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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仨吃完了晚饭，就坐在炕头上，把脚都伸进了一个盖脚垫儿里暖着脚，看着电视剧，憧憬着开饭店的美丽前景。
当月亮的清辉撒到我们的霜窗上的时候，妈妈拉亮了灯，抬头一看墙上的大钟，已经快八点了，爸爸还没回来，妈妈坐不住炕了，叫弟弟和她一起去找爸爸。
妈妈神色有些慌张了，穿上大棉袄，戴上围巾，口里嘀咕着：“上哪儿去了呢？真是……可别出什么事儿啊。”
他们俩人去找爸爸了，留我一个人在家看家。
妈妈和弟弟一走，屋子就变得空荡荡的了，电视机的声音格外的大，灯光的照耀下，玻璃窗户上的霜像一片片白色的鱼鳞，闪烁着亮亮的寒光。我急忙拉上了窗帘，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了一些，我就穿着鞋子在炕沿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寒冷。
看着清冷的灯光，爸爸会去哪儿呢？我已听别人讲过，喝醉酒的人在冬天里行走，特备容易冻死，如果爸爸被冻死在外面……
我一下子心烦意乱起来，起身去了厨房，点燃了灶火，把苞米骨子一个个的投进去，看它们在灶堂里燃烧，身躯逐渐变得通红弯曲，形状像一个扒了皮的红香蕉，锅里的水开始奏起低低的乐声，然后乐声很快变大，灰色的水蒸气逐渐填满了屋子，我看着灶内红色的火焰，听着沸水的歌声，忘记了恐惧，想着表哥的建议，胸中有股暖暖的喜悦，我微笑起来，想着明天和家里人商议一下，我要离开学校，和妈妈一起经营饭店，过成年人的生活，这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情！
可是我又想到了王晓辉，心里又有一点难过，眼眶居然有点湿润。想到了学校门前那一对白色的大门跺，残破的砖墙，墙下面一块块被岁月催腐了的段砖，想到上面的青苔，我的心里居然又多了些不舍了，我直着双眼看着灶内一堆正在燃烧着的火焰，我的脸热涨起来，算了，条条大路通罗马，何况我已经对学习失去了信心，离开学校离开课堂，我只要勤快……
这时突然一个巨大的声音传过来，通的一声，原来是门被蹬开了，屋内满满的热气，漂浮在中上部，看不见人，我只好蹲下身躯，在灰色的水蒸气断层处我看到了两条大腿立在门内，这两条大腿穿在蓝色的裤子内，脚上是大皮鞋，鞋底翘翘着，是爸爸的。
随即一团团白雾状的寒流汹涌的向屋内灌进来。
爸爸站在门口大骂起来，期间夹杂着猛烈的咳嗽：“操他妈的，谁也不拉我，这帮司机坏透了，心太狠，我给他们跪下了都不行，这些死司机，李淑梅——”
我吁了口气，爸爸平安的自己回来了，我立刻过去关上了门，又回来收拾好了灶门，然后看着那不知是酒醉还是被寒冷所致的蹒跚身影。
“李淑梅……酒呢？烫好没？”
他自己直接奔厨房走来：“酒呢？锅台上没有，……咳咳。”他又转身进了屋子，在他的酒柜上看到了酒壶，一个铝制小酒壶，他拿起来瞅了瞅，转身问我烫了吗？
“烫了，那也不能总烫着啊？再说了，你都什么时候了才回来呀？”我敷衍着他。
他拿起壶盖，看了看壶盖里面，壶盖在灯光下闪烁着洁净的光亮。
“烫什么烫？壶盖上连点哈气水都没有，还烫了？竟骗我，真恨人，外面人心黑，家里面人又糊弄我。”他气呼呼的瞪了我一眼，蹒跚着向炕边走去，上炕的样子像一只大笨熊，我忍不住无声的笑了起来，爸爸不知是聪明，还是突然的脑子灵光，他说的倒是事实，妈妈确实忘了把他的救护放到灶台上，她一直忙着做年货了。
爸爸爬到了炕沿上，咳嗽一阵子，又转过身来：“你妈呢？”
“找你去了，爸爸你去哪儿了？”
爸爸没有回答我，只是催促我快给他热酒，他跪在炕沿上，笨拙地往下蹬鞋子，见我端来了一本热水，把酒壶坐进去了，他才终于把鞋子都蹬掉了，继续咳嗽着骂：“冻懵了，什么鬼天气，太冷，这手脚……就是没被他妈的冻掉，找我？找我干什么？”
他委着身子，坐到了炕上，伸手扯去了墙上的一页日历纸，撸了一把鼻涕，扔到了地上，又开始咒骂天气的寒冷，人心的不良，司机的可恨，他那粗硬的发丝被棉帽子压着贴到了头上，在灯光下闪烁着黑亮的光泽，浓浓的眉毛上一些白霜正在融化，略红的大眼珠子闪动着光火，鼻尖暗红，脸色青紫。
