子都让解放军撵跑了嘛,儿子小蒋即便掌权,又能咋样?”胡能半信半疑地问道。
“他儿子小蒋更是霸道!”明子信口说道,“小蒋有美帝国主义给撑腰,黑白通吃,富得流油。”而后又说:“当年老蒋玩不过解放军,他的军队死伤无数,八百万子弟全都化做了黄土,有多少人妻离子散,被撵到台湾,不会就这么算了。尤其是小蒋掌控的‘三青团’,都是一些骨干分子,他们肯定会来复仇,想打回老家再坐天下,派些特务拿钱来收买人心,刺探情报,这也是很正常的事,说起来一点都不奇怪嘛!”
“照你这么说,这钱应该就是小蒋用来收买人心的了?”胡能媳妇听了,心里发慌,没待明子说完就已经沉不住气了。
“这让你给说对了!”明子面无表情,点头说道。
“照这么说,要是特务找上门来,那就等于要把钱还给他们了?”胡能惴惴不安地问道。
“还什么还?”胡能媳妇听得“还钱”二字,早已心急,冷着脸说,“做梦去吧!这可是我家在山上捡来的,又不是去偷去抢,怎么就要还给他们了?”
“特务是有枪的,咱可惹不得哩!不要到时候偷鸡不着反倒丢了把米,那就不值得了……”胡能如此这般,一番解释。
“难道他有枪就怕了他吗?”胡能媳妇心中不爽,呛声说道,“什么值不值得的……瞧你害怕成了这样子,这哪像是个爷们?俗话说——捡着如得买着,少说他也得分一半给我家,要不然他就是有炮又能咋样?”见胡能默然不语,等缓了缓又说:“没什么可怕的,老蒋派来的特务都是一些大坏蛋,一个个藏头缩尾不敢露面,公安局的人正拿了枪四处在抓,逮到了就得去吃枪子。这会我们就是把钱黑吃了,他们也不见得敢上门来讨要,又敢到哪里去告发你了?”
胡能一听也是,脸色立马就转换过来。
“千万不要大意,叫我说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明子不紧不慢地说。
“咋就怕了?”胡能媳妇冷哼一声,转对胡能说道,“那伙特务肯定是走远了,人生地不熟的,他就是找得着回来,也不晓得那钱给你捡了,你完全不用这么畏畏缩缩,胆小怕事的呀!”
“是呀是呀!看我这歪脑筋,怎么就怕起人来了……”胡能觉得媳妇说的有理,转而变得沉稳起来。
“没那么简单!”明子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摇头说道,“凡事小心为上,作不得玩!特务咱不讲,就政府这关,要过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哪不使咋办?”胡能说,“捡着如同买着,只要不让外人知道。我拿着去买一些木料,盖它三间大瓦房起来,剩余的留着置办一马车,赶着四处拉人挣钱。”
“是了!”胡能媳妇喜上眉梢,立马坐正身子跟进,“我就说不会有事不会有事,怎么就会露了陷呢?难道连捡钱这样的小事,政府都会眼红,动不动就抓人坐牢吗?”而后又说:“叫我说这个钱来得不容易,赶着把它用完了事。到时候就是有人找上了门来,见没了钱,他也只能干瞪着两眼望黄……不就几个穿黑衣衫,戴鸭舌帽的小特务吗?畏畏缩缩的,难道他们还能把我家胡能给拖去宰了不成?”
“在放你娘的狗屁!”胡能一听立马来气,像是受到了无情的诅咒一般,愣起眼睛一顿臭骂,“我犯着哪条国法了,就轮到别人来宰我了?你这个……这个臭婆娘怎么不知好歹,乱得乱讲。我跟你说,我要给人宰了,只怕你连灰都找不到吃嘞……”胡能本来准备像外人那样,骂她一句“黑脸婆娘”来解气,但他向来惧内,话到口边,根本就不敢骂出来。情急之下,只得改用“臭婆娘”三字来取代,以致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我这不是在打比方吗,你咋就给当了真呢?”胡能媳妇轻笑说道。
“这个你们就想歪了。”明子说,“要是公安局找上门来,问你们钱是从哪弄来的,是不是杀人越货抢银行得来的?你要答不上来,给一绳子捆了,到时候你招还是不招?再要劳改个十年八年的,那可就亏大了。”见他两口子都愣愣不语,缓了缓又补上一句:“我跟你们说,这事非同小可,等到时候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两口子了!”
