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所说的,他在车站做买卖,王兰和小龙都以为他在车站附近卖服装。
其实是他在车站附近做乞丐。
他以前跟我爸爸来这个城市里打过工,当时他的脚被钉子扎坏了,住进了医院,爸爸给他付了医药费后,就匆匆回了工地,几天后,得空再去医院看他时,他人就不见了。当时我爸爸还很着急,一个大活人失踪了,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他连着找了好几天,嗓子都急哑了,后来,工地太忙,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王二在二月份出乎意料的荣归故里了,雇了一辆面包车,拉了满满一车的好东西,当时吸引了我们全村的目光。
当然,他回来的时候,我爸爸他们又去打工了,所以没有碰上王二,但是也知道他发大财的事情。
后来的某一年,爸爸在工地完工之后,去珠海商厦给我们买年货的时候,碰到一个拄着拐的人,大个子,浑身上下,破破乱乱,头上戴着大狗皮帽子,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蜷着一条腿,腿上还包着纱布,只不过纱布上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另一只肮脏的大黑手端着一个乞讨的小盆,盆里面有几枚硬币。
爸爸以为是一个受了伤的工友,他好心的走过去,扶着那人:“兄弟,哪个工地的?”
那人低着头:“东日建筑工地的,嗨……倒霉呀,腿被砸折了,回不去家了,帮帮兄弟吧,买一张车票……可怜家里的五个孩子……都在巴望着我回家呢……”
一个人的声音很难改变,尤其是在没有防备的时候。这个乞丐语声又高又慢,略微洪亮,爸爸觉得耳熟,便连退了几步,再仔细打量一番,这大高个子,魁梧的身材,露出来的大嘴,爸爸心里一阵急跳,这人铁定是王二,他不是挺有钱吗?新房子都买完了,怎么会在这里要小钱呢?难道是他出了什么事儿?
听着他那哭唧唧的声音,爸爸拍拍他的肩膀:“二哥,是我,乔玉峰,你不是在卖服装吗?出什么事了?”
王二扭头看到我爸爸,也大吃一惊,这时候他们身边已经围了好多人,各种叹息说这是一个可怜人,许多人都在往王二的小盆里扔钱了,有的面额居然是十元钱。
“卖?卖服装,那是我老婆,玉峰啊,她和一个小白脸跑了,把服装店转手了,留下五个孩子,还都上学呢,我这腿还被砸折了,你说我这我日子可怎么过呀?”
他鼻涕吧啦的搂住了我爸爸,好像就见到了久违的亲人,大巴掌一下下的拍打着我爸爸的后背,低声对我爸爸耳语:“玉峰,你先去街角的那家丰泽园等我,我马上就去和你汇合,然后再细唠吧。”
对于王二的为人,爸爸是知道的,十句话可能就一两句是真的,爸爸知道他的乞讨其间必有猫腻,他半信半疑的去了那家丰泽园,等待王二。
约四十分钟后,王二来到了丰泽园,他不再是那个乞丐的样子了,手里拎着一个大兜子(估计是装他刚换下来的乞丐服的)换了干净衣服,摘去了狗皮帽子,大胖脸上红一下白一下的,嘿嘿干笑着,看着桌子上的麻辣豆腐,冲服务员喊道:“再来一盘溜肥肠,一盘酱肘子一盘木耳白菜片,嘿嘿玉峰,吃点好的吧。”
爸爸并没为在意他加的菜,而是认真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儿,二哥,你得说实话。”
王二又是一阵嘿嘿地干笑,拿起一根牙签,剔着牙齿,眼睛不再是又圆又大的大牛眼了,眼角处的眼皮被他的笑容挤出了一堆细小的褶子,他眼里的光很是闪烁:“怎么回事?就是你看到的那回事儿呗。”
“你不是卖服装?”爸爸的嘴张开后,好久没有合上,眼珠子盯着王二看。
王二高大的身躯坐在爸爸对面,不时的左右摇摆,粉红的大舌头在口外晃了两圈,又收回去了,发出了稀溜溜的声音,满脸的难为情样子。
爸爸喝了一口酒;”你真行。“
王二又嘿嘿了两声,抬起一只大手,用两根手指敲打着桌子,大眼珠子偷偷的看着我爸爸。
“你的服装呢?工作服?”爸爸又问。
王二大红脸上满是笑意,用手一指地上的大兜子:“在这呢,嘿嘿,我是在厕所里换的,要不然这屋子我都进不来。”
“你那么干净的一个人干这个,不觉得掉价吗?”爸爸很是鄙夷。
