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这老爷子可下算是笑了。”刘阿姨掐完了菜叶子，起身欲回厨房，一双肿眼泡下面的小眼珠子亮亮的，笑嘻嘻的问：“是不是有什么闹心事儿？刚才老脸黑黑的。”
老头叹了口气，眼皮耷拉下去，捏了两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咀嚼着，半天才说：“别的没啥，老伴儿都挺好的，别的事儿麻烦，嗨……麻烦啊，老伴儿啥说到没有，两个猪崽子钱娶进来的，跟我过了大半辈子，苦日子，嗨，我老伴儿命不好，总也享不着福，这一天到晚破事儿太多。”
老头弯着腰站在桌子前面，看起来有点瘦小单薄，他的脸上略带些消极沮丧。爸爸起身给他倒了杯酒，放到老头儿面前：“怎么了老头儿？什么破事儿让你这么烦恼？”爸爸摇摇晃晃坐下去了，迷离着醉眼看着老头儿，慢慢地，头向下垂去。他一定是困倦了，眼睛已经是半睁半闭了。
老头儿又打了个嗨声，便俯下身去，嘴直接放到酒杯上，吸了一口酒，很很闭了一下眼睛，然后起身去门边的水盆里洗了手，擦拭完毕，又进了厨房，抓了一把洗干净的小葱，回来放到桌子上，顺嘴掉了一颗：“真甜这小葱。”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呜咽的成分，我不知该怎样应对，爸爸已经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了，我只是直起了身子，伸着脖子看他，轻轻地问：“怎么了老头？”
刘阿姨也把肉丝面端过来了，放到老头面前，她也看出老头是强忍着眼泪的，便吃惊地问：“你怎么了？老爷子？”
“我大儿子……”老头呜咽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他狠狠抹了一把脸，慢慢拽过来面条碗，喝了一口汤，两道泪痕被他抹歪了，他的眼泡红了。
“不都分开过了吗？刘阿姨挨着老头坐下去关切的问。
老头抿了一口酒，挑了两根肉丝放进嘴里，边吃边说：”分开了早就分开了。”
老头身子往后扬了扬，语调又低又长的，像叹息一样的说了起来：“这不是娶进来老儿媳妇了吗？我就怕两个媳妇住一个院子会有磕磕碰碰吗？就在院子中间砌了一道墙……嗨，怕啥来啥呀，砌了墙也没耽误干仗。“
老头也许是真饿了，两筷头子下去，面条就进嘴里一半儿了。他吃了两粒花生米，抿了一口酒，幽幽的说：”大儿媳妇性子不好，嘴也臭，我和老伴儿早就想好了，老了那天要归老儿子，老儿媳妇性子绵软，娶进来半年，他在娘家也是老闺女，我老伴儿疼媳妇，吃喝穿戴方面都疼她，其实大媳妇那前儿也这么个疼法儿，不过你现在都结婚五年了，孩子都四岁了，你不能老让你婆婆伺候你了，要是总这么个伺候法儿，那我老伴儿不成老妈子了吗？墙隔开后，大儿媳妇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邪火儿，整天指鸡骂狗的，吵，说我老伴儿偏向老儿媳妇……其实吧，媳妇反对婆婆，家家有，也不磕碜，只是我那糊涂儿子也站在媳妇一面，帮虎吃食儿，跟他妈作对，你说他是不是犯浑啊？“
”嗯，那可真是不对，他应该多劝劝自己媳妇。“刘阿姨紧了紧草莓一样的鼻子回答。
老头儿说到这儿，嘴角微微向两边挣去，黑红色的唇微微颤抖起来，看着我们的大三角眼亮亮的，满是泪光：”我这……娶老儿子媳妇，拉了点儿饥荒，我这不是天天挣呢吗？得还饥荒，一天到晚也不着家，烦恼事都撂到了我老伴儿身上。大媳妇骂婆婆心没长正，偏到屁股底下了，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你们不是外人，我心里憋气说一说，要是外人啊，我都嫌磕碜……“
”是挺过分的，现在的年轻人你真没法子，她啥都敢说，啥都敢骂呀，你跟她较真儿吧，他是你儿媳妇，弄大扯了，家里家外都丢人，你又不能拿他怎么样，把她弄狠了吧，儿子那边你又舍不得，现在这些年轻人啊，怎么才能教育教育呢？像俺们那时候，谁敢这么和婆婆说话呀？“刘阿姨磁的点了一根烟，吸了起来。
老头的大儿媳妇我是见过的，挺漂亮挺能干的，但是她的嘴确实像刀子一样，又快又不给人留情面，那天她和一个女人来我们店里，好像是承包土地的事情，她的嘴嘎巴溜脆得问那女人：”今年地歉收了，你家的地租子不能退回来点吗？“
按习惯租地是不计你丰收与否的，也绝没有退地租子一说的。但是她就要人家退回来些地租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那个女人哑口无言了，悻悻离店而去了。
这个老头的大儿媳妇是谁也不惧的。
”这骂人也是一门学问啊，这样的脏话一般人是骂不出来的，她也真是歪三拉四啊。“我轻轻地说着。
老头一听我这话，又低头抹了抹眼泪，大嘴微微颤抖，：”大媳妇骂婆婆也就算了，我那混蛋大儿子也跟着一流神气的骂，骂自己的妈呀，老不死的，老瘟灾的，我老伴儿就生气就也骂大儿子，我那虎儿子捡起一块石头就向他妈砸去……“
我一听到这里，吓得站起身来：”诶妈呀，拿石头砸自己妈了！“
”砸坏了吧？“刘阿姨也直起了身子急切地问。
”那倒没有，没有砸到，我老伴儿当时正站在窗户下边打酱缸呢，拿酱耙子，那死老大一石头砸到了酱缸上，缸砸漏了，大酱淌了一地，但总算没砸到他妈……你说这个败家的玩意……“
老头低头抹眼泪，他那松弛多皱的皮肤纹路里好像有一些洗不掉的灰尘，淡淡的黑色线条趴在深深的褶皱里，在脸颊上，在脖颈上。粗糙如黑树枝的手指上抹上了亮亮的泪水。我和刘阿姨一时不知从何劝起，店里便只有妈妈剁包子馅的声音，咣咣咣的……
我以为爸爸趴在一边已经睡着了，汗水把发丝都站到了额头上，这时突然抬起头来，一双醉红的眼珠子几乎瞪成了正方形，咆哮着：”掘出去，把他们掘出去，老头儿你不把他们掘出去，我都瞧不起你，房子不是你盖得吗？把他们撵走，不走你就砸锅，治不过他们了还？“
爸爸踉跄着站起来，咣的一拳砸到了桌子上，鸡冠子一样的头发向四周扎散开去，然后又迅速的恢复了原样。
老头儿被爸爸吓了一跳，身子一抖，晶亮的三角眼看着爸爸，端起桌子上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背蹭了一下子嘴唇：”掘出去？兄弟，我都想干掉他，灭了他全家，我要灭了他。“老头尽量坐直了身板儿，手握成了拳头，也气势汹汹的。
爸爸双手拄到桌子上，直盯着老头儿看，猛一听到老头这番话，大约也被老头的话惊到了，他愣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