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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高大的身躯站在灯光之下，身影被映射在地面，黑糊糊一片，皮鞋依然是白天的大皮鞋，黑又亮，摘下了帽子，露出了充满脂肪的油亮的大光头，以及连着额头的大胖脸。
爸爸正双肘支在枕头上看电视，一见了故人就急忙起身，下炕让座儿，请烟倒茶。然后开始包赞王二的富贵变化，上上下下打量这王二，爸爸的浓眉大眼又笑成了月牙状，甚至都露出来了粉红色的牙床子。王二也满脸欢欣的打量着我们的家，感叹这我家的好变化。
两个人对坐在炕沿上，愉快的笑着，回忆着过去的生产队儿生活。
王二搔着大脑袋瓜子，额额啊啊着：“……那时候真饿呀，我一顿……都不怕淑梅笑话，我一顿都能吃一大水瓢生菜，没有饭，只能拿菜填肚子，强活那日子，他妈的，我可算挺过来了。”
“都一样，你还记得吗？我妈那时候还在，一到了秋天，下了霜，我妈就去各家的园子里，她扎个大围裙，去人家扔了的豆角架上找那些干豆荚，扒里面的豆粒，回来煮饭吃……诶呦一晃我妈走了又二十多年了……”
我头一次看到爸爸竟然有些伤感的样子，他抬着头，看着房顶出神。
我脑海里便想像出来一个老太太，一身洗的发白的黑衣，扎着一个黑布围裙，头上梳一个疙瘩发髻，去捡豆角架上的干豆角……
我慢慢躺倒了身体，哀叹生活的沉重，不易。
王二的大嗓门依然在我耳边响起：“……说实在话，我那时候真不爱干活，借上厕所的功夫，我都能趴在大树下面睡一觉，我特别不爱干庄稼活，真的我现在也不爱干庄稼活，什么种苞米，刨茬子，割稻子……这些活我完全不爱干……”
这些活都是非常累的活，谁会天生爱做这些活？我在心底嘲笑这个苟富贵的懒虫。
妈妈则在一旁唧唧的笑着：“要不说二哥你就是天生的大富大贵命呢？天生就不爱干这些破活计，你要是爱做这些活，说不定你就没有现在的大富大贵呢，你就在双全屯扎根了。”妈妈站在对面的窗台下面，左手端着右手肘，右手夹着一根烟，她满脸都是欢快的笑容。
后来他又谈起了他现在的生活，他的那张大胖脸上倒是出现了一点真诚，沉肃下来，两只肥厚的嘴唇闭的紧了，嘴侧倒是形成了一对括号一样的皱纹：“反正你们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实说，我现在又成了家，有了一个小儿子……”
“又成家了？”
“又生儿子了？”
虽然我已经跟爸妈讲过他再婚了，又生了一个儿子，可是爸妈亲耳听到以后，还是很惊讶。
“那你这边的儿女怎么办？我二嫂怎么办？俩家都养着？也行……反正你有钱。”爸爸脸上的傻笑有些呆。
妈妈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愣怔。
王二一见我父母的这种表情，他往后委了委肥硕的身子：“我再跟你们说点实话，反正你们都不是外人，我跟你二嫂过的这些年日子，那就是做梦一样的，晃晃悠悠，一点乐趣儿都没有，嗨，他妈的白托生一回人了，一天到晚除了打就是骂，你二嫂她就不是个女人，她就是个老爷们，不怕你们笑话，要是没有咱家现在的这个媳妇，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福分，我这一辈子都是白活的，五十来岁了，才知道两口子的热乎劲是怎么回事儿，感情这东西了不得呀！”
这个不要脸的老家伙，在我和弟弟面前就说这个。我看着他摇着肥大的头颅，大睁着的双眼眼珠好像要飞出眼眶，我反感的咳嗽一声。
他回头看了看我，居然吐了一下舌头：‘别笑话二大爷，新歌，二大爷说走嘴了。嘿嘿。“
