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闯从省城回到靠山屯,就已是初九的晚上。
徐闯才进门,母亲便说:“你三老祖就快不行了,等吃了饭你就过去见他一面,他老人家一直都在记挂着你娃儿哩!”
“那他老人家神智还清醒吗?”徐闯问。
“清醒什么呀!”母亲摇头说,“都已经讲胡话了,一天休克两三次,每次醒来都说大豪老祖母来过了,说是来接他的。那老人死在外头,都五十多年了,连遗骨也没能迁回来,在这个时候却来缠着他,只怕是阴魂不散,要来接他到阴间去做伴了。”
“那怎么不把他送到医院去呢?”徐闯不以为然,皱起眉头问道。
“唉!都这么大年纪,哪里还经得起往来颠簸!”母亲说。又说:“人终归是要死的,都到这个时候了,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也要忙着往回赶,免得成了孤魂野鬼。再说,儿孙早死了,他重孙辈大铭、大远也没一个是挣得来钱的,这样的条件又如何去看医生?”
三老祖大孙子十多年前就已亡故,远在外地一个兵工厂的小孙子,却因他老子的事,蒙受不白之冤,在文革初期受到冲击,之后落下病根,没等“四人帮”垮台就扔下老的小的,只身赴黄泉去了。
徐闯匆忙吃过晚饭,放下碗就赶着去了三老祖家。
徐闯进门。一直坐床边,扶着老人的大铭眼睛一亮。
大铭叫徐永铭,才二十出头。他出生后,三老祖给取“永铭”二字,其意,是要让后世子孙,永远铭记那一个个不堪回首,却又事关国家、民族和家庭命运的历史瞬间;记住他们的奋斗历程,以及他们所历经的苦难与磨难。
“老祖!闯哥,闯哥他回来了!”大铭一激动,就颤声喊道。
徐闯见三老祖床铺已搬到靠近板壁的火塘边,便知他老人家已经病入膏肓,就只等着办理后事了。
三老祖迷离着两眼,背靠大铭胸脯,半张着嘴喘气。老人闻声,费劲地想把头扭朝门的方向,几番挣扎,却无力做到。
徐闯见状,两眼一热,眼泪就从眼眶涌出。他疾步走近,半跪到床前,握住老的人手轻唤一声:“老祖!”
“……唔!”老人眯着眼睛,半晌才微微应道。
“……水!”老人蠕动着嘴唇,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拿水!”徐闯头也不回地吩咐。
大豪母亲见状,连忙从热水瓶中倒了半碗过来,轻声道:“是温水!”
徐闯接过碗,连着喂了三小勺。再喂,三老祖摇摇头,然后用力睁开眼睛看了看徐闯,又看了看大铭,像是在作交代。末了挣扎着仰首一笑,轻道:“咦!我要上路了……”之后,嘴巴微张,慢慢地合上双眼,婉如熟睡一般。
“啊唷!快掐住他人中喊啊!”傍个的徐二先生见了,焦躁不安地催促道。
正准备后事的徐安国听喊,连忙放下手中合计赶了过来。
“完了完了!我该怎么办呀?我,我的天呐……”大铭惊惶不已,颤声叫道。听声音,就跟在哭似的。
徐安国伸手去探鼻息,见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摇头道:“没用了……他老人家已经要升天去了!”之后,转对身边的人说:“你两个男的出去放炮仗得了;你三个妇女抓紧时间去焚烧落气钱,越多越好,不要舍不得嘞……”
“快喊啊,喊醒就没事了!这老人仙风道骨,他就只是体弱,他……他没啥子病呀!”徐二先生依旧只一脸惊慌地站在傍个,连声催促。
“别再打搅了,就让他老人家安安静静地走吧!”已得到消息的支书,这时候快步走进屋来,见状说道。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在屋里候着的人七手八脚,按部就班地忙着用煨热的香木水给老人净身,扶住把早已准备好的寿衣穿上,唤人把头发剃光。完了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拉平仰躺在棺材板上,用筷子顶住两个脚尖,点上长眠灯,奉上斋饭,拈着点燃的檀香做一番祷告,再给插上,才算告一段落。
灵堂里依例没点电灯,帮忙人往来穿梭,进进出出。冥灯闪烁,辉映出了大大小小、影影憧憧的身影,显得笨重而吊诡。大铭媳妇和母亲则呜呜咽咽,拉长了脖子哭作一团。包括徐闯在内,好多人都流下了悲伤的眼泪。
“闯哥,跟你说一件要紧事情!”等把老人送上山,大铭对徐闯说。见徐闯皱起眉头愣愣不语,又说:“老祖在去世前几天就曾交代,等有钱,让你协助我到省城去,设法将老祖母遗骨迁回来与他合葬!”