“噢!这个……”胡能凉气倒吸。
“那我们就说……说是你给借的嘛!”胡能媳妇突发奇想,赶着说道。这话弄得胡能也一脸希望地看着明子,指望他会应承下来。
“这倒是个办法,不然再没推处!”小美也道。
“快些歇着!”明子瞅媳妇一眼,凝眉道,“我哪里敢揽嘛?这是要担风险的,莫到时候成了共犯,给人一绳子捆了,那我的这一生不就完蛋了吗?”
三人听罢,你看我我看你,也都不做声了。
“要不这样,”明子考虑再三,就说,“把钱分做两份,钱少风险就少。我拿四百,你拿六百,等出了事由我和你一同来担着。那样,罪责自然也就小多了嘛。”
“那不就等于平分了吗?”嫂子一听,把头“嘎”地甩朝一边,恨声说道,“钱是胡能捡的,开口就要这么多?你的心……你的心也太歹了点吧!”
“给你五十得了。”胡能拍板说道。
“到不情愿那就算了,不用出口伤人。”明子说。而后又说:“钱多未必就是好事,其实我并不在乎钱多钱少。就我这花头领,放出去少说也值七八百块,哪当提心吊胆的去过日子了?”
“最多就一百。”感觉妹夫说的也是,胡能媳妇踌躇再三,正脸说道。
“就拿两百给他我们也还有八百哩,还有的是钱嘛!”见妹夫没表态,胡能一面用商量的口吻跟媳妇去说,一面又拿眼来瞧妹夫,指望他能爽快答应下来,不要再去推三阻四的了。
明子本想答口,为防反悔难堪,故意缄默拖延,以便观察嫂子的反应。谁知胡能媳妇听了之后,真的就死活不干了。胡能话才出口,她便急了:“给什么给?那还不如去找我哥来担着算了,不就是扯白哄人吗?这事连憨包都会,何况是人。”见明子两口子愣愣不语,又说:“心不操力不费的,哪当给这么一大笔钱了?又全都是白得的,够买两三个‘花头巾’了!”
“是‘花头领’不是‘花头巾’,就跟人名一个样,你不要跟着小五婶乱得乱叫。”胡能提醒说。
“都一样,不就是个名吗?叫什么都是叫,干吗定要分得那么清楚?”胡能媳妇冷着脸,大喇喇地反驳道。缓了缓又道:“不管叫做什么,也不管亲戚不亲戚,朋友不朋友,姊妹不姊妹的,叫我说,这年头钱才是最要紧的!你难道没听人说,有奶便是娘,没钱装人孙子都不像?”
“‘有奶便是娘,没钱装人子孙都不像’?哼哼、哼哼哼哼……”明子一阵怪笑,而后面色一正:“这样最好,你家能省钱我能省事,看到时候吃亏的究竟是哪个!别到时候又找上门来说这说那……”
“哎呦呦!”小美待明子说罢,冷笑说道,“还提你那哥哥,穷得叮当响,还没等种子下地,才二月间就快揭不开锅了,年年上我家借粮,还说他借你钱。你也不自个想想,这话说出来会有人相信吗?”
“管他信不信的,”嫂子一脸不快,“穷人自有穷人的主意,横竖与你们无关。”说完,拉起丈夫往外就走,边走边扔下一些极其刺耳的话:“什么狗屁亲戚,我就不信捡钱也算犯法。这不明摆着晓得我家胡能胆小,想要吓唬人吗?”