我只是无声地笑了一下，真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谁是陈世美，但我明白这跟我没关系，不需要多管闲事。
爸爸妈妈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凝滞了，烟在三个人的指间袅袅着。咏歌正坐在爸爸旁边摆弄他的弹弓子，揪揪着嘴，把弹弓子的皮子抻得啪啪的响。
妈妈吸了一口烟，已恢复了微笑，客气的问他：”二哥，那你这次回来，是看孩子？“
”孩子？他们早就被他妈妈给拐坏了，这些孩子没有一个跟我亲近，那二兰子，到现在也没见到人，就在场子里，人就不见你，说是没工夫，白眼狼，全是白眼狼，翅膀全硬了……算了不提他们了，提他们我闹心。“王二把烟头扔到了地上，手上的钻戒随着他扔烟头的动作，在空中画了一个绿色的光弧，然后站起身，抻了抻柔软的散发着微亮的皮氅，一双大牛眼中突然闪出两道渴望的光芒：”玉峰我看咱们小旅店的旁边有一家饭店，叫吕家饭店，羊肉卷不错，咱俩去涮锅子去？整点酒？这大长夜的。“
我条件反射的站起身来，连叫不行不行：”二大爷，我爸不能喝酒了，一喝就醉呀，一醉……后果就老严重了，不光是醉他还会，第二天，头疼，恶心，就得趴一天……“我还不敢当着爸爸的面说他一喝醉了酒骂人，打人。
爸爸口中发出了那惯有的丝的一声，并瞪了我一眼：”瞎白话。大人事你别管，二哥等我穿鞋，李淑梅，我大衣呢？“
爸爸的浓眉大眼已经弯成了月牙状，登上了大头鞋，接过了妈妈递过来的军大衣。
王二呵呵笑着：”放心吧，大侄女，你爸和别人喝酒会醉，跟我喝没事儿，咱俩是多年的好兄弟，光屁股的娃娃……“
妈妈脸上勉强的笑着：”早去早回吧，要少喝，多吃点菜。“
随着一阵呵呵的笑声，大门关上了。
咏歌把弹弓子又抻得啪的一响：”王晓辉爸爸不知道我爹的厉害，还以为我爹是当年的爹呢，我爹已经今非昔比了。喝不上一个点儿，他后悔的就得哭。“
”也不一定，或许今夜就不会醉。你说王晓辉爸爸说话有意思吧，还总是咱家咱家咱咱的。“我白了一眼漆黑的窗户，好像在白愣王二。
”听说都城的人都这么说话，这老陈世美现在已经不全是双泉人了。“弟弟大大咧咧的。
当我们躺在温暖的炕上，沉入梦乡的时候，外面的一切噪音都被送入了另一个世界。我们暖暖的睡着了，在这寒夜里，蒙着头，用另一条被子盖着脚。
大约在半夜时分，从远外传又来了爸爸凶凶的叫骂声，刺耳又熟悉，霸气而迟钝。瞬间打破了我们的梦境。
我们三个都条件反射一样的斜身坐起来。我们已经习惯了爸爸的半夜而归，大醉大闹大喊大骂。妈妈慌忙开了灯，我们不约而同的向墙上的挂钟看去，十点五十。
大门的两声咣当过后，很快，屋门就被拽开了，两个拥扯在一起的人影挤进屋来，这两个人也带进来一股浓浓的白色寒气。
没有了帽子，爸爸的脸青紫色，好像刚刚被挠过，鼻尖和人中处有两条指甲的印记，红亮的颜色，大衣敞着怀儿，里面的黑色麻线棉袄被扯掉了半个领子，在后面耷拉着，棉花露出来了，粗壮的发丝趴在头皮上，发出黑亮的光泽。大眼珠子里闪烁着愚痴的光芒，依旧汹汹的骂着：”臭要饭的，要饭花子跟我装，跪小钱儿的……老吕你不知道，他就是个跪小钱儿的，我亲眼所见，他跪在珠海商厦门前，还拄个拐，说他老婆跟人跑了，孩子五岁，上有老妈……他腿残疾了，放手你放开，我肯定要去干他……“爸爸左一下右一下的往外挣，被吕老板死死地搂住。吕老板累得大口喘着粗气，帽子歪了，脸色发青，俊俏的眉毛皱了起来，一双秀美的眼睛被气得变成了菱形。强行把爸爸恩坐在炕沿上：”行了大哥，你先坐一会儿行不？我知道你是条汉子，谁都不惧，你给我个面子，忍耐一晚上，明早上起来，你再去打他，真刀真枪的跟他干，今晚，你听兄弟的一句话，不能再打了。“
