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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初晴的一个早上，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要去河套滑雪。
清丽的阳光映射在洁白晶莹的雪地上，让我的心底产生一种冲动的喜悦，我快步向酱菜厂跑去，我要先找王晓辉。
当我进了酱菜厂里的时候，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许多工人都趴在传达室的窗户下面，向里面张望，实际窗户上面全是雪，根本看不清里面。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是我姥爷出了什么意外？老爷已经七十多了，从打表哥建厂子开始，他就给打更了。
我拍着最后面站着的一个人问：“大哥，是我姥爷怎么了吗？”
这是个大红脸的小伙子，他回答说：“你姥爷扫厕所去了，这里面是一个大老板。”
额，大老板就不该我的事儿了，反正酱菜厂来大老板也不稀奇，我就径直向王晓辉的房间走去，就见三杏从库房里忡忡走出来，穿着宽大的天蓝色工作服，下摆被寒风旋起，她那双总是偷看人的眼睛不在眯缝了，而是睁得圆圆的，一张小团脸也是气鼓鼓的，小鼓牙床子从半张着的嘴里露出来，冲那群工人严厉的吼着：“看什么？几点了？”
工人们便一哄而散，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
“怎么了三姐？”我很奇怪，三杏不同与往日的样子。
她不满的扫了屋子一眼，脸色阴郁，翻了一下眼皮，仿佛很难启齿的样子。
“我表哥和二姐呢？”我改了个话题，继续问。
三杏烦躁的叹了口气：“二姐在办公室，二姐夫和大海哥去了抚顺。”
这时候传达室的门被费力的推开了，门玻璃被震的哗玲玲的响，走出来一个大块头的中年男人来，红亮亮的大秃头，两只大牛一样的眼睛闪烁着满意的光芒，欣喜地四处看着……
身上穿了一件烟色的大皮草，好肥大好厚实，并发出淡淡的皮亮，下穿一件厚呢子裤，裤线笔直，脚上的大皮鞋也闪烁着油亮的光泽，鞋边上还有一些雪水的湿印。在这个金阳映雪的早上，他的大光头大胖脸，连着粗胖的脖颈，仿佛都涂上了一层脂肪的油彩。
他踱着公鹅一样的步子，来到三杏面前，微笑着抬起一只白胖的大手，托着自己的肥圆的下巴，指上的绿色大钻戒随着手的动作，在身前画了一个绿色的光弧。
“三杏，咱王家人和别人家的可不一样，要有气度，千万别被人小看了，生气掉脸子显得太浅，闺女，摆弄这些个工人根本用不着生气，你看爸爸的买卖，在都城有好几处服装店，饺子城，火锅店，爸爸从不对工人凶。我乐呵呵的往那一站，他们都得玩命的给我干，收拾工人得用笑脸，说说笑笑间搞定才行……”
随着他一连窜的洪亮的嗯嗯啊啊声音，我已认出来了，这人是王晓辉的爸爸，好家伙，大老板就是晓辉的爸爸。几年前，大家都以为他客死他乡了呢，因为已经有几年没有音信了。
表哥和王兰一个字都没吐露王二的踪迹。所以我们都不知道他的情况，包括晓辉。
原来他不但活着，而且大富大贵了，我从新打量着他，寻找着他从前的旧貌，心底庆幸晓辉有一个老财爸爸。
三杏的小圆脸却一直都是冷冰冰的，而且还不愿意面对父亲，总是给他一个后背，并且一直未开口。
她的爸爸却是一脸的喜色，眼角处的鱼尾纹不断的向上放射状的波动着，倒背着双手，在三杏身边缓慢的跺着步子，总是试图面对女儿，然而，三杏却总是以后背面对他。
“三杏，你不知道，爸爸虽然这些年没有联系你们，但是爸爸一直是特别挂念你们的……嗨嗨，你别生爸爸的气，爸爸这次回来就是要带你们三个小的走的，爸爸那边的买卖很大，需要人手，你们去了都可以大显身手，你要是跟爸爸去了，那肯定比在这儿过得好，想吃什么，想穿什么爸爸都能满足你，再在都城找一个对象，就过城里人的日子，清闲自在快乐，唱歌跳舞狂欢……
