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办秦组长接到上面让他大胆干的明确信号后兴奋得睡不着觉,他放下顾虑,放开脚步,把刘老板这些人召集起来,说你们把这个地方的路全部打开,电全部接通,我给你们多少年的收费权。这些精明的生意人如被注了兴奋剂,正月初八年还没过完,早上醒来时,村民们发现不知从哪来了几台推土机,好像夜里突然入侵来的部队那样,驻扎在堡子山对面的水平梯田工地,冒冒失失地让村民们很害怕,不知道是干嘛的,乡上来了个干部,说给我们村推路。
这次是动真格了,和以前任何时候都不同,村民们没想到也没料到,我们那里的面貌从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翠莲和村民们用架子车铁锨断断续续修了多年的路离完工,成汽车能行驶的正规公路还有很大距离,而这几台推土机开工后没用几天,要么把翠莲们挖出的路坯拓宽,要么在地埂上如履平地那样重新开路,压平,拖拉机拉来一车车小石子,铺在上面成了崭新标准公路。以前那些从外地运来的被人当作宝贝,换粮食挽救过性命的石头现在没处用,人舍不得扔,找大的让李石匠錾上村名路标寺庙山水云彩图画,弄出了文化,立在不同地方。紧接着,一帮人用汽车拉来一车车水泥杆,弄了一些时间,说村里通电了,通知村民去镇上买灯泡。经过这些人魔术师般的手,家家户户真亮起了电灯,夜里和白昼一样亮。余粮这些老人还不习惯太晃眼睛也费钱,继续用煤油灯。年轻人欢天喜地,一条公路,两根输电线,把偏居一隅,孤独千年的我们和外边的文明终于连通成一体了。一切快得惊人,整个天地全变了,好像没经过人手操作,而是画家用笔画出来那么容易。
通路通电后,全村人庆贺了几天,然而,紧跟着路和电,各种消息无胫而来。有人传刘老板把我们村从庙儿嘴、望儿台、堡子到鸦娃梁中间平的地方都要占去承包了统一种植中药材,村民们以后在地里干活就是给刘老板打工,挣工资,有人说我们这里空气好,没污染,退休老干部和有钱的城里人要来这里养老等等。
刘老板的工厂里制造出各种各样的不锈钢和塑料锅碗瓢盆,各种各样的农具,铡草机、微型收割机、磨面机、播种机等,都很便宜,还实用,这些新东西迅速被人们接受,淘汰换掉了一代代延传使用了几千年的老式物件,生产方式发生了革命性变化。
“形势逼人,是好事,资源不能全被外地人占去,我们自己得抓紧行动。”史建国给大伙说。
史建国现在走理论实际相结合的创业之路,和之前盲目乱撞完全不同,效果也完全不同,风生水起。
“你假期里去参加啥活动了,我还怕你不回来,我要给你看看我的成就,已经有成果了,我要请你喝几杯,先去看看试验基地。”暑假我回家时史建国兴奋得声音都有些发抖。
我诚心认可和佩服他的闯劲,假如我现在有多大能力,都会全部转借给史建国,助他实现他的梦想,同龄人都受村里传统的压抑氛围和大人们的强势保守感染而未老先衰,老气横秋,唯有史建国没被大流淹没迷失,一直是众人眼里的另类,每看到他,我心底里总来股劲,吹来强春风,看到希望。他总说我是他的榜样,其实在我心里,他是强大的正能量,我需要他的能量感染我,激励我。
“休息下再说,最近很累!”芳芳和我的变故现在人还不知道,靴子会随时掉下来。
“累啥,如果我是你,二十四小时不休息都不累,美好的大学生活,美好的前程,品味都来不及呢,还累啥?再说,书有多重,比我们成天干重体力轻松多了!”他坚持。
我洗了把脸,就跟着史建国、孝男、何海,还有几个同伴一起去看史建国声称的所谓试验田,路上我们刚好碰到史老三,我老远就认出他,但是已经躲不开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他花了很大代价把史建国关进班房,我还帮他写了诉状,我又托高小红关系放出来,凭史老三的固执极端性格,如果知道,他会记仇,但愿他不知道我参与了这事。
“你和你三叔关系现在咋样了,他知道是我帮你出来的吗?”我悄悄问史建国。
“和解了,我去道歉了,药费我全给了,他知道是你帮我放出来的,开始意见很大,因为他托人把我抓进去花代价了,过了一段时间,想通了,说不应该和年轻人计较,老年人应该胸怀更宽阔些,他还让我们向你学习呢!三大,家田回来了!”史建国喊道。
我心里还是有点发怵,走近时这回我看到史老三脸上表情平展,不是上两次路上遇到时那样冷横憋着劲。