“知道名字和详细地址吗?”徐闯问。
“写着呢!”大铭说。
大铭进到里屋,从柜子里取出两张信笺一张照片,出来就直接递给了徐闯。
徐闯展开一看,上面一张写的是大铭老祖母的名字、生辰八字、籍贯、忌日以及栖身地点等。另一张则这样写着:
民国十五年三月,国事堪忧。汝进随军北伐,汝民为反北洋政府卖国,闹学潮被羁押于京,生死未卜。内人长期患病卧床。如此外患内困,使得余一筹莫展,心绪难安……
九月中旬,内人病笃。余侍内人于别邸。是夜,明月照人。内人问余:“时局如此动荡,吾子能安否?”
“这个……”余思虑再三,却无言以对。
九月十九日,内人病入膏肓。内人自知来日无多,问余:“吾子既不能前来作别,妾当认命,但不知君置妾何处?”
余辗转徘徊,苦心焦思,惊愕之余不胜惶恐。凡此种种,皆为平生所未有……而曰:“待天下太平,携汝归依祖居,百年之后与尔同穴矣!”
内人听闻色喜,欣然曰:“生能同居死同穴,妾亦无悔!”有顷,内人忧叹:“君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能了却为妾的身后事了?”
或许是见余无言与对,未几,内人自言自语,自顾哀叹:“妾娘家人远在千里之外,交通阻断,此生已是不复相见的了!但愿战争早日平息,吾儿能有归来之日,不要让我栖息于荒山野岭,独对冷月凄风,一抔黄土无人问……”
当此时,余肝肠寸断,不知所措。
稍事歇息,等有了一点精神,内人挣扎着欲临窗揽月。余不敢怠慢,赶着把她扶到窗前。
“好明好大的月亮啊!”内人以手抚窗,对月感怀,释出了对人世的无限眷恋。秋风袭来,内人怅然若失,良久始叹:“儿行千里母担忧,秋风将至君知否,君知否……从今往,知君何处?梦断天涯路……”
“这个……”余大骇之下方寸顿失,不知何作。
是夜,内人撒手别去。行前叨念汝民、汝进之安危,思虑余无以为靠,甚切!至此,一抔之土,相去万里……”
徐闯看罢沉吟不语,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再看那张已经发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短发,穿学生装的年轻女性,双眸如水,灵秀聪明而不失沉稳与干练,看上去像是个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
“这是我老祖母年轻时候的照片,她娘家是湖北那边的,据说是个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来到云南便再也没得回去,也没能见到她求学在外的两个儿子……”大铭唠唠叨叨地说了一气。
徐闯嘴上不说,心却在想:“她老人家的两个儿子作为有着进步思想的青年,远在万里之外的北京求学,参加了反封建和反军阀割据的爱国学生运动,最后又都投身革命,出生入死,怎么还能够再见呢?且不说她走得这么早,即便是能够活到现在,也是枉然嘛……”
“后边有字,一看就是我老祖的笔迹,写得可伤心了,我只看了一小半就不敢再看下去,生怕看多了会控制不住自己情绪!”见徐闯看着照片出神,大铭提醒说。
徐闯诧异地把眼瞟他,见一脸肃然就皱起眉头翻看背面,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行行的小字——
历经浩瀚的大海再也看不上那平常的水滴,除却巫山的彩云之外眼中再也没有其它的云。漫不经心地走过花丛我懒得回眸一顾,一半是为了修仙得道,一半是为了曾经的您啊!只可惜岁月已经老去,而我却仙不能成道不能得,只落下满脸的划痕和满头的白发。便是如此,可我却依旧没有归期,依旧在辜负您,让您等啊等,等啊等……