三杏淡淡笑了一下：”市里人的生活，我过不惯，我们都是天生的乡下人，我们姐弟五人都属于这里，往后你就过你的市里人生活，也不用再挂念我们了。“
王二停下了脚步，歪着肥胖的身躯看女儿，大牛眼睛里闪烁着一丝诧异陌生的光芒，然后又变出来一些愧疚，他垂下了肥硕的头颅，低声下气地说：”三儿，爸对不起你们，让你们遭罪了，其实我心也老难过了，有些事儿你们不懂，我也有难处，那些细情吧……二兰子都知道，我不知道她回来没有说见过爸爸的事情，嗨，这个二兰子……爸爸佩服她，也很看重她。“
随着嗯嗯啊啊的声音减小，他闭上了嘴，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泪光。
三杏一直背对父亲，她的黑色头发在脑后梳了一个小小的羊角辫，小的像一个小黑球，在朝阳下，闪烁着柔亮的光泽。她仰着高傲的脸对父亲说：”我二姐保密这件事情，无疑是想让我们还能对你存有一丝幻想……对爸爸你存有一丝念想，对艰难的日子……有点信心。“
我听出了三杏的难过与眼泪。这个老财爸爸，为什么几年不和自己的儿女联系呢？想到这个问题，我突然感觉一阵暗淡，仿佛一颗幼苗被蒙上了一层灰土。
三杏依然高傲的比值得站着：”现在我姐姐有了事业，虽然法人是他俩，但这也是我们的共同事业，我们对生活有了奔头，我们可以自豪的对任何人说，我们一点也不比别人差，养活我们自己和家人已经是富富有余了，我们还有能力供晓辉上大学，我们什么都不差，甚至比某些人过得更好，更自信，更问心无愧……“
我听到后来，再也感觉不到三杏的眼泪与难过，我甚至听出来她话里的讽刺，然后她回过身来，又开始偷着看人了，她偷着看人的时候，眼睛是斜视的。
这时候，我听到一阵嗡嗡的略带风声的声音从某处传来。王晓辉轮着一根棍子站在远处的大墙根下面，面对这一大堆的雪，正在用力的抽打，那风声就是他抡起的棍子发出来的。
现在他的身高已经接近一米八了，依然是满头金发，学习成绩依然是拔尖的。此刻穿了一身绿色的军衣，双手抡起一根棍子，正一下下用力地抽打着雪堆，把积雪抽打的飞扬开去，飞扬起来的雪又落到了他的头上身上，及他周围的地面上。
我向三姐告了辞，又对晓辉爸爸微微一笑，就向王晓辉跑去。
晓辉听见了我的喊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但没有回头看我，他就像个日本武士拄着他们的战刀一样，拄着自己的棍子，急促的呼吸着，可以看见一团团白色的雾气仍绕在他的口鼻处。
我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的胸腹起伏的厉害，象牙色的脸和手都冻得通红，嫩红的耳朵掩映在金色的发丝下。我感觉到了他的怒意。
”怎么了晓辉？“
他喘息着，摇摇头，我只好陪着他默默地站着。
远处的三杏仍然直直的站着，她父亲穿着皮草，略低着头徘徊在她身边，在我看来他的样子更像一只大象。他似乎仍在忏悔着……
一阵冷风吹来，吹落了墙上的树上的浮雪，我打了个冷战。
晓辉眯起了灰蓝色的眼睛说：”让你见笑了，我家的丑事。“
”什么丑事？“我真的不懂。
”我爸，不是丑事吗？“晓辉依然轻轻的说，他的眼神里有一抹慌乱掠过我的脸，仿佛不敢正视我。
”我不明白，你爸爸回来了，为什么会是丑事？“我诚恳地看着他，继续说：”而且你爸爸已经成为一个大资本家了，虽然几年不联系你们，但是他现在回来了！“我的声音高了起来，并且流露出喜悦。
”他这次回来，有别的目的。“王晓辉直盯盯的看着我的眼睛，见我不解，他就直接说了：”他又给我们娶了一个后妈，生了一个小弟弟，他就是金子口中的爷爷。“