“谁吓唬你们了?”明子皱起眉头问道。胡能两口子一言不发,自顾出门而去。
可是,没走几步,胡能媳妇想起什么就又折了回来,瞅着仍旧摆桌上的两张钱,如此这般地对明子发号施令:“这二十块就算给你两口子的封口费,但不准和别人去说,要露口风出来,到时候我可轻饶不了你们!”
“你给我拿走!”小美不依,赶着拿钱递她手上,“这臭钱,怎么就要摆在我家?你赶快拿走吧!”而后又说:“刚才明子不过跟你们开玩笑而已,你两口子这就给当真了?真是太可笑,太滑稽了……就这种来路不正的钱,不干不净的,你就是拿了再多送上门来,我家也不耐烦。”
“值得吗?这种人你跟她嚼了做什么?等见了棺材,那时候她就认得去抹眼泪嚎丧了,不信那就等着瞧吧。”待小美说完,明子也就着不无气恼地冲胡能媳妇回敬了几句。
“要给她讲清楚啊!不然等出了事,又说怪我们没提醒她了!”小美解释说。
“你赶快拿走,免得留在这里害人,不然我就当面把它扔火里烧了!”明子赌气说道。
胡能媳妇不曾意料会是这般境况,一脸的错愕,一面伸手接钱,一面满腹疑惑地把目光投向明子。
“这么说,你是定要到公安局去告发我家了?”胡能媳妇皱起眉头问道。
明子把头仰得高高的,全然一副居高临下,不耐烦的样子。
“既不关我的事,我又多嘴去做什么?”见她迟迟不肯离开,明子就轻轻回了一句。
胡能媳妇听得,脸色瞬间变换过来。
“这可是钱啊!不想要那就是你们的事了,等以后你两口子可不要说现成话,说我家心歹,不分给你们!”胡能媳妇把钱接过,假作不解地说道。
明子把头甩朝一边,一句话不说。
胡能媳妇一面赶着把攥手中的钱小心翼翼地揣裤兜里,一面用婉转口气,好生说道:“大家都是姊妹,为钱好为钱恼,到时候不要为几句口水话,给弄得乌烟瘴气的。真要出事,那咱们两家可就不见情份了!”而后面色一凝:“你们也晓得,我这个人可是说得到也做得到的,谁要告发我家,我就跟他没完!”说完,扭头就走。等赶上胡能,把方才告诫明子的话,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是了是了!是得这么提醒一下,使他不敢乱来嘛!”胡能赞许道。
“他要敢把这事捅出去,那我就找上门,把他骂个狗血淋头!”媳妇一脸横肉,颇有几分霸道地说道。
随后,胡能两口子一路商量盘算,有说有笑,兴致勃勃地离开了靠山屯。就像是准备去大展宏图一般,两口子都觉浑身是劲,一路小跑高歌,吆喝不断,似有使不完的气力。
到了晚上,明子两口子一番盘算,便于第二天一早邀约大伟,赶马车到胡家窝棚一带的山上去转悠。
一连两天,钱没捡到,相片和宣传单倒是捡了三十多张回来。他们也曾几次遇上胡能两口子空着身,在山上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等窥见妹子、妹夫却“倏”地一闪,立马龟缩回去,连招呼都没敢上前来打。
“瞧!”胡能媳妇洋洋自得地说道,“还说这样做不得那样行不通,黑钱黑米不要沾,他俩口子不也是冲着钱才蹦过来的吗?”
“就是,还带一个人来做帮手!说别人总是那样不行这样不好,竟是一些他妈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他却说一套做一套,真是人心隔肚皮呐……”胡能媚眼说道。旋即又道:“你还别说,说起来钱这东西哪个不爱!我们得抓紧了,不能叫她两口子忙前头捡了。我俩睁大眼睛一人一边,给找仔细一点。”
“对头,就让她一家三口在后头瞎忙活吧!”胡能媳妇冷笑说道。
“一家三口……”胡能皱起眉头咕嘟一句,等明白过来就“嘿嘿”一笑:“我说娃他娘,你这话真够绝的!”
