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把一个大纸盒箱子费力的拽过来,对女儿们说:“这里面都是鞋,你们还有你妈和你弟弟的鞋,一年四季的鞋,都在里面,好几十双。”
大兰带着几个妹妹满眼欣喜的低声叫着:“全是鞋,快咱们一个人抬一个角儿。”
晓辉爸见几个女儿把大箱子抬进了破屋子后,脸上便挂着得意洋洋的笑,扑弄扑弄裤子,摘去了白手套,仰着红胖的大脸,张着大嘴笑,声音又高又慢:“三叔,我这财都是老天爷赏的,没办法,大财来了,你档不住哇,财运就是这么旺。”晓辉爸的声音倒是洪亮,一双大牛眼睛里满是喜悦,四处环视着大家,用白手套擦墨镜。
“到底是怎么发起来的,二哥你倒是讲讲。”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满脸讨好的围过去,不时地挠着自己的脑袋,这个人我认得,他是我们村的老实人,名叫杨老大。
“怎么发起来的?让我说呀,人还得积德行善,就像我,心肠好,那不是吗,去年,我和乔玉峰去打工,在工地上,脚被扎了,你说像我这个穷德行,能住起医院嘛,我就想回家躺自己家炕头上养伤,也就算了,哪知道,在车站的厕所里,碰到一个人正在抽风,抽羊角风,倒在地上,满嘴吐白沫子,我是个善良的人,哪能见死不救?我瘸着一条腿,找来一个车,把人拉进了医院……就这样,这个人得救了。喂,你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人吗?我告诉你吧,那不是一个一般人,大老板,在深圳开大公司的,明白吗你们?人家有都是钱,糊墙糊棚都不含糊,懂了吧,我就跟他干了,然后就发了,不过,你们就别做这个梦了,种你们的大包米去吧,三叔,那年跟你借五块钱,你都不借,今天让你看看什么是大钱。”
围观的人们鸦雀无声,只有那个老头低低的嗨嗨着,罗锅驼背,老脸上满是忏愧的样子。
晓辉爸慢慢解开西服扣子,从西服的里怀费劲的掏出来一沓子钱,而且都是十块钱一张的,那个时候,妈妈给我的零花钱通常都是一分二分的。
那一沓子钱足有三本语文书那么厚,有一个女音妈呀地叫了一声:“那么多钱,大票儿。”
晓辉爸抽出来十张钱,往自己的脸上轻轻的扇了扇风,并且眯了一下眼,然后递给了司机,并道了声谢,就撅起了大厚嘴唇子,吹起了口哨回身进院子了,壮硕的高大身躯,海水蓝的西服和他身后的小黑屋子真是极不相称。
晓辉妈一直站在屋子里面,身影隐在暗影里,我看到她不时的探出半张脸看晓辉爸爸,我也看到了她腰里的麻绳和阴影里的斧子,我还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哭笑不得。
晓辉家就这样,一下子成了我们村子里的首富了,并且很快就买下了牛老二的房子,牛老二在信用社上班,搬走了。
晓辉家一下子暴富起来,家里家外喜气洋洋,可是我们家还是一蹶不振,爸爸还是没有回来。
晓辉在这天早饭过后,如约陪我来到村口等我爸爸回家。
这天,天气很冷,但是阳光很好,树和房屋柴垛的影子被清晰的印在雪地上,并且这些影子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短了,我们等了一上午,吃过午饭后,不甘心,又来到了村口接着等。
一阵冷风吹过,卷走了一浪浪雪粉,太阳无力的斜挂在天上。我们三个孩子已经唱完了一首首在学校学过的歌,忽然从远处的羊肠山岭上走来一行人,他们越来越近,十一个人,都像乞丐一样……
晓辉手里团着雪球,雪水便顺着指缝滴落到地上,于是雪地上就出现了几个污点,他恶作剧班的对着越来越近的一行人说着:“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剩下的是江南七怪。”
晓辉的比喻很贴切,然后我们三个人都嬉笑起来,然而等那一行人走到我们面前,并且招呼我们名字的时候,我们再也笑不出来了,原来他们是和爸爸一起出去打工的乡邻,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须发皆长,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里面却没有我的爸爸。
我张皇得问“海哥,我爸呢?怎么少了好多人……”
海哥是我爸的徒弟,他们都是泥瓦匠。
“乔叔和邵叔他们在那等公安抓包工头呢,你们回家吧,别在这等了,怪冷的。”海哥气喘吁吁地说,他戴着一顶毡帽头,长长的脏发从帽檐下挤出来几绺,脖子上的红围脖已经脏的变成了黑色。
“你们怎么不在那等?不要了吗?”