南山山头的明月啊,夜深更添光辉,但却照不见深埋在远方的我的爱人。只照见那一垅的凄迷,撒下那满地的清辉!梦中的我啊形单影孤四处寻觅,只为期待能够与您相惜相依,相拥相偎!只可惜生死没有轮回,万事没有尽头,而生与死,却有了无法逾越的鸿沟。即便是在梦中,我也无法去遇见,一直萦回在脑海的您啊……
没您的日子,我只能与清风为伍,邀明月作伴,浮游、流连在灵与肉,生与死的边沿。白天看太阳升起,夜晚与寒蝉共眠。任凭潮起潮落,云舒云卷……
夜半醒来的时候,我在床上月在天上,唯独不见的是您的踪影!您究竟是去了哪一重世界或迷失在了哪一个角落啊,为什么总不能与我在梦中相见?五十年的凄风苦雨,五十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我心已经焦脆已经迷茫,身已经僵硬已经疲惫。迷糊之际,只听得那窗外的夜风,把那萧萧的竹子吹得低垂低垂……
纸上泪痕依稀,从内容来和形势看,也不是一个时段所写。徐闯看了心道:难怪三老祖在五十余年的时间里孑然一身,原来是有这般魂牵梦绕的牵挂与眷恋啊!以前见他老人家宠辱不惊,豁达乐观,还只道他已经看淡世事,不为万事羁绊。却不料也跟我一样为情所困,为情所伤的呐……
办完三老祖的丧事,天气转晴,冰雪消融。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农村的活计忙个不休。
进入二月间,支书也病倒了。所有重担全都压到徐闯头上,让他分身乏术。
快速回暖的气温使得桃花早早开放,熏风拂面,柳丝吐翠,乳燕悠闲地在屋檐下呢喃。年轻妇女们穿梭于田间地里,培苗锄地;男子忙于施肥担粪,开渠引水来灌溉麦苗;小孩子争相给大人运送生产工具,那些更大一点的则学着做起了农活,到处都是一派忙碌景象。
“艳阳天,艳阳天,桃花似火柳如烟……”面对空好春光,疲于奔命的徐闯却不免再次陷入了沮丧。
早已经过了开学时间,但雪雁依旧没回来,也没给他传递任何消息。
张彩凤说:“可能还要住上半年时间。”但这消息又是从何而来?为什么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就如同一个局外人?
两个月时间很快过去,带上去的钱应该早用完了,她何以为生?她应该给自己写信的呀……一连串问题使得徐闯百思不解。
1977年的春天几乎没有雨水,就连雪花的踪影也难得一见。
连续抗旱,耗尽徐闯大半精力,惦念与愁苦使得他忧心忡忡。奇异的大自然,转眼间也变得世故起来,用愁红惨绿,来衬托落寞失意之人的心境。
但是,尽管如此,上天总是以其慷慨与博大,对勤劳、智慧众生,给予必要的回报。三个月的忙碌,换回来的是金灿灿的果实,宽大晒场上满是成堆的麦子。
小麦的丰收,的确给靠山屯人带来了莫大的喜悦。在收割之后,人们不遗余力地栽秧插苗,抢季节抓时间,以最快速度,在5月21日,也就是小满节令到来的那天,完成了对所有田地的种植。
三天之后,徐闯筹备好一千块钱。正当他准备启程,再次去省城探望的时候,赵雪雁却戏剧般地回到了靠山屯,而她娘却没能一起回来。
事实上,老人病症已经有所好转,但她却再也不愿回到靠山屯,只能在雪雁五姨娘家暂住下来。清醒的时候,她曾不只一次表示过:便是死了,她也要在异乡做鬼。显然,这地方的人和事太令她伤心了。雪雁本意要送她去赵振那里,由于没有住处,加之赵振要去上班照顾不过来,只得作罢。
面对这样的境况,没人能说清楚,其结局将会如何。赵雪雁是皆大欢喜地平安归来,还是准备只做短暂停留,之后再次出走?在这当下,我们无从知晓。因为,之前所发生的事,都是那样扑朔迷离。可以选择的答案实在太多,机遇与变数共存。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不敢妄言,但一颗心却总是悬着。
这一对被珍珍称之为“靠山屯绝配”的恋人,难道真的,就由此进入他们人生的又一个拐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