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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家还住在双泉屯里的时候，我就不喜欢我家姓牛的这一户邻居，男的像一个黑塔，就爱占便宜，女的长了一张大红脸，总是笑眯眯的，我暗地里叫她笑面虎。此刻听见了他们的声音，我心里一阵厌烦，不知道他们又会带来什么坏。
因为这两人说话都有些憨哑，所以我把门推开了一条大一点的缝，于是一道直直的一字型光条立在了我的山墙上，山墙上的那副山水画里面的梅花格外显眼。
我爸爸像一个八辈子没有过朋友的穷人一样，听他的声音，我就知道他又高兴地不得了：“快，儿子，给你牛叔拿酒，李淑梅把这两个酒杯洗一洗，诶诶，把饺子煎一煎，嘿嘿，你嫂子刚从我老丈人家拿回来的，味道不错，来吧，弟妹，往里坐你俩。”
两个人诶诶两声，假意谦让，肯定是坐到了桌边。
“今儿王厂长两口子请客，怎么没看见你呢？忙什么呢？”爸爸问。
唉，我不知道爸爸的声音怎么那么热情。
“嗨，别提了，这阵子老忙了，又到了收贷款的日子了，起早趟黑下屯子……嗨这小子，长得可真壮实，这大肩膀子，真厚实，好了好了，叔叔自己到。“这个憨憨笑着的男音自然是姓牛的牛三，他是在说咏歌长得壮实。
”能吃，哪顿都得吃两三碗饭，现在收贷款，好收吗？地刚割完，苞米都卖了吗？“爸爸问。
”信用好的还行，即使当时没给，过后也都差不了，今儿有一件他妈让人笑掉大牙的事儿，乔哥你知道那个养大客的老刘头吧？“
”知道，那谁不知道啊，四个儿子，他家挺有钱，养那么大个大客，运输线还长，说是一路经过二十来个屯子。怎么了？“
这时候一阵煎饺子的声音滋啦啦地响起来，然后味道也飘过来了，我的妈妈，就是这么夫唱妇随。
那个大红脸的女人热乎乎的叫着诶呀淑梅你怎么这么撒楞快呀，都弄好了，挺香啊酸菜的吗？
妈妈随口答道是的，我们家人无论吃饺子还是包子，都是酸菜馅的，快，拿筷子，这，酱油，弟妹，这还有地瓜，糖饼，吃吃。
他们客套了一番，我对于他们的客套倒是不在意，我只是在意牛三的新闻。
也许是他们都拿起了筷子，牛三接着说：“老刘头四个儿子，四个儿媳妇，他就一个大客，怎么办？这四个儿子媳妇轮流跟车卖票，一个媳妇跟七天，卖票钱都被她们吞了，大客全是贷款买的，到了收贷款的时候，没钱还贷款了，几个儿媳妇都不往外拿钱……诶，这糖饼不错呀，又酥又香。还是老太太手艺好。”
“没人拿钱，老刘头又没有钱，你们怎么办？”爸爸认真的问。
“还说呢，逗死个人了今儿个，我们一帮收贷款的，十了个人，到了他们家，四个儿子没见到一个，媳妇各忙各的，织毛衣的织毛衣，勾围脖的勾围脖一个个若无其事的，没人搭理咱们，老太太说老头子没在家，不知道去哪儿了。老太太脸子不好看，我们也不能全信啊，就在他家屋里院外，房前屋后的搜了一遍，还真是没有人影儿，我当时就倚在他家的猪圈墙上，圈里有两口大猪，还有一大堆稻草，我就发现稻草堆有点抖，我就好奇嘛，那一个石头扔进去，那堆就不抖了，我就喊大伙，是不是老刘头躲进猪圈里了，大伙就都聚过来了，新来的大学生喊出不出来，再不出来，就拿洋叉叉了，那小子举着洋叉比划着，诶月那老家伙吓的嗷嗷喊别擦别擦，我出来了……”
然后他们一阵嘻嘻哈哈开心地笑起来。
“那老头钻出来后，脑袋瓜上顶着几根稻草，他老伴儿趴在台阶上号，儿媳妇全不见影了。这都是养儿子赚来的……”
他们又愉快的讨论起老刘大客的几个儿子，怎样把父母的钱财瓜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堆银行贷款。
我困了，于是就躺到了床上，微闭着眼睛，继续倾听，我在关注牛三夫妇来我家的真正目的。
大人们的时间总是很充裕，还是不谈正题，又议论起行长的女儿了，行长女儿结婚不久。
“行长的女儿可把他婆婆给收拾服服帖帖的了，说是大白天都挡窗帘，什么活也不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不待见婆婆，我看她婆婆今儿嘴角起一个大炮，明儿脸上鼓一个大焖头。”这是那大红脸女人说的。