“不就是那回事吗,跟这些人你还讲什么客气?咱们废话少说,随我抓紧时间……”胡能媳妇边说边领着胡能悄然越过松树林,绕到明子、小美前面,分头行动。
“人心不足蛇吞象,得了一千还嫌不够!这黑母狗就快连脸都不想要了!”小美见状,骂声不断。
“我当咋回事,原来是怪他两口子跑前面断了我们的财路!”大伟阴沉着脸说。而后又说:“这对狗男女实在可恶,你两口子暂且靠后,等我赶上去教训教训,一定要让他们尝一点苦头才能解我心头之恨!尤其是那母的,贼眉鼠眼,看了就让人恶心……”
“算了算了,不值得!”明子摆手说,“一年到头都在啃洋芋喝酸汤,吃荞疙瘩,要说起来,这两口子也真够可怜的了!还有三个小的嗷嗷待哺……”
“这什么话呀!”小美心道。但她却没能发出声来,只板着脸瞅了明子一眼,好像自己被揭了短似的。
……
“快拿出来我瞧!”待大伟讲完,玉梅赶着伸手索要。之后调侃道:“怪不得几天没见,原来是发横财去了!”
大伟一脸倦怠地说道:“这财岂能乱发,即便捡到了,那也是要交公的嘛。上缴之后人家打发多少就多少,这个是不由得人的。”说完,从衣袋掏出厚厚一叠,递给玉梅。
玉梅把嘴一瘪:“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高的觉悟?”
“你们都把我看做什么人了?”大伟一脸不快,泱泱说道,“怎么说你几个也别帽子底下不识人嘛!大不了再过一月两月我就离开这个地方。等到时候,只怕你们想要见我都难……”
徐闯一直没说话,等见了照片和宣传单,脸色却变得严峻起来。他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地攥在手中,而后说道:“这是看不得也信不得的,台湾人民至今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跟旧社会一样暗无天日,受到三座大山的压迫和剥削,连气都喘不过来,还在一个劲地等着我们去解放呢,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会有那样?而且都是一些比较贵重的东西,叫我说一点都不可信……”
随后,徐闯赶着去找支书,通报情况。两人合计一番,便于次日一早,顶着漫天风雪,把情况上报到了公社。
雪后数日,县里组织县直机关工作人员和民兵,对胡家窝棚一带的村落进行排查,收缴了所有相片和宣传单,查获假钞五沓,共计人民币伍仟元,胡能夫妇名列其中。
刚开始胡能两口子百般抵赖不认,见公安掏出手铐,也就先自懵了。两口子回到家中,把四处藏匿的钱收拢交出。
公安连数两遍,只有九百。
“钱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少了这么多?说……”负责审讯的公安在桌子上“呯”地一拍,厉声追问。
胡能一惊,差点就跪到地上。
“就,就只有九百。”胡能媳妇嗫嗫嚅嚅地答道。而后又道:“你们要是不信,随便去搜。楼上楼下的箱子都是没上锁的嘞。”
“哄谁?”另有一人呵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都说你家捡了一千,如今却变成了九百。其余一百难道叫鬼拿去花了不成……绑了,带回去先给她坐一天一夜的老虎凳,然后再慢慢审问。等到时候,我就不信她敢不招不认!”
两旁人提了绳子就要动手,吓得胡能媳妇两腿打颤,“咕嘟”一声跪到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胡能慌了,一面磕头告饶,一面战战兢兢地说道:“剩下那一百给我大舅子分走了,我去要回来交公就是,这回,这回就当我白捡算了。”缓了缓又说:“我这婆娘也是个小可怜人,求你们放她一码!她上有公公婆婆,下有吃奶儿女,你们别捆她,要捆捆我好了。”
“奶奶的,捡钱也犯法了,真是倒霉呀!”胡能心有不甘,一嘀咕就是几天时间。
“上当了!这小炉匠,定是他拿不到钱告发了我家,想让我两口子去坐牢的。”没两天,胡能媳妇就突然醒悟似地大叫大嚷起来。
“咋不是嘛!”胡能茅塞顿开,“这小炉匠分明就是一个‘大头鬼’,这种缺德事,除了他谁会去做哩?”