妈妈早已关好了屋里屋外的门，披着棉袄，见爸爸像一条大粘虫一样的不服吕老板把持，左右扭动，吕老板已经累得满脸通红，妈妈焦虑的劝爸爸：”你先坐下吧，明儿咱全家都去打他，你得先说说因为什么你们打的架……这点酒喝的真是，不让你去你非去，去了又喝成这样。“
爸爸终于坐在了炕边上，狠狠抿了一下子嘴唇，冒火的眼睛瞪视着妈妈叫喊着：”你家的好亲戚瞧不起我，说我头脑不行，发展的不好，脑子不如他，装灯的家伙，闺女起来，儿子抄刀，我可忍不下这口气。“（装灯乃是一句粗话）
他又挣扎着要起身了。
咏歌披着被子，跪坐在炕上，听了爸爸的话，扫了爸爸一眼，不耐烦地说道：”行，爸你先上炕，暖和暖和，暖合过来后咱们马上就去收拾他。“
然后咏歌又小声嘀咕着：”王二这个大胖熊，肯定回家哭去了，鸡巴狗人儿。“
我瞪了弟弟一眼，急忙起身把爸爸的被褥掀起来，让他把双手伸进褥子下面，也许他已经冷的难受，只是被酒精麻醉，感觉不到，如今双手一感觉到炕上的温暖，他就安静了不少，并且顺势放平了身体，口里的叫骂声也低了一些。
吕老板见爸爸老实一些了，他才松口气：”累死我了，乔哥上来劲，赶上一头牛了。“
妈妈披着棉袄站在地上，蓝色碎花的线裤包裹着她的两条细瘦的腿正冻得发抖，枯涩颤抖的声音问道：”因为屁大一点的事儿也能干起来，嗨，把你店里打够呛吧？天太冷，我去接他回家就好了。“
吕老板坐在炕上平下了粗重的呼吸，看了看爸爸，爸爸像一截木头一样的趴在褥子地下，安静许多了，他才慢慢缓过神来说：”砸碎的厨具餐具王厂长的爸爸都包赔给我了，二百块钱，什么都够了。嫂子你去接也够呛，乔哥也不能听你的……乔哥啊，嘿嘿。“
吕老板看着棚顶，嘿嘿乐了两声。
”起因是什么啊吕叔叔？“我想细问问。
”起因啊？“吕老板看了看爸爸，摇了一下头才接着用他那好听的略带磁性的声音说：”这几天多冷啊，我今晚上正和厨师合记加几个新菜品的事儿，就听前厅他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声音大，一个比一个声音高，你不行，你不会算计，另一个说你拉倒吧，你会算计，我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绝不跪小钱儿……王厂长的爸爸又说你懂个屁，你只配在这个地方混，我跪小钱儿，我壮大了，邓小平都说了，抓到耗子就是好猫，你没有抓到耗子，你就是病猫孬猫……这时候，我就听见一阵子稀里哗啦，乔哥掀桌子了，那骂人骂得，你个乌龟王八蛋，装三孙子，骗人钱财……诶，嫂子，乔哥说的是，真话？王厂长的爸爸是靠要饭起家的？他现在在都城买卖可不少，没听说有饺子城，服装店，茶楼……“
吕老板眯缝着眼睛看妈妈，好像在怀疑，又好像在相信。
”当然是醉话了，吕老板，你不能相信，他一个醉话你哪能信啊……平时不也是吗，喝醉了满嘴胡说八道……“妈妈笑着说。她披着棉袄冷的在地上不断地错动脚步，蓬松的短发，映在地上的影子，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件戴了帽子的蓑衣在动。
爸爸情绪本来已经稳下来了，并且已经闭上了眼睛，也许是听到了妈妈的话，他突然睁开了眼睛接茬大叫：”什么醉话？谁胡说八道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他在都城假装要饭的，你他妈就是向着你家的亲戚，真是气死我了……”他呜呜咋咋又要起身，可把大家急坏了，这么冷的天，谁愿意陪着他去惹祸，于是大家一起埋怨妈妈，不要冤枉爸爸，那王二一定是要过饭的……
大家好一顿哄劝，他才骂骂咧咧的又躺下去了，这回吕老板再也没有好奇心了，急忙告辞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