“家田,啥时间回来的?你上大学了,我都不知道,你看看我过的这日子!”史老三先开口。
“我刚回来,老叔在忙啥?是我找同学关系把建国放出来的,你现在还生气吗?”我直接说。
“嘿嘿,我不生气了,也是我们老一代思想不行,搞些没名堂的事,看来,我们得向年轻人学习。”他完全变了个人。
“跟我们一起去看看建国的试验田吧,从我们大学里学来的!”我邀请史老三,没告诉他我遇见李老板的事。
“我已经看过几次了,看来大学里的人真比我们文盲强!”一贯倔强固执的史老三这次显得很随和,和我们一起来到史建国说的试验基地。
今年天也很干旱,史建国的两亩地因为挖蓄水池浇水,情况和周围完全不同,用他的话说,是给危重病人打点滴,肯定管用,再加他从种子店买来的优良种子,而别的人家每年都用自己打下来的粮食当种子。这两点让史建国的这块地鹤立鸡群,他说这两年每年麦子产量是别人家十倍以上,麦子收割后种的白萝卜也已长大,叶子绿油油精神焕发的样子,史建国激动得不知道咋举动,跑进地里拔出来几个萝卜,揪掉叶子擦了擦上面的泥让我们品尝。
“这是新品种,长得特别快,一点不辣,翠香,酒席上拌凉菜的,销量特别好,已经被酒店全部预订了,这样下来,我这地比其他几十户人家的地总收入多。”
看不出这些绿油油的叶长在干旱困扰的黄土高坡上,完全是我们大学墙外黄河水灌溉的那些菜园里的样子。在我们这里,我第一次见到长势如此喜人的蔬菜,坐下来用手拨拉几下萝卜叶,扑来一股清香,上面嫩嫩的小刺扎得手疼。我看看史老三,这位被全村人称为“木头”的老顽固脸上始终浮现着难以收敛的认可和称赞,我们又在蓄水池口边看了看,里面半池清水,明镜那样映出我们欢乐的脸。
“你们再过来,这不算啥!”史建国又把我们领到山头那边还没推平的几亩斜坡地边,里面全是一尺高的小树苗。
“你这是要干嘛?从哪来的树种?”我问。
“很普通的树种,就是咱的榆树苗,我要把它们栽培成盆景,比种粮食强几倍。榆树耐旱,只要有土的地方都可以长,苗却长得快,木质硬,天然弯曲节疤多,难当木材用,大家都当成是没用的杂木,刚好利用它的弯,培育出美感来,我要把这些地连同地埂都种榆树盆景,大概三年就成形,你工作了,我给你办公室和家里送几棵有讲究的榆树盆景树,已经在最后边专门给你准备了两棵。我们这里虽然缺水,宝不少,主要是我们发现不了,不动脑子琢磨,不尝试,总以为自己啥都不会,我不信能干人是天生的,都是反复闯,行动……大学里教的东西真有用,不是死书。”
史建国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说他的想法,如同一个口才和记性都很出色的说书人,说得我都有退掉大学,跟他一起干的冲动。他把我领过去看专门给我栽种的盆景榆树苗,把我感动得鼻子里很酸。因为受到比别的树苗更多特别照顾,它们明显粗大茂盛,一棵是大鹏造型,一棵是“前程似锦”四个字从低到高的造型,多年后,在监舍里,我总想那情形,那些盆景,每次都让我心里酸楚到流泪。
“大伙都向建国学吧,他在大学里学到的已经用到实际中开花结果了。”我说。
“建国确实厉害,你俩给我们大伙长信心了,现在村里老年人看热心了,观念开始变,支持我们跟着建国干。”孝男几个说。
“确实,眼见为实,还是年轻人厉害,有文化厉害!”史老三心情很好。
“千年冻土融化,来的就是春天,我愿意带着大伙闯一条新路,在家田鼓励下,我们一定能改写历史,这是个千年难得的好时代,必须珍惜,大干一场,不枉此生,不枉历史机遇。”史建国说。
“生物系著名的袁教授被我的学习劲头感动了,他说不少在校大学生研究生博士在混日子等文凭,绝大多数自考生是正式单位上班的,拿到文凭可以转正升职涨工资,不少人学习费用公费报销,像我这样完全为实际使用学习的农村人,教授都没遇到过,袁轩教授是全国著名,联合国粮农组织都授过突出贡献奖的杂交作物专家,成立了一项针对帮助解决我们这里吃粮问题的攻关项目,研究基地设在我们这里,让我当联络员,结合这里的干旱气候和黄土土壤成分,用他们现有的耐旱高产6号,和我们的“狗狗签”杂交,培育新品种,这是大事,我给县农技中心报告了,农业局长正好毕业于我们大学生物系,说耐旱作物研究一直是县里的科研重点,没多大进展,没想到我能把著名教授请来,当场表态坚决支持,答应一起配合袁教授的科研,让我们这类似的大片土地出效益,现在真有希望了,看到希望在招手,等我们迎上去!”史建国说。