“你这个时间不回来，我妈担心你，才和咏歌去找你，你都走了多长时间了？”我吧一杯热水端过来，放到他面前，又问他的去向。
“你怎么像块木头？我都快被冻死了，你快拿被给我盖上，再快点弄点吃的，萝莉啰说的……”
我上炕开了柜门，拿出他的被子，给他盖上了，他便像一个虾米一样的蜷缩在被子下面，只露出来一个黑黑的头顶。
我就着热水给他煮了一碗面，然后把妈妈烀的熟食给他切了点儿，又把他爱吃的白菜心儿大酱都放在盖帘子上，一起端到了他身边，他吃着喝着，暖喝了一些，手脚却有些发痒发涨了，他不时的搓着手脚，狼吞虎咽着，对我讲诉起他一下午的经过。
“我先上你胡大爷家去了，你胡娘和一帮老娘们在打麻将，你胡大爷去县上开会去了，然后我又上你王大爷家去了，王大爷家一屋子都是买草狸獭的，嘁嘁喳喳的，你王娘和他们讲着价钱，你王娘真能白话，连蒙带唬，还假装不舍得卖的样子……你王大爷感冒了，我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出来就碰到了周罗锅，推着个倒骑驴，说是要收点便宜货去，我看他不紧不慢的奔那几个大棚去了，我就也跟着溜达过去了，这家伙才是个小气鬼，上这个大棚收点小黄瓜，上那个大棚买点小辣椒，明明一斤黄瓜五毛钱，他非给人家三毛五，这个老抠，不一会儿，他就划拉一袋子，盖上大棉被，送你表哥厂子里去了，我亲眼看着，他这一趟就挣了十几块，他还告诉我呢，最多一天挣过三十来块呢，我陪他卖完了货，天就快黑了，我，闺女再给爸弄点酱。”
爸爸说的大鹏在镇外一里地的地方，这天气，走到那儿也算挺远了，他说的周罗锅是姥姥家的邻居。
我又给他添了一勺酱，爸爸接着说，我又冷又饿，天也黑了，我就往回走，风老硬了，吹到脸上老疼了，我就把大衣脱下来，蒙到头顶，低头往前走，两旁都是雪堆，格十了米一个，格十了米一个，我就大步往前走，冷啊，我走的老快了，低着头一口气往前赶，后来我觉得，应该差不多到家了吧，我就不时地往外看看，这一看吓我一跳，闺女，爸这一口气快走到下里屯了，下里屯的大桥就是爸爸建的，我肯定认得呀。“
爸爸卡卡的吃起白菜心来……
我听得心里一片惊异，难道爸爸遇见鬼了？大棚到表哥的酱菜厂几里地，下里屯十好几里呢，这怎么能混呢？
”我一看见那大桥，心凉一大半啊，好像鬼神儿捣鬼一样，你说爸怎么那么能走，完事儿自己还没发觉。“爸爸吃饱喝足之后，推开了盖帘子，趴在枕头上，合上了他的大眼皮叹息着说：”我就愁啊，我这一气儿干出去十多里地呀，看见大桥后，我就感到老饿了，老冷了，又老累了，又得往回走，走了一会儿，就没劲了，天上的星星都出来了，这一颗那一颗的，我的两条腿呀，又酸又沉抬不起来了，后来我就在雪科里被风的地方歇了一会儿，这一歇呀，就冷得要硬了似得，手脚麻呀疼啊，爸知道我要是再不走，就得冻死在那儿，我试着往回走，闺女，后来爸真的走不动了，我就在公路上拦车，你摆手他不站，我就站在路中间劫车，他们从我身边绕过去，后来爸哭的心都有了，看着那些车一辆辆过去，爸爸，爸就跪下去了，举着爸的这块夜光表，谁要是把我拉回家去，我就把这块表给他……“
爸爸睁开了委屈的眼睛，抚摸着自己腕上的夜光表，那是他从都城买回来的，两百块钱，他很喜欢的，有时候半夜他招呼妈妈和他一起看，叹息着夜光表的神奇光韵以及精准。
”我就喊谁把我拉回家，我就把表给他，可是那些车一开到我身边，就开得更了，给表也不行，跪下也不行，还是没人拉我呀闺女，后来我就光光的给车磕头。“
我听了爸爸的叙述，心里也很难过，但是我明白，不是司机心肠不好，人家是怕有诈，这么冷的天气里，一个人跪在地上举着一个看不清的东西，连续的磕头，人家多半以为爸爸是一个欺诈团伙里的一个成员呢，也或者以为爸爸是一个精神病。
我可怜的看着爸爸：”那么你是怎么回来的？爸爸，自己走回来的吗？“
”不是，后来遇到了派出所的小张，他认出来我了，把我拉回来了，闺女，爸爸今天差一点就冻死在外面了。“
爸爸抓了抓自己的手，翻过身来，自己盖好了被子，闭上了眼睛，并且很快就发出了雷鸣鼾声。
我坐在炕边搓了搓自己又冷又干的脸，想到爸爸下跪磕头举着表的样子，嗨……这就是我的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