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的嘴几乎贴到了我的耳朵上,她呼出来的气息暖暖的:“新歌,你我两家都欠银行贷款,不能和他们闹僵。一会儿咱吃完饭,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这帮家伙都不傻,自然明白我们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以后他们那张破嘴会老实一些。”
我气得双拳发抖,被二姐摁坐下来了,看着做屏风的华丽板,在我眼中一下子模糊起来了。二姐的话我懂,这帮家伙我们惹不起,因为我们两家的资金都靠银行周转。如果我有程灵素的本事多好,弹一下指尖,毒就会在无形中落尽他们的酒里汤里或者饭菜里,然后会把它们变成一堆死老鼠。
黑妞把我们的食物都端了进来,并冲我们甜甜一笑,细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就静静的退出去了,随手关上了门。
二姐给我夹菜夹饺子,自己也吃起来了,并也一再催促我快吃。我没心思吃,用脚轻轻把门踢开了一条缝,等着看我那傻爸爸上钩。
外面的光线并不亮堂,加上已到了傍晚时候,街上的人行色匆匆起来,一个黑胖的中年妇女推着自行车扯着嗓子叫卖:“雪糕——冰果——”
她的声音又直又洪亮,像一门大炮可以贯穿整条街。她推着自行车过去后,爸爸就气喘吁吁地进来了,急迫的声音里掩饰不住他的欢喜,连连喊叫:“服务员服务员,胖丫信用社的在哪屋?服务员员换了?啥时候换的?”
我把门缝关小一点儿,站在门边听,黑妞细声细气地说自己是今天来的并指点了信用社人员所在的房间。
这时候,姓牛的声音传了过来:“来来来老乔,在这儿呢,你来的可真快呀。”
“那是,我一听是你们在这喝酒,能不急吗?”爸爸的声音乐颠颠的。爸爸这声音,让我有些无地自容的难过。
爸爸以前没有酒瘾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台阶的关系,相互利用的关系,你利用我跳高一点,你高了一点之后,我再利用你在跳高一点儿。
那么现在是谁高了呢?
我怀疑爸爸始终也没有人家跳得高,他始终都在充当一个饭店买单机器。
这让我有一些落败感,进而有一些悲悯。我站在门边,低着头。
爸爸进去后,马上就有一个声音像羊一样的咩咩着:“乔哥老多天没有见面了,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一个人在家偷偷享受呢?好东西不分享,那你可不够哥们儿了!”
爸爸嘿嘿笑着:“鸡毛好事儿,给瓦匠开工资呢,来抽烟,胖子来一根儿,火儿,给我让个地方。”
饺子的香气从二姐的口里飘进我的鼻子里,她狼吞虎咽的吃着,并示意我快过来吃,我心不在焉的坐过去,吃了几个,然后和二姐一起放下筷子,擦嘴,双双出现在一号雅间里。
大圆桌子的周围坐了一圈的人,一个个油光满面,各个椅背子上都搭着西装,白衬衫的脖子扣都松散着,露出了潮红的肌肤,东倒西歪,饮茶剔牙……桌子上的酒菜早已经是狼藉一片了。
此刻一股烟酒的浓烈气味儿向我们袭来,我和二姐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爸爸坐在人丛中愕然地看着我俩:“闺女?二兰子?你俩怎么会在这里呢?”
