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承包的是水利站办公室,十间厂房。现在已经上完了梁,屋瓦也铺完了,只是剩下里面的装修工作了。
但是外面一片狼藉,碎石到处都是,沙子一大堆,像一座小山,砖堆却在五十米开外的路树林里,路面遍布着狗牙状的石头,或者是一汪汪的水。看着那一垛垛红墙一样的砖,横七竖八的陈列在大树下,共有四五十垛。
我和妈妈开始往屋子里搬砖了。
一趟两趟三趟四趟,穿着胶皮鞋的脚,踩在狗牙路上,偶尔一下,硌的好疼,还要拐过水泡子。二十趟以后,就感觉到强烈的热和渴,砖块变得越发沉重起来,手指上挂满了灰红色的砖粉,开始有灼热感了。
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
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照下来,洼里的水被照得白亮亮一片,眼前的沙堆石堆也都白花花一片了,天空中还有许多的大蜻蜓在飞来飞去,他们的翅膀发出轻微沙沙的摩挲声音。
不知道搬了多少趟了,我的腿越发的沉重起来,双臂酸软,一旁筛沙子的咏歌也已是面红耳赤了,脸上的汗水流出了印道儿,再被尘土沾上,花猫一样,衣服已经脱得只剩一条红裤衩了,黑红的身躯裸露出来,一下一下有气无力得往纱网上扬着一锹锹沙子……
爸爸却始终没来。
当这些砖被搬进去大约一半了的时候,我们三个人满眼都是饥渴之色了。
这时镇子里传出来女售票员喊站的声音:“清远清远,十二点半发车了了。”
当我们拖着干瘪的肚子进了家门的时候,看见爸爸躺在炕上鼾声如雷。
正午的阳光正照在炕上,把他整个人都照了进去,脸色涨红,满头满脸都是汗,水淋淋的,大嘴微微张开,一则嘴角正往下流着口水。
海哥和表姐送来的礼物被扔得满地都是。
四瓶西凤酒碎了一瓶,破碎的瓶身下一汪酒液;四条石林烟横陈地上,上面居然还有几个大脚印;四盒月饼骨碌的满地都是,都沾上了灰尘。
桌子上的饭菜都被风干了,咸菜条都变成了咸菜丝,炒鸡蛋也变成了黑色的大颗粒状了,电视还在吱吱啦啦的响着,反复播放着君子兰潘洗衣机的广告。
我用力摇晃着爸爸的肩膀,没好气的喊叫:“猪爸爸,狗爸爸,你又干什么了?你还让人好好活不了?醒醒。”
爸爸的眼皮似乎动了动,但仍未醒,油润的眼皮包裹着他的眼珠子,雷声依旧。
咏歌见状,跃跃欲试得问妈妈:“要不咱把他绑上,再收拾一回?”
妈妈正在捡地上东西,不由得回头瞪了咏歌一眼:“你还记着了,没完了?总受拾,他是你们的爸爸,收拾……他要是个鸡啊猫啊我早就收拾了。”妈妈慢慢捡起烟和酒,分别放到了箱子和柜里:“那回打他是因为情况特殊,你俩要不伸手妈可能就被他掐死了,当时我一时气恨,才打了他一顿,也是发泄。”
我听妈妈这样说,胸中气恨稍减,想起了那次爸爸被我搬到了脖子,他的脖子痛了好几天,贴了好几贴膏药,当时我很有负罪感,看到自己的双手,会有一种负罪感。我慢慢吐了一口长气,颓唐地坐在爸爸腿边。
妈妈捡起地上的月饼后,放到桌子上,扭头看了爸爸一眼,见他鼾声依旧,她叹了口气,疲惫的坐在桌子旁边,顺势拿起一个地瓜,用她那沾满了红色砖粉的手扒地瓜皮,声音枯燥的接着说:“这件事你们以后永远不要再提,不然说不定哪天他就知道了,他要是知道了,再喝点酒……你俩要记着,他是你们的爸爸,你们要记着他的好,他不喝酒时是个好爸爸……”
咏歌突然像驴一样的叫了一声,就去厨房喝水去了。
我也摇摇晃晃去厨房拿来了暖水瓶,放到妈妈面前,给她倒了一碗热水,也顺势坐在妈妈对面,拿过一块灰尘少一点的月饼,用毛巾擦了擦,就吃了起来……
“错误的事情该忘掉就忘掉,该改正就改正,那样对咱们都好。”
这个中午,我们就每人拿着一块月饼,端着一碗热水,目光直直的瞅着某一点,进行着午餐。
我们许久不再说话,只有爸爸的鼾声一旧如雷。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张三娘大喇叭一样的笑声,那是她和穆六婶在聊天:“反正我就是不交钱,谁来我也不交钱,就是没有,今儿,老秦来收管理费,我没搭理他,他就夹个包坐在椅子上,不走了,那架式不给钱就不走咯,我一看这个老家伙,吃秤砣了,我就过去拍拍他肩膀子,要什么钱啊?管理费,我陪你睡一觉得了,行不行,我保证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哈哈哈,那老家伙吓得夹起包就跑了,管理费,我又没交哈哈……”
“大傻娘们儿。”咏歌顺嘴流出一句脏话。
妈妈瞪了弟弟一眼:“一个小孩子,嘴老实点,你俩也不小了,往后说话办事儿要跟人多学学,学学你王大爷,你表哥你海哥,看人怎么办事,怎么说话,别一天到晚顺嘴啥都说。”
这时候爸爸突然翻了个身,呓语着:“叛徒,两个,三个……打倒你们……”
妈妈扬起了身子,晃了晃腰,闭上了眼睛,希而淡的眉毛再次皱了起来
“你们活你们的,你爸爸,四十多了,恐怕也就这样了……为了……家,我就只能和他骨碌了,骨碌到你们大了就好了,我也就完成任务了。你俩要好好的,别让人说,酒鬼的儿女不行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