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董自明的头像

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7/26
分享
《路》连载

第一章

“碎阿公,你专心读书,我们抓紧修路,你大学毕业时,路也修好了,你就能坐小车回来,把我们也从这穷山里带出去!”常记起高三那年翠莲给我这么说。

我小学时,每到冬天,房顶、路边斜铺着冻断的枯树枝,肆虐的寒风冲撞得门窗发响,夜里经常把我从梦中惊醒或者冻醒,朦胧中我发现哥哥姐姐们起床了,站在黑暗里打着哆嗦穿衣服,他们要去远方修路,下意识我就瞅一眼门窗,看不到一点亮缝,知道天还远没有亮,他们咋起这么早,去哪修路?这二个问题从大脑里浮过后,我又睡着了。第二天他们回来时又是半夜,我早睡觉了,彼此间没什么交流。

家里和我说话最多的人是我爷爷,一个性格沉默的老者,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也不知道太多,只听说队里统一组织村民去烂山口、一道梁等地修路。这些地名对我非常陌生,很少甚至从未听过,觉得它们可能比北京还遥远。半夜去修路成了个疑问,一直悬在我心头。为什么我们自己家门口连走架子车的路都没有,而大人们却要起鸡叫睡半夜去那么远的地方给别人修路呢?为啥不是在别的季节,非得要选在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冬才修路?哥哥姐姐们用自家的羊毛捻线,织成粗厚的手套袜子,里面塞进鸡毛羊绒等,但无法抵御那种严寒天野外作业带来的伤害,手脚冻裂,伤口张开,血痂垅起。

从我上小学到高中,这种工程一直持续着。从大人的谈话中得知别的季节人们要忙地里的活,修路搞水利算次要轻活,安排到冬闲时才做。按照地域的重要性,上面划分了通路地方的先后次序,把很多村的人组织在一起修,是为了赶进度。到初三时,有个星期天,我也被允许跟着哥哥姐姐们去修路,不仅能挣到半个大人的工分,最主要的是我想见识下外面的世界,亲眼看看那些陌生的外地到底是啥样子,感觉如即将出窝的雏鸟那样,激动得一夜没睡着。

冬季白天时间短,队里要求大家鸡叫前起床,以多赶些工程,歇工也不很晚,回到家时却到了前半夜。修路的地方离我们村直线距离其实不到十公里路,虽然距离并不是我原想的那么遥远,但路途难行,要跨过两座高度超过几百米,坡度超过六十度的大陡坡,并没真正意义上的路,上面只有人踩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台阶,其中有几段只是些胆子大的人在峭壁上用脚挖进去的小坑或者脚印,得用一只手扶着里侧的崖壁,背朝外,换挪步子,悬崖有几十米高,万一扛在肩头的工具磕碰到崖壁,或者有风吹动,人身体重心发生变化,或者心里紧张腿部抖动,随时可能摔下悬崖,粉身碎骨。我是那天去的人中年龄最小的,还属于冒险和调皮心强的阶段,跟着大人们在悬崖上踩脚窝,开始觉得没什么难,步伐挺快,还想出风头,不过,很快就体力不支,头晕眼花,要不是被绰号叫“炮三”的大人扶住,有几次我就掉下山谷。后来直至现在,我总梦见爬在悬崖壁,上上不去下下不来,最后吓醒,每次都完全一样的梦境,可能就是那次经历在大脑深处留下的痕迹。

尽管半夜离家,到达工地时已经接近晌午,大家蹲下来围坐在一起合伙吃带来的干粮,休息恢复路上消耗掉的体力。颜色形状各异,破破烂烂的布袋打开,里面露出丢人现眼的不同干粮,窝窝头、洋麦面饼、煮洋芋、拌湿的熟面(炒熟的杂粮磨出的面粉)等,从中挑来拣去,交换分享,在队长的开工召喊声中吃尽最后一粒碎屑,反正算款待了肚子。