我惊愕起来……后妈，小弟弟，金子的爷爷，金子的爷爷不就是……吸金子血的……我们后来称这种人寄生虫，吸血鬼。
晓辉看着我的样子，慢慢晃了一下头，轻轻弹跳两下，然后对着天空，狠狠喊了一嗓子：”啊——“
此刻天空清明而高远，金阳灿灿，几朵白云在天空漂浮，于是天空里的蓝便显得格外浓郁宽广。
晓辉的喊声倒是惊动了他的父亲，他晃动着肥大的身躯，快速的向我们走来，三杏则顺势拐进了二姐的办公室。
父亲远远地喊：”儿子，怎么了？“
晓辉对我冷笑着：”他还叫我儿子，真搞笑，命运啊，命运——“
我心中满是惊诧的看着晓辉和他渐渐走近的爸爸。我明白晓辉的心情，可我不知持什么态度，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晓辉。
晓辉忽然又抡起了手中的棍子，疯狂地抽起雪堆来，一下下的带着呜呜的劲急风声，抽的雪灰漫天飞扬，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白色的气雾在他的口鼻间快速地循环着。
他爸爸大步走过来，欢眉笑眼的看着我们，大着嗓门问：”儿子你吓我一跳，怎么了？”
王晓辉没有回答，只是停下了手里的棍子。然后他爸爸好像刚发现了我，就高兴地问：“这小姑娘是你同学吧……小姑娘，叫什么名字？长的真漂亮……刚才我还以为是一个小工人呢，嘻嘻。“
他离我很近，善意的打量着我，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道，便往后退了退：”二大爷，又不认识我了，我是新歌，乔新歌。“
他的大牛眼睛睁圆了，眉毛向上耸着，夸张地看着我，两只大手平端起来，仿佛要接住什么从上面掉下来的东西一样：”长，长，这么大了，四年光景，变得，我都不敢认了，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你爸妈在干什么呢？“
我告诉了他我父母的近况，家庭的住址，简单地回答了他的一些问题，并邀请他去我家坐坐。他很高兴的笑了，他那双惊喜的大牛眼看看我，又看看王晓辉，这令我很不自在，晓辉则一脸的反感与无奈，拄着棍子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看来去河套滑雪已经不可能了，于是我礼貌的告辞了。
阳光洒满了我的家，窗玻璃上的霜雪已经化成了几道水流儿，淌到了窗台上，妈妈跪在炕上擦积水。爸爸跪窝在炕上在写礼单，口中念道着：”王大哥，两条鱼，一只鸡一条烟，高永烈一袋白面，两条烟，卢站长一箱苹果……“
我亟不可待的打断了他们，说了晓辉爸的情况：”……手指头上带着一个大绿宝石戒子，穿着皮大衣，大毛领子老神气了，一看就是一个大资本家，富得流油的感觉，妈妈，那大皮鞋，爸爸，他可老有派头了……“
妈妈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扭过头来，怀疑的看着，脑门上皱出来几道皱纹：”真的是他？回来了？不是说他死了吗？“
”没死，他可成了大财主了，你没看到他那一出呢……什么管理工人就用不着生气，笑呵呵一站，都玩命的给咱干……“
爸爸也坐起身来看着我：”额，这家伙没死，我还以为他招报应死了呢？闺女，你是说他更有钱了？“
我一扭身就坐到了炕沿上：”是，爸，千真万确，他大富大贵了，听晓辉说，他又娶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又生了一个儿子。“
”啊，这个要饭的……要饭的，真不简单，怪不得南边人都愿意要饭……“爸爸放下了礼单，跪坐在炕上，双眼望着棚顶，大农眉毛皱成了一个八字：”黑心肝居然换来了大富大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