“当你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你就觉的值了。”王二慢滕滕的拎过地上的大兜子,从里面拽出来一个黑色方便袋,鼓鼓囊囊的,他把袋子扔到我爸爸面前。
爸爸迟疑的解开方便袋子的口,看见里面全是钱,已经理好了,居然有许多十元票面的,甚至里面还有一张绿莹莹的五十元票面的……一元钱的票额也得有百张。
爸爸大吃一惊,浓浓的八字眉皱起来,看看王二,又看看这些钱,只剩下惊愕。
“怎么样玉峰?跟我干吧?”王二得意起来,坐直了身子。
菜已经陆续上来了,但是爸爸没有动筷子,他定定的看着王二,有些傻了。
“这年月,管他干什么,只要挣钱就行,有钱才是大爷,谁管你钱是怎么来的,再说了,我又没偷又没抢……”
王二轮开了筷子,大口大口的吃肉喝酒,还不时的让爸爸也吃。
这次轮到我爸爸发苶了,傻呆呆的看他。
王二风卷残云,很快几盘菜都只剩下了半盘,然后满意地打着嗝儿:“不瞒你说,那年,我从医院溜达出来,到南街就看到老多人围成了一个圈儿,圈里是两个女人跪在地上,带着三个孩子,地上铺着一张大红纸,上边写着是家里遭了灾,那三孩子都埋了吧汰的,俩男人一死一伤,等着钱救命,求大伙帮帮……”
王二又倒了一口酒,狠狠喝掉,不再是羞怯的笑着了,眼神里露出狠呆呆:“当时我就看见不少的人给他们扔钱,他妈的,那钱来得太容易了,我他吗为什么不学学?当时我就去商店里,买来了一张大红纸,求人写了几行字,说是老婆跑了,爹妈有病,孩子还小,我当时腿脚确实不好,你是知道的,我走路一瘸一拐的,我找个远一点的地方,一蹲,你别说,还真来钱了,一块一块的,比你干那基建活强多了。”
王二一扬脖子,一口酒又下了肚,脖子上的喉结上下滑动几下,口里发出嘶的声音接着说:“怎么样玉峰?跟我干吧,只要你守住秘密,回家的时候干干静静的,没有人会知道,我说的是我在卖服装,你也可以说你是在开饭店啊。”
“不不不,我不能干这个,我要是干了这个,喝口凉水,我都会被噎死。好了,你接着干你的吧,我得去商厦买年货了。”我爸爸不屑的说道,并且起身要走,王二点的菜与酒,我爸爸一口没吃。
他从心里不屑,甚至是厌恶。
王二急忙摁住了我爸爸,拼了命的要我爸爸跟他一起干:“只要你跟我干,用不了一年,你就也能买一所新房子了。”
“二哥,我买新房子也不会这样干的,我告诉你,我用不了多久,也会买上新房子的。你放开我吧,我着急呢。”爸爸向外挣去。
王二比我爸爸高大,他紧紧搂住我爸爸,声音高了起来,看起来他有些急了:“好吧,那你得发誓,要不我不让你走。”
爸爸没好气的说:“我怎么了?我发什么誓?”
“你得发誓,我今天干的事情,你不能往外说,如果你说出去一个字,就不得好死。”
爸爸笑了,浓眉大眼都弯成了月牙状,还长出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事呢,行,我答应你,不往外说,但是我不能发誓,还不得好死,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
“可是你不发誓,我信不着你。”王二嘟着大嘴,仍不松手,像一头强劲的大牛,发起了蛮劲。
爸爸是非常不愿意发誓的,可是王二无论爸爸怎样说,就是不放手,很快,饭店里的几个服务员都过来看热闹了,而且很快,许多的顾客也凑过来了。
窗外雪花纷飞,寒风怒嚎,店内嬉笑声不绝于耳,爸爸觉得老是这样僵持,不是办法,于是就敷衍王二:“好我发誓,绝不把见到你的事儿说出去……”
“不是这个,我是要你不把我的……这个说出去。”王二的大胖脸憋得通红,指着地上的大兜子。也许是因为着急,他竟然有些口吃了。
爸爸看到了他那双大牛眼里的泪光,于是认真的说:“我发誓,绝不把二哥的工作说出去,只说是你在这里卖服装。行了吧,二哥我这样说没毛病了吧?”
王二大口地喘着气,松开了手。
这就是晓辉爸爸在那一年给我家送礼的原因,他不但让我爸爸发了誓,还想用东西封住我爸爸的嘴。
当时任凭妈妈怎样追问我爸爸,他都守口如瓶,都没有告诉我们原因。因为他为此发过誓。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妈妈让他跟着王二干,他当时说的那句话:“我要是跟着他干,我喝口凉水,都会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