“就这种不安好心人,总是不待见别人比他有钱,结婚两年多了都还空着身子。”胡能媳妇侃侃说道。等过后就又幸灾乐祸:“你瞧她两口子那幅光景,只怕是坏事做太多,就要断子绝孙了!当初还不如把她嫁给那个大队长的儿子,那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这个说不清楚,那天在山上你也看到了,我瞧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鸟。”胡能说。
“至少比他要好……”胡能媳妇喃喃说道。
“也不能就这么说嘛,他两都是一个村子的!”胡能不以为然,转而说道,“我说给他两百,可你就是不舍得,结果亏大了。当初你要答应,按我说的办那就好了。”
“说不准,他不是没答应咱吗?”媳妇说,“你要答应两百,说不定他真的就要四百,这小炉匠心太歹了,一点不松口,哪会把你给当亲戚看待?”
“你说的也是,”胡能一番思忖,也道,“这家伙张嘴就要四百,他这么做分明是想多吃多占,还要说这说那来吓唬我们。就这种人,一文不给他也是有道理的。”
“就是就是!”胡能媳妇随声附和。
此后,小美哥哥、嫂子恨死了明子。两人都认为,是妹夫因为分不到钱而告发了他家。不然,即便有人见自己经常上山,也猜是捡到钱了,但也不致连捡到多少都清清楚楚。钱的多少,他们只告诉明子两口子,其他人哪会知道?
胡能两口子感觉给人出卖,越想越气,便相互怂恿,一块黑着脸,凶巴巴的来找明子算账。
明子赌咒发誓,矢口否认。但胡能两口子哪里肯信,叫嚷唠叨了半天,定要明子多少赔些钱才肯了事。
“在放你娘的狗屁!”明子见不能自洗清白,早已恼怒。索性把脸一横,手指胡能媳妇骂道:“真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我瞧你这黑脸婆娘就不是个好人,就快连鬼脸都不认得要了……”见胡能两口子愣愣不语,又说:“你们说,你两口子犯了国法,没给抓去坐牢就算是烧高香了,这会还要逼我赔钱,也不想想,这样的歪理邪说上得了台盘吗?”
明子这等气势,弄得胡能两口子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看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等着吧!”明子看在眼里,依旧只声色俱厉地说道,“等明儿我就到公安局告你两口子敲诈勒索,索性让你们去里面蹲着,去吃不要钱的饭,那样做你们就心甘了?”
胡能两口子听了,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不一会,胡能两口子相继来到屋外,叽叽咕咕一阵商量,觉得无望又不甘心,索性折回,撑起胆子扔下一些绝情断义的狠话,愤愤离去。
这瞬间变故实在来得太快,弄得明子恼怒之余一阵尴尬,连小美见了,也以为是明子出的手。
致此,明子郎舅翻脸,再不往来。
“这个天杀的,他竟骂我是黑脸婆娘!”一路上,胡能媳妇不止一次地放声咒骂。之后又说:“唉!这时候想起来我就后悔死了,当初还不如给公安说,那一百块是让他抢走的,让人把他绑去往死里打,逼他出钱,叫他有口难辩。”
胡能说:“这倒解恨。只怕公安审他不出,回头又针对起我两口子来,那就不划算了嘛。”
“唉!”媳妇长叹一气,不无沮丧地说,“真要到了那个地步,那我们也就只有死抵着了,弄他个鱼死网破!”而后又说:“出了这样的妹夫,真是倒八辈子的霉了!说句实话,只要能让公安局的人打他个半死,我情愿去坐几年的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