“原先那婆婆可是老牛气了，说话总撇嘴，眼睛也爱白楞人，谁也看不起，这回挨收拾了！”妈妈叽叽的笑起来。
终于听见大钟咣咣地响起来了，共响了十下。
“十点了，不早了，孩子还在家里呢，说正事儿吧。”姓牛的清了一下嗓子，接着说：“乔哥，那年你冲我借的三千块钱……你也知道那不是我的，是我媳妇金华同学的，三分利息，他们要买草狸獭了，嘿嘿，要用钱这个……利压利，利滚利现在已经是五千多了，我给你俩折中一下，就五千块……”
五千块！
五千块钱正是娶一个新娘的彩礼钱。
这个数字像一个惊雷砸到我家里，妈妈瞬间尖叫起来：“什么时候借的？干什么借的？买什么了？你个败家的死人你，你不想好了？”
“什么时候借的，你别管了。”爸爸的声音外强中干，并且舌头似乎有点硬了：“好几年了，三四年了，好像是在老陆家打麻将，一宿输了三千多，我当时兜里就几百块，是弟妹出去给我借来的，弟妹够意思，没少帮助我圆圈事儿，他俩好心……”·
妈妈再次尖叫起来：”你又弄出来一个五千块饥荒，前儿个永才拿走一千三，问你怎么花的，你说你忘了……挺大个死老爷们你怎么那么不要脸，整天喝个要死样，钱怎么来的，怎么走的都说不清，孩子都要长大了，都要花钱了，你这一天大拉大拽……你长没长心啊？“
我不知道爸爸的样子是装傻还是充愣，只听见那对夫妇在好言劝慰妈妈：”男人都这样，都难免个一差二错的，不管怎么说玉峰还是个好男人，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男女感情方面从来没有错过，你像那个谁，俺们行长，外面生了个儿子，都八岁了，咱们这屋没有走的话，行长夫人都气坏了，寻死觅活的，行长干脆都不着家了，你能怎么的？“这是那个大黑塔的声音，我紧紧抓着自己的被子，不知该怎样发泄，不知该恨谁，只是两个胳膊紧紧贴在自己腰间。
”玉峰就玩那一回，那回是喝了酒。我们本来打算那年年底就管你们要的，那年你们不是盖新房了吗？银行还有点贷款，所以我同学就没要，拖到现在，一年一年的，你们手里也不宽裕，玉峰说工程款没下来，他欠银行的，银行又收不回来贷款，互相欠，这就是三角债吗？转来转去的……“
转来转去的，利息都算在我家头上了，我有些愤怒。想到爸爸此刻的酒蒙子模样，我又能怎么样？他专门跟我厉害，我只好潜伏。
妈妈的尖利声音再次打断了那大红脸女人的温言细语：”还喝，没脸，还喝，喝死你得了。“
爸爸仍然装腔作势：”愿意，不用你管，快开箱子，拿钱。“然后，稀溜溜倒酒的声音再次传来。
接着又传来妈妈哭天抹泪开箱子数钱的声音：”这里正好是五千块，我本来也要买草理獭，现在没了，飞了，飞你同学家去了。“
那对夫妇嘿嘿的尴尬两声。
妈妈接着说：”本来你们借我们钱，我应该感谢你们，可是我实在不想说那两个字，我一点也不想感谢你们，如果你不借钱给他，他就不会拉这么多饥荒。“
”你看你说的嫂子，我们可不是图意你个谢谢，我们借钱是因为，我们和玉峰多年兄弟感情。“牛三的笑声和妈妈的啜泣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打着哈哈回敬我的妈妈。
妈妈没有说什么，只是吸了吸鼻子，那大红脸女人呵呵笑着：”嫂子，钱数正好，别上火，大哥能挣，孩子还小呢，儿子才十三四，别着急，走吧，老牛，回家，不知道小毛在家是不是又抽烟了，这个小死崽子今年才十七，逮着抽烟了你说。“
爸爸却还要强留人家继续喝：”大长夜的忙什么，来，把这点都整了。“
”行了，我把这点喝了就行了，你们也休息吧，十点多了，乔哥，别喝了，你醉了。“
然后那对夫妇走了，口里打着长长的哈欠，满意的嘟囔着什么，他们的后面是踢了塔拉的声音，那是爸爸塔拉着皮鞋头子，在送人家。恋恋不舍的让人家慢走，再来。
我以为他送走了他心爱的朋友，会躺下睡觉，因为夜已经深了，他也醉了，每次醉了他都会更加困倦，然而这次，我忽然听见了他用力拍击大腿的声音，噼里啪啦的，然后他嘴里叫喊着：”憋气，憋气，真憋气，不给面子，当着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