这时那个牛三慌忙让我和二姐坐下来,并且大声喊叫着服务员,再来俩菜……
“不必了,我俩刚在那屋吃过,嘻嘻,我俩也只比你们晚来一小会儿。”二姐大方地笑着说。
“是的爸爸,我们吃了锅包肉,饺子,这两样食物做起来时间都长……”我溜着姓牛的看着说。
他的大方脸红一下,紫一下,油光光的嘴唇动了几动,黑妞站在他面前举着菜谱……
“要不新歌你再吃点?刚才没吃多点,不知是什么不合口味,还是什么影响了胃口。”二姐穿着天蓝色工作服,袖管挽得很高,露出白皙的前臂,马尾长发在脑后飘飘,美丽的圆额凸显出秀美的明眸,格外的聪慧,温暖的笑容挂在脸上,像一朵黄花在绽放。
姓牛的大方脸好像被蚊子叮了一下,肌肉动了一动,瞅了瞅周围的同僚们一眼,他的同僚们或低头用指甲刮衣服上的污渍,或低头喝茶,或扭头发怔,他又瞅了瞅我们姐妹,笑了一下,拿起了一个杯子,又放下了,拿起酒瓶子也放下了,但是在他放酒瓶子的时候,碰倒了茶杯,茶水流下去了……
他急忙喊着:“服务员餐巾纸。”
黑妞慌忙拿过一打餐巾纸递了过去,姓牛的把一沓子餐巾纸啪的一下扔到了桌子上的茶水上面,然后鼓起眼珠子,突然显出了一副要吃人的恶相,对着黑妞咆哮起来:“我问你,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我两个侄女来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请她俩过来一起吃,不明白事儿出来混个什么劲儿?傻玩意……你爸妈怎么就研究出来你这么个傻东西,长得难看也就算了,还长了一个猪大脑……”
黑妞原本笑得细缝一样的眼睛,慢慢变圆了,里面满是恐惧,向后退去,黑细的手指颤抖起来,抹着眼泪。她身上的粉衣绿裤都已经发白了,腰里的白围裙也已经变成黑黄色,那是她的前任胖丫的。
她就老老实实地站在雅间的门口,泪水不断溢出眼眶。她的年纪或许比我大一岁,也或许和我同岁,她是因为我们姐妹才挨得骂,于是我的本性露出来了,冷笑起来:“牛叔叔,我们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听见,再说她是新来了的,根本不知道我是你的侄女,您别怪她,下次她就知道了,她就能给你通风报信儿了,即使是她没有及时的给你报信,你也不用这样生气吧……”
我就在这里演了一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老戏,我满脸嘲笑,语气尽是讥讽,虽然如此,姓牛的那些装聋作哑的同僚们居然都正襟危坐起来,夸我的机灵,说黑妞不是合作服务眼,还是回家去放牛比较合适:“跟新歌大侄女比起来差太远了,真傻,短神气。”
“嗯嗯,连新歌一半都赶不上……”
黑妞的哭声大起来了,她那瘦的像核桃一样的头也跟着抖动起来,连带着双肩,抽泣着,呜咽着……
很快饭店里的厨师和老板都过来了,吃惊地问怎么了?
显然老板不愿意的罪人,尤其不愿意得罪信用社的客人,他听了姓牛的几句胡扯,就训了黑妞几句:”快给客人道歉,不像话……”
黑妞执意不肯,哭的泪水把额头上的刘海都弄湿了,细小的眼泡红了。
“不好好干,明个儿就回家去吧。“吕老板严厉地说。
幸亏厨师把黑妞拉到后厨去了,黑妞的哭声却更大了。
我的傻爸爸一脸笑容:“算了算了,一个小孩子,咱们何必和一个小孩子较劲儿,咱们好歹也算他的叔叔大爷辈分了,来把酒拎来老板,咱们喝酒,继续。”
本来我听了二姐的话,知道不能轻易得罪这些掌钱的,即使有气,也能憋着,但是吕老板居然也跟着姓牛的一路神气,这让我很愤怒。我听了爸爸的话,觉得有一股力量可以和他们抗衡了,于是我大声说:“还喝,要不是因为你,黑妞怎么会被这样欺负?”
“我?我怎么了?”爸爸奇怪的看着我,又看了看二姐,最后把目光又放在姓牛的一伙人身上。
于是我一口气说出了姓牛的他们一伙人的背后议论,说出了他们对于我爸爸妈妈的诋毁,诽谤。说完这些话,我居然有些气喘起来。
爸爸的大浓眉毛向上扬了扬,愣愣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张脸,在座的人们每一张脸上都挂着讪讪的笑意,避开了爸爸的目光,并且都低声否认:’没有,我可没说……“
我以为爸爸会盛怒之下拂袖而去,或者狠狠的摔一下子盘子碗,然而他都没有,他突然对着我和二姐破口大骂起来:”你俩都走,回家去,二兰子你都当厂长了,怎么还不明白事儿?快把你妹妹领走。“
我还想把姓牛的诋毁爸爸的细情再讲一遍:”他说你说过,要是喜欢我妈妈……“
二姐急忙把我趔趔趄趄的拽出去了。
”反正窗户纸已经捅破了,还装聋作哑干什么?“我看着二姐,冲着饭店尖叫。
”等你大了,你就知道了,这就是生活的学问,生活的方式和方法。“
二姐沉着脸,带着我回到了她的厂子里。
”我就不明白了,他们占了我家多少便宜,为什么还要在背后胡说八道?“
”那是因为他们吃的太饱,穿得太暖,什么都不缺,只缺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