旁边的张大爷背着大行李包,吭吭地咳着,仿佛正害着感冒,喉间发出丝丝的痰音:“我们,把我们的盘缠都给你爸他们了,少点人等在那里,可以多挺一些时候,都在那里等,没有多少钱,等不起,回去吧,也许快了你爸爸他们就回来了。公安正在抓他们那帮贪污犯哪。”
“什么时候能抓到?”弟弟问。
“不好说,不一定,走吧回家吧。”
这个消息像一张网罩在了我的心上,并且向下压来。妈妈听到这个消息,久久无语,呆呆地坐在炕上,摸着肿起来的脸。此后,为了不让妈妈生气,我放学后,主动上山砍柴,回家烧炕,扫院子……
有一天放学回家,碰上了张大爷,他老远就喊:“新歌,你爸回来了,快回家吧。”
我和弟弟听到这个消息,抬腿向家飞奔儿去。
我家的光线不好,因为天冷,窗户上都盯着塑料,光线便有些昏暗,妈妈歪身坐在炕上,眼泪汪汪的看着脚边躺着的爸爸发怔。爸爸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地躺在炕上,就像睡着了一样,身上是新换的衣服,灰色的,干净的,头发很整齐,一看就是新剪得,脸也是新刮的,却掩盖不住他的疲惫瘦肖,颧骨铮铮,并且发出灰亮的光,尖瘦清白的下巴仰面立起来。
我怯怯地看了妈妈一眼:“妈妈,我爸爸回来了……要回来工钱了吗?”
妈妈仍歪身靠墙坐着,希淡的双眉间蕴含着愁楚,泪汪汪的眼睛邹成了三角形,看着窗户,声音又低又清:“要回来一半,那一半被祸害没了。”
风在窗外呼呼的刮,吹的塑料趴趴的响。弟弟摇了摇爸爸的脚:“爸爸你回来了。”
爸爸终于抬头睁眼看了我俩一眼,唔了一声,从又倒下闭上了眼皮,仿佛又睡着了。
那天晚上,晓辉爸爸带着晓辉来我们家了,莫名其妙的给我们带了一箱苹果和一箱挂面,也打开了我们家沉闷的气氛。我虽然和晓辉是好朋友,但是我们两家大人却没有什么物资交往,今天他们送这么多好东西来,我还真的好感动。
不管妈妈怎样拒绝,他们还是硬把东西放到了南炕上。晓辉爸大咧咧地聊起黑尼大衣的下摆,大模大样的坐在南炕的炕沿上。声音又高又慢的和爸爸妈妈聊起了天气的寒冷,苞米的价格,烟叶的收成,然后开始夸耀省城的富裕,以及城里人的轻松生活,好像省城是他家的一样,洪亮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与欢愉,烟一颗一颗的吸,灰白色的烟雾一浪一浪的从他的嘴角涌出来,或者从他那牛样的鼻孔里喷出去,然后飘荡在屋子里,落在我们的头上身上。
“你知道吗玉峰?现在城里有一些人老会生活了。下午起床,吃过喝过之后,就穿的流光水滑的,就开始夜生活了,歌厅舞厅,男的泡女的,女的卖风骚……”
妈妈忍不住打断王二:“他们不干活,不挣钱,那他们吃什么?”
“这个我也说不好,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有的家底子厚,有的爹妈能耐……”
晓辉爸口中的省城好像天堂一样,可是我的爸爸却像从贫民窟逃回来的一样,省城倒底是什么样子的?给了我爸和晓辉爸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珠海商场,我和玉峰就是在哪里遇见的,是吧玉峰,我在那里有几个档口,卖服装……”晓辉爸的大胖脸上满是笑意,鼓亮亮的大牛眼睛里满是亲热的友谊掠过我们每一张脸,然后咖的有点了一颗烟。
“卖服装?”爸爸脸上涌起一丝疑问,黑毛毛虫一样的眉毛皱了起来,但很快他就点起头来:“对对对,卖服装,好几个档口。”
“没服装,谁不知道,瞅你那一出,好像打证明给谁看似的。”妈妈笑着瞪了爸爸一眼。
晓辉爸急不可耐的抢过话来说;‘今年玉峰弄的可不好,淑梅呀,咱两家肯定比别人好,你说咱两家的孩子好的跟亲的一样,玉峰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看到他这样,我可老难受了,这么的,以后你们要是缺钱,就知声,什么三百五百的,我和你二嫂绝不含糊,吱声就好使。“
晓辉爸口里的好使两个字说得又重又狠,眼神中有一抹坚定,仿佛我们两家的友谊已经坚不可摧。妈妈起身从又给晓辉爸倒了一杯热水。
爸爸虽然坐在炕上微笑着,但他的笑容实在有些麻木,眼睛半闭着,仿佛他已经太疲惫了,疲惫的有一个枕头他就能拉过来睡着。晓辉爸对我爸的这个表现不太满意,两个脸颊上的肉向上努了努:”怎么了玉峰?你看你没精打采的样子,你精神好点,一家人都团圆了,二哥也做你家炕沿上了,你给点面子,精神点呀,说说你们要回工钱的事儿,说说你们的贵人,那个女记者。“
爸爸苦笑着,慢慢坐起身来,用疲惫的大手搓了两把脸,仿佛这样,他就精神了,然后笑了,浓眉完成了月牙状:”我们被坑了钱,差点没冻死那,你还让我精神点,要说那个小记者吗,李淑梅,你给我卷颗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