没有到了外地的新鲜感,和我们村一样,能看到的全都是黄土干山。我有些后悔来,工地上风很大,太阳如燃尽油的灯,送不来一点热量,光线也死气沉沉,混在被劲风扬起的黄土尘埃中,不明亮。我跟着几个年龄比我稍微大点的同伴挑选背风地段挖土。穿着单薄,能感觉到心窝和背被寒风一阵阵穿透,在无尽的土雾中劳作,女人们用头巾盖住口鼻,男人们任其自然硬撑着,时不时伸长脖子干咳几声。不同生产队的人被安排在不同路段施工,每个队的人被分成四个梯队。第一批人先在荒坡上挖出路坯,第二梯队再慢慢扩展,用架子车把土从高处运到低处,第三梯队把拖拉机拉来的多棱石头垫在路坯两边加固,最后一拨人把路中间铺平垫高,水可以从两侧流出路面,才算是完整的路。后来总想起那些巨大的多棱石头,有的立起来和人差不多一样高,不知从哪里的石山上炸下来的,新鲜的剖面还亮晶晶闪烁着彩光,形状不规则,棱角锋利,人们用撬杠移动他们,每次都先给手心里吐一口唾沫,一起喊号子“哎嗨的吆嗬,加油的吆嗬,再加上一把劲来,向前动来……”随着号子声,石头要么向前要么向侧面移动些许距离。正面遭遇石头棱角的撬杠遍体鳞伤,面目皆非。

挥动撬杠的都是年轻力壮,手脚麻利的人尖,各个村里挑选的精英。那时也没有手套,每个人手心里都是脚掌上一样厚的老茧,手背上是血肉模糊的皴裂,万一掌握不好,从他方运来的石头滚落到沟里浪费掉,人们心疼不已,觉得是丢脸的事情,有时还受到队长责备。

我们村里选出的石头手之一外号叫“炮三”。“炮三”真名叫彭刚健,算我们村有本事见过世面的,每年在杏子没完全熟透时,他就摘下来用背篼背到城市去卖,每次都去好几天,再从城里背回来村民们需要的针针线线,盆盆罐罐,背篼铁锨等,很多人说炮三弄富了,因为爱说些村里人认为根本不可能的事,比如说他见过县武装部王部长,王部长打过美国等,村民叫他“放炮手”,排行老三,也叫“炮三”或者“炮客”。炮三身高近一米八,脖子很粗,如沙皮狗的那样,脸和脖子浑然一体,笑时发不出响亮的笑声,只在喉咙里咳咳咳咳,身体夸张地一抽一抽,从体型看,他一个人可以抱起一头牛,腿也很粗,腿肚子布满蚯蚓一样的青筋,干活时经常脖子上围着老婆发白的旧头巾,时而拉起角擦擦脸,那天因为他没踩好号子点,操作失误,导致一块巨石滚落到山沟里,风尘仆仆滚下的石头激起旋风般的尘土,炮三追着石头跑,被其他人拦住后竟然抱头大哭,哭声如狼嚎叫声,嘶哑而揪心。

人们高昂的斗志和火热的干劲感动不了上天,狂风越紧,太阳躲得越远,它的到来只为表示时刻是在白天,不给这些荒山上拼命的人们施舍一丝温暖,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不能让人感觉到身体发热,远近的沟沟壑壑都埋藏着寒风的精兵,啾——啾——嗖,它们发出威猛凌厉的求战声,一阵接一阵带走人们身上的温度。工地时而卷起通天接地的黄土柱,我们叫它“旋风”,肆虐地旋转着移动着,过后,施工的人们变成土人,如刚出土的秦俑,看到特强旋风来袭时,人们用手捂住头向背风处跑,来不及的蹲下躲在石头或者架子车下面,出了不少事故,我一个邻村的同班同学,叫许国顺,为修路付出了稚嫩的生命。记得小学一年级时,他是班里最好的学生,课间教其他同学如何通过理解去认字写字,不需要死记硬背,他很真诚认真,先用手左右摆动连拍带扫弄干净一块地,再在上面写字,用劲很大,把食指压得弯弯地,画写很多笔画多而难写的字,比如国家的“国”字,说必须最后写一横,等于是给门拉上栓,不能先写个大口字,那样的话东西就进不去,里面缺笔画了。因为年龄小,事迹感人,许国顺被追认为是修路英雄,校长带领我们去开他的追悼会,全校师生和工地上的人们都在失声大哭。他每个星期天都跟着大人们去修路,一个人拉架子车运土方,那天,快到达深沟边沿时,一阵旋风卷来,把他和车一起推到悬崖下去了,除许国顺外,还有大人也为修路付出了生命,受伤者无数。

我经常联想到我们村堡子梁上沿山势筑成的秦长城,遗址仍清晰可见,不少地段基本完好,但这是两千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工具给养应该更差,修筑时的艰辛程度和伤亡数量难以想象,也有人认为两千多年来,我们这里其实没什么变化,除了散落的荒坟堆,时光没留下任何踪迹,筑长城时人们起码也有铁锨镐头了吧,而两千年后,这里的人们使用的主要工具也还是铁锨镐头而已。

不管咋样,这条用人命和血汗铸就的路,在我高中毕业那年终于屈尊到